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出生入死
“我叫薛精忠……我叫精忠”
薛精忠從生下來那一刻起，就注定得不到人們的認可。
“果然是下賤女人生的玩意，什么事情都干不好。”
母親是風流中人，意外懷上了薛精忠，在當時已有家室的薛精忠生父滿口謊言的欺騙下生下了薛精忠，在知道自己不可能取代官家的千金夫人成為正室后黯然離去，留薛精忠在這個本不屬于他的家庭里。
倍受生父和生父夫人的冷落，薛精忠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可他越是逆來順受，就越受到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們排斥。好在他的父親是守邊城的大將，同學們雖然討厭這個智慧過人且孤僻的男孩，也不敢當著薛精忠的面說他的笑話。
薛精忠不知道怎樣讓身旁的人們不再排擠他，他暗自決心要更加努力學習，做個乖乖的孩子，讓父親對自己刮目相看。
只是他鋒芒畢露的聰慧反而引來了生父夫人的嫉妒，在和薛精忠的比較之下，她所生的兒子好像就變得再平常不過了。于是便變本加厲地刁難薛精忠，在雞蛋里也得給他挑出骨頭來。
孤獨和擔驚受怕陪伴他長大。
在這次戰爭中，父親戰敗，一家人被挾持過來當人質。渾渾噩噩的被抓了進來，驚慌失措快要將敏感脆弱的薛精忠打破。接踵而來的，是家母在得到釋放后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他現在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傷心的最根源在于生父的叛變，他引以為傲的就是他的身家。被哥哥姐姐和后母虐待的那些日子里，他一頭撲進家中的藏書中，當他遇到它們時，它們和他的心靈一樣蒙滿了灰塵。
生父從未動過這些書，他除了繼承而來的將軍職位之外，也只剩下基因遺傳的一身蠻力了。男孩小精忠那時候難以度過哪怕一天的時光，借全神貫注地閱讀已經過時的書籍來逃避悲傷。
“百德忠為首，衛國之疆土，惜國之寸金，臣國之君主，驅國之叛賊，敬國之威嚴，揚國之輝煌……”
詩篇晦澀難懂，薛精忠學習刻苦，所以這沒能成為阻礙他閱讀的障礙。他朦朧中知曉了榮耀與尊嚴，知道了父親現在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偉大的英雄。漸漸的，嚴厲的生父斥責的話語不再像是找茬了，反而是望子成龍的嚴格。男孩于是越發拼命學習，哪怕始終得不到一句贊可，也不再消沉。他就像是懸崖上碎石中萌發的一株綠植，堅毅地在逆境中茁壯成長，為了那虛幻的太陽。
以后，他長大了，見過了更多的人，經歷了更多的事，一直加倍珍惜那些真正愛自己的人。
這個救過的我人怪怪的，他說他是一個普通的俘虜，卻一次又一次的被外國人審訊得遍體鱗傷，他肯定是不愿意屈服吧。薛精忠這樣想著，他見過的第一個真正的英雄形象逐漸被構建了起來。
在小精忠蘇醒過來的這些天里，馬國榮領著他背經書，一字字地細品，男孩不再沉淪于悲傷之中，靠著自學自悟懂了許多東西。這個瘦弱的男人的肩膀窄小，但給了小精忠許多力量，我們也許都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往，但與其痛苦地頻頻回望，我們更需要去期盼明天過后。
他經常好奇地盯著馬國榮的臉，恩人緊閉著眼睛，不時露出異樣的神情，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這是在干什么呢？
