二人不甘心，又將時辰軌道逐個試了一番，李淳風似乎也刻意在戲耍他們，勿論如何調試，始終不見有任何動靜。此時二人衣衫早已浸透，想要再去試什么日月星辰的方位，已是沒了氣力，只得癱軟依在梁柱旁，眼神呆滯地望著東北角，長呼短促。

　　“鑿吧！”耐心早已耗盡的鮑伯抖動著胸前的瀾衫，口鼻間粗氣連連。

　　李君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在心中咬牙切齒：“鑿！肯定要鑿，今夜不鑿出個所以然來，就放火燒了牛鼻子這間宅院，也不怕什么玩火尿炕！況且唐朝也沒有火炕。”

　　累癱的二人還不知曉，這場怪異至極的悶熱將會持續七八日之久，以致兩天后的上巳節祓（fú）除畔浴、祭祀等活動變成了祭奠。還未立夏，竟然熱死了人，朝野為之震驚，李二不得不遣派三公、舍人、內侍等朝廷大員，于太平坊西南隅的溫國寺祈福。

　　短暫靜神積蓄體力，神志終于有所清醒，鮑伯尋來劈柴的利釜在三幅畫像前躍躍欲試，只是越看畫像越覺奇怪。照理應該是玉清元始天尊當居其中，上清靈寶天尊居右，太清道德天尊居左，而墻上懸掛的三幅畫像似乎顛倒了次序。

　　出身軍伍的鮑伯不敢有誤，拉過李君羨仔細端瞧，果然靈寶天尊被李淳風放置當中。想那李淳風出身道門，怎會犯下此等失誤？思量間，李君羨抬手撩起靈寶天尊的卷軸，一道細微的縫隙隨即映入眼簾，二人不由大吃一驚：“雙機簧！”

　　太陰險了，太陰險了！要不是鮑伯心細，今日臉都……都丟盡了。李君羨激動地撥開縫隙，果然暗槽內有一柄可容三指扭動的扣環，只是適才二人已經將渾天儀上的時辰打亂，扣環一時間無法妞動。

　　經歷了無數折騰的二人早已心照不宣，由李君羨前去轉動渾天儀，鮑伯留在原地扭動扣環，時辰刻度在李君羨手中一點點轉動，待到轉至子時，鮑伯扭動扣環，只聽‘呼’地一聲，右側的元始天尊畫像順著墻壁騰空而起，原本堅實的墻壁露出一三尺有余的空間。

　　來不及想為何時間點卡在子時，李君羨忙挑燈來看，密室空間越是往內越是狹小，到底端時最多能容一垂髻小兒抱團在內，也不知道袁天罡身材如何，又是怎樣與李淳風擁擠在這么一間狹小的密室？

　　“那是何物？”鮑伯抬手指向密室右側的三層木架，燈火之中，木架頂層擺放著幾尊鎏金器皿，打開一看，竟全都是些大小各異的白瓷小瓶，依瓶上標注來看，應是藥粉之類。

　　最下層是幾件道家銅器，許久不見天日，已經生出了銅銹。中層整整齊齊擺放著兩本書籍和一些殘簡，李君羨隨手翻開一本，里面夾著厚厚一沓稿件，仔細翻閱，除了一些星象五行運轉圖勢，余下大多是天文載志，其中術語繁雜，李君羨一時間也看不懂，想來便是李淳風的占星學著作，《乙巳占》的初稿吧。

　　這可是好東西，李君羨毫不猶豫揣進懷里，對鮑伯道：“待我進去后，你關上機簧，于廳內隨意游走，容我看看里面是何情況。”

　　低矮著身子鉆進狹小的密室，鮑伯再次扭動扣環，掛有原始天尊的那面墻壁緩緩落下，瞬間密室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密室一般都有氣孔，李君羨忙吹亮火折，在墻壁上下摸索。忽然手指不知被什么硬物磕碰一下，火折湊近一看，卻是一中指長的木條，尾部被一根楔子釘在墻內，可以順著楔子為圓點上下擺動。

　　推其而上，廳內一道亮光瞬時照進李君羨眼中，順著指縫向外看去，廳內一切事物盡收眼中，鮑伯正在四下翻動李淳風那些奇怪的器皿。

　　或許當時袁天罡二人就趴在此縫隙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可又是為什么呢？李君羨腦海緊緊隨著縫隙的亮光推想。于占星而言，李淳風似乎更勝袁天罡一籌，而論摸骨相面，卜測運勢，袁天罡經驗老道，不難從如此近的距離觀察他。