一個小時之后，馬國榮睜開了眼睛，他面前的是目不轉睛盯著他的小精忠，男孩這些天來恢復了食欲，重新煥發出了生機，稚嫩的臉頰令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重傷卻不以為然的男人笑而不語，他在【鑒寶師】的世界里經歷著百轉人生。男孩小鳥依人的模樣讓他感到了他半生不曾體會到的溫暖，他牽起薛精忠的手，引著男孩到他的世界里，在這座監獄里，他們看到：
輕于鴻毛的叛徒們戴著枷鎖懺悔，他們圍著一座山跪下，山里埋著因不屈而慘死的英雄們；
紅國近三百年的興衰，萬千鐵騎跨過這道關卡，雷聲轟隆作響；
雜草叢生的大地上，一高一矮兩棵與眾不同的樹頑強生長，大樹籠罩并掩護著小樹，共同在這片荒蕪中開創屬于自己的茂密。
…………
雖然依舊是暗無天日，但一切都不像最初那么糟糕了。
外國人近來又新俘獲了多批紅國的降將，審訊長忙于審訊他們而淡忘了馬國榮與薛精忠。
兩人流連在意境中，馬國榮負責引領，薛精忠負責陪伴，兩個孤獨的人都沉浸在這奇妙的默契中。
生存的渴望重新涌上了心頭。男孩不再徹夜流淚，男人也開始沉著冷靜分析戰爭局式，在生還之后他能第一時間重回旅途，給紅國貢獻一些寶貴的建議，并且接著實現自己的抱負。
生命啊，你只要讓你的子民嘗到一丁點甜頭，他們就會預備萬事為求一線生機。
好景不長，外國人在數次攻城失敗后，失去了耐心。他們更加狠毒的審問被關押的俘虜們，因為已經投降的紅國人們沒能帶給他們任何有用的軍事情報，紅國邊關的壁壘竟然遠比他們想像中堅固十倍。
他們也許對的，正是馬國榮這個軍事天才在三日之內參悟出的防線讓他們吃到不少的苦頭。但也勸他們放棄這條路，驕傲著的馬國榮絕對不會因受不了肉體的折磨而在精神上下跪！
疾風知勁草。
當馬國榮又一次被抽打到奄奄一息，趴倒在地上時，看著焦急到落淚的小精忠，從嘴里吐出幾個字：“孩子，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那是馬國榮隨身攜帶了三十年的手鏈，它由一顆顆紅寶石和綠寶石串成，忠誠的紅色，平安的綠色。上面染滿了獻血。一轉眼，薛精忠跟著馬國榮到了手鏈的世界里。
一個人跡罕至的小村莊，連戰爭都已經把這里遺忘。
妻子含情脈脈地目送去遠征的丈夫離開，手上戴著丈夫送的手鏈。多年前一位大臣在衣錦還鄉后參悟了生命的真諦，帶領全族人民搬遷到這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但是，卻不能阻擋有志之士飛向遠方。那位滿懷壯志凌云的父親就這樣從容地留妻子孤獨守候，但他們不怪他，他是他們的方向。
后來，兒子長大了，妻子又把手鏈傳給兒子，教導他全心報國，那位大臣竭盡心力想要讓家族世世代代過上安穩的日子，但他沒有想到根深蒂固的家教已經讓子孫們不再能對國家興衰而感到無動于衷。他們是匍匐的獵犬，再長久的圈養也不能改變他們的忠心耿耿。
兒子很聽話，并且十分聰穎。只是從小就叛道離經，對于老師一再叮囑的三綱五常，他充耳不聞。年紀輕輕便出門闖蕩，在府試中一鳴驚人成為狀元，卻因無心在官場上出人頭地選擇放棄大好前途。他自己學了很多門手藝，后來他成為了一位畫家，一位旅行者，一位【鑒寶師】，常年來游走四方。
母親不怨恨，但他不能做到。父親所在的部隊被敵軍圍困數月，數萬人全部壯烈犧牲。在這背后，雖然官府最大限度地封鎖了消息，欺上瞞下。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身為人子的馬國榮在調查后得知，罪魁禍首是那些在層層下封時貪婪地截取了糧草官銀的無數官員們。在戰役結束后，他們又忙于推脫責任，前線甚至沒有傳來家屬犧牲的慰問。這樣的官員，沒資格去守護人民；這樣的朝廷，不值得任何人為它付出。
馬國榮像他父親那般深愛著他的國家，卻又怨恨它潰爛著的政權。后來馬國榮走遍天下后才發現世間皆是這般風貌，頓覺心灰意冷。但是沒有像父親那樣的人去犧牲，又何來家國的棲身之地呢？
馬國榮能做到的，唯有堅守己道，不與這荒謬的世道同流合污。年復一年，絕不動搖。
小精忠從故事中緩過神來，那個騎著老馬從少年到中年的背影，那個永遠緊握著畫筆不放的背影，那個永遠熱愛著國家和寶物的背影激蕩著他的靈魂。他木了許久，懂了些什么。
男孩將馬國榮扶到草席上，他有種預感，眼前這個不屈的人永遠不會死，永遠都不會消散，他的故事是那么動人，他的精神是那么偉大。無論如何，人們應該會記住他的吧。小精忠不停地用嘴巴吹著馬國榮的傷口，希望緩解一下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的疼痛。
他們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
觸目驚心的傷口在這個朗誦聲不絕于耳的牢房中倒是恢復得很快。兩人把嘴巴皮子背干了，就一起互相背靠著取暖。
…………
又過了許多天，周遭變得異常嘈雜。許多人被帶離牢房，被趕向死亡。生命孤寂的監獄里，非人般的哀嚎在回響。對兩人格外照顧的獄卒小哥不見了蹤影，很可能是被拉去充軍了。
這是大戰來臨的征兆。
“叫到名字的犯人們，出來！”一個獄卒叫道。
“吳大寶，王三強，柳少軍，馬國榮……”小精忠慌了，緊緊拽著馬國榮的手臂。
馬國榮在飽受磨難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沒事的。”
他出了牢房，要被審訊長單獨帶到審訊間。他轉過頭看，和他一塊被叫出來的其他人被帶到另一個方向，那是通往刑場的路。
馬國榮咽了咽口水。看來這是自己人生最后的時刻了，他畏懼的是死亡之外的事，是未能完成自己的事業，是失去那個名為薛精忠的男孩的陪伴。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活法，在面臨死亡時還有比生存更重要的東西，當然不枉為人一場。
而戰爭本身的形式已經明朗了，外國人們處死關押的犯人們，從不該參軍的人中征召士兵，說明前線的戰況對他們來說是不利的。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
再說，至少死后，他能與他埋藏的寶物們一起長眠于土下，不錯的事。放空了腦袋，堅定了步伐，此刻死亡的氣息反而是親切柔和的了。
審訊室的們大開著，折磨他多日的審訊長把馬國榮扔進去，關上了門。沒想到這次審訊室里坐著的，竟然是上次下令把他捉回來的外國先鋒。
“紅國人，你的勇氣很令人敬佩，我在前線的日子里經常聽聞一個人的大名，馬國榮，一個繪圖的民族英雄，他繪制的邊防圖真的堪稱完美，我和我的士兵們都深有體會。”
外國先鋒把臉湊到馬國榮跟前：“你就是那個紅國邊軍的統帥者吧。”他有些誤解，因為他實在不能相信會有那種驚世鋒利卻久藏刀鞘的刀。
馬國榮不吭聲，敵人既然肯在他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必定是有所預料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意志堅守在心里，沒松口一分。