　　這不禁讓他背后一涼，人的行為舉止積年累月，早已形成習慣，自己都難以發現，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可看出差異，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眼睛！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自己與本體之間有千余年的差異，即使穿越附身，眼睛所傳遞出來的信息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遮掩的。

　　這二人都乃當世奇才，要說袁天罡能通過相面看出他是穿越者，估計沒這個可能，但看出自己發生變化應該不成問題。難道說，李淳風這些日子在凝渾閣推演星象發現了什么變化，要借袁天罡風鑒之術一窺究竟？

　　野史也曾有言，‘帝傳三世，武代李興’的讖言，與‘女主昌’的星象顯現后，李二曾召集二人合力勘察，才有了李君羨本體死后，李淳風勸諫李二莫要逆天而行。

　　年輕的李淳風或許拿捏不定，但袁天罡閱人無數，必然提點李淳風將推演出的星象，和今日相面看到的情形呈報李二，以免李君羨無所顧忌，殺人滅口。

　　此時，李君羨已然在密室待了許久，空氣逐漸稀薄，一股奇怪的異味充斥鼻間，繼而越發濃烈，他又一時間找不到密室內的開啟機簧，忙敲打著墻門，疾呼在外游走的鮑伯：“快開門，有股尿騷味！”

　　“哪來的尿騷味？”扭動機簧，墻門再次打開，鮑伯探手拉出在密室悶了許久，渾身已然濕透的李君羨，果然一股尿騷味撲鼻而來。卻是此前二人一心撲在機簧之上，未曾發覺，此刻松懈下來，騷味沖天。

　　“不會是袁天罡的吧？”鮑伯掩鼻嬉笑道。

　　李淳風正值青年，自然能強行克制，然而袁天罡如今已是知命之年，且身材虛胖，一路從洛陽星夜馳騁而來，未曾有過歇腳，當時他二人又在李淳風宅院翻找兩個多時辰，這間狹小的密室定然比外面更為悶熱，失禁……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勿論是誰的，二人都不可能以此狼狽模樣穿過朱雀大街，前去京大內，反而安德坊距啟廈門只有一墻之隔，二人此刻或許已經在城外某處觀宇落腳，收拾狼狽，再行入城。鮑伯此前提議的守株待兔之計，便可拖延二人兩三日。

　　忙碌了一夜，忘卻了時間，打掃完破門而入的罪證時，天色已見麻亮，東方天地交接處正醞釀著一抹魚肚白，距李君羨遠去的背影向東南不足兩里，有一處華峰觀聳立在半山腰上。

　　觀內后院的梁柱間，搭著一件剛清洗完濕漉漉的灰色道袍，發髻凌亂的李淳風正抬首翹望，等候東方最亮的那顆太白星顯現。

　　萬籟俱靜，忽然一聲悲慟穿透屋舍，直撲天際，李淳風忙入屋查看，只見榻上那位鬢角斑白、額頭之光亮堪比皎月的小胖子剛從噩夢中驚醒，像個垂髻小兒一般鼻涕與涎水齊飛，嗚咽共悲慟匯聚一曲，久久不能止聲。

　　李淳風忙端來案幾上清水與他飲下，幾口響亮的咕咚過后，小胖子心情終于有所平復，抹去眼角咸味，聲色嘶啞道：“老道平生未曾有求于人……”

　　“讖緯兄過慮了！”李淳風面沉如水打斷道，“小道正廳那間密室機簧布置精巧，量李五郎再神通廣大，能尋見密室所在，也難開啟，此事唯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絕無第三人知曉。”

　　“如此老道便安心了……”袁天罡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好似剛剛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

　　探頭望了望已經顯現東方之初的太白星，顧不得許袁天罡光著腳丫，李淳風拖起他出屋舍，抬手指向天地交接處，太白星的方位。

　　凝神間，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顆泛著血紅光暈的異星，掛在太白星左側，隨著夜色褪去，其光暈一度蓋過太白星的光芒，漸而天際為之一色，紅霞撲射而出，引動朝陽冉冉上升。

　　袁天罡不禁長嘶道：“莫非此星便是黃冠子信中言及，游蕩在紫微帝星旁的那顆血紅異星？”

　　這一幕自李淳風潛入凝渾閣以來，幾乎每日拂曉時都會顯現，只見他神情呆滯，麻木道：“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