“我知道你這種人，連官都不做，也根本不會屈服于我們。但是你應該知道，紅國與我國的恩怨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我國早已做好精心的準備，過了我們，還會有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的精銳部隊，他們的鐵騎將會踏碎紅國的大地。以紅國現在的實力，怎能會因為你一人之力而免受災難呢？今天，你可以得到榮華富貴，也可能被割掉腦袋。”外國先鋒對這個頑固分子早有耳聞，戰事緊急，從前線搜刮來的所有線索都指向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如果這個可惡的犯人再不招出破城的方法，那么他真就成了一個笑話了：上千的精銳騎兵連軟弱無能的紅國城門都沒有攻破，僅僅是因為敵方得到了一個人的戰術指導！
馬國榮知道這不過是危言聳聽罷了。他早推算出外國雖然來勢洶洶，但驕兵必敗，況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紅國近千年的實力沉淀可是實際存在著的。這樣的話，算是自己守護了紅國的江山嗎？雖死也能瞑目了。
外國先鋒實在忍無可忍，當即用鑷子夾出馬國榮的舌頭，“呵，舌頭給你白長了。”一刀斬斷馬國榮的舌頭，又一刀直捅在腹部。
馬國榮舌部傳來劇烈的痛感，加上腹部受到重傷，一下子昏了過去。
正當死亡要降臨在這個虔誠的信徒身上時，一個八百里加急趕來的哨兵闖進了審訊室：“報告將軍！不好了，紅國的援兵到了，他們開始發起反攻，攻勢已經蔓延到防線了！”
“如此？大事不妙！”語還未罷，先鋒急忙奔走而出。
…………
不知道怎么撐過來的，馬國榮茫然地環顧著周圍，立刻，從麻木中恢復了的痛感，幾乎要將他撕裂。連忙扯下衣物上的一塊破布塞進嘴里止血。
嘴中少了一部分，合攏或是張開都令男人倒吸一口涼氣。身上到處都是傷痕，走路或是臥倒都令男人渾身顫抖。
外國先鋒沒有想到這個文弱的書生竟然這么頑強，在身受如此創傷之后竟然仍憑著毅力活了下來。
“我不能就這么死了，”馬國榮心想。
外國人匆忙離去，甚至還沒來得及關門，虛弱的身子扶著墻壁，一步步走向出口，此時的監獄里已經空無一人。
在他昏迷的時候，因為紅國軍的來攻打亂了軍官們的陣腳，松懈了獄卒們的防備。本該被執行死刑的犯人們掙脫出了獄卒們的控制，放出了監獄里的所有人，獄卒們早就害怕地逃走了。被關押的人們也一溜煙的跑出去，這是一場不小的動亂。
雖然沒有了守衛，但僅憑馬國榮脆弱身軀余下的力氣，想活著回去是沒可能辦到的。
但此刻他沒有想這么多，一切的一切，首先是要活著。既然上天有意不收他馬國榮，那自己怎么可以輕易放棄生還的希望。
克服萬難蹣跚至監獄的出口大門，馬國榮再也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大量出血，生命漸漸在流逝。
“我，這是死了？”一切都逐漸模糊，即將歸于沉寂。突然一股力氣拖拽著他走向一匹馬，又巍巍顫顫地把瀕死的馬國榮頂到馬背上。
是小精忠，在暴亂時他一直都在尋找著馬國榮，他對馬國榮已經形成依賴了，把他當世上唯一的親人看待。但是他不知道審訊室的位置，在人流散去后瘋狂卻只能盲目地尋找，幸好終于是找到了。
“你不要死，，我們走”天資聰穎的小精忠從小只騎過一次馬，但已經能輕車熟路地駕馭戰馬了。那次他還聯想家族的榮光，幻想著凱旋的榮耀。這一次，他滿心都是后背這個自己無比在意的人。
一路上坎坷顛簸，又要不斷躲避敵軍的陣營，在鬼門關前徘徊著的馬國榮頭疼欲裂。強大的意識提醒他自己還有必須做的事。雖然不能魯莽確定外國先鋒說的話的真假，但前線目前的形式多半是很嚴峻了。
他慢慢地挺立了起來，把記憶里的，路過的，打探到的外國邊境畫了下來。以衣為紙，以手為筆，以血為墨。此刻，他脫離了這具肉體，這人形的物質已然成為他實現理想的工具，他活在這世界上也就是為了實現理想，可悲卻可貴。
奔馳，奔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