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粉黛喪亂去,
斷塵青緞桃源居。
難知有心輪回道,
不在無間奈何橋。”
街坊鄰居們都知道,街角那幢竹樓里,住著一家驅魔師。
如今,這個職業已很少見了。驅魔師往往被視作不祥之人,他們常和各類除人類以外具有自我意識的生靈打交道,因而人們常是懷著畏懼與厭惡的情感看待他們。他們竭力維持各界的平衡,但并不招人待見。
上官云一家的世業,便是驅魔師,自有族譜記載時便是。
她沒得選。
當她對門的那個女孩三歲生辰時,她躲在門后,親眼看到她父親送給她一塊上好的木頭,只為滿足她繪畫的愛好;而同樣是三歲的上官云,回想起一個月前自己的生辰,似乎和平日并無二異——她仍舊是苦練著那些枯燥的指法,也仍舊是死記硬背著乏味的符號。
這令她或多或少有些羨慕,盡管她也有一份生生辰禮——那是她家族的傳統慣例——每位驅魔師的后代三歲生辰時,便要贈與其一份特殊的禮物。這件禮物天生具有靈性,將作為這位驅魔師的隨從,與它的主人終生相伴。它在新一位驅魔師出生時被注入靈氣,從而在其后的三年中孕育出自主意識,并開始與它的主人以雙向的方式學習相處。倘若一位驅魔師于五年內無法喚醒其隨從,即八歲以前無法與其產生共鳴和感應,則將失去成為驅魔師的資格,并與其隨從一同墮入另一維世界的深淵。
同樣地,她也得到了一份“生辰禮”——但她在喚醒它以前永遠不會知曉真相。在一位幼年驅魔師喚醒其隨從前告知這一切,正屬于禁忌之一。
那是一條青色的發帶。她第一次學會了為自己束起如瀑的青絲。
一晃過去了兩三年,那條發帶仍舊每天靜靜地臥在她的書案上,抑或伴她做些練習。她的成績總是十分優秀,然而她的父母卻一日比一日焦慮了。
原因很簡單,五年之期即將結束了。
縱使她的各項成績都不算差,她卻依然無法喚醒它。
時間快到了。
那天她一覺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樓準備用早膳。
然而整幢竹樓里,空無一人。
她喊著父母,卻找不到一個人。她想尋求街坊鄰居們的幫助,于是跑到了街道上。
然而,平日里喧囂的街道,安靜得詭異。
她跑了起來——對門那個每天畫畫的女孩、隔壁那個一襲白裳的少女、濟世堂的老板……
果真。
書畫店中的畫一幅未變,濟世堂中的草藥一株未失。
只是物是人非。
她想施個咒語一探究竟,正欲回家去取那條發帶,忽而下意識一摸頭頂,青發已被束起。
她沒來得及去想自己清晨是否梳理過頭發,便飛快念起了什么,轉眼間面前出現一個鏡子似的卦陣,只是如同黑洞一般深不見底。
她眉頭逐漸緊顰。
看不到。
是的,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小鎮過去的一切都被吞湮了。
這是一個可以探尋過去的咒語,卦陣會追溯人或事物的過往,使用者可以看著一個人回到嬰孩時期,也可以看著一個瓷瓶回到匠人的手中,變為一團陶泥。
然而現在,上官云什么都看不到。
她寧愿相信這不是真的。
因為這往往說明,小鎮的過去被抹失了。
所以,這里所有的人,都早已身處他鄉,在外人看來,這里不過是一片荒無。
至于更改時間的人,他并沒有抹去上官云——也就是說,她仍然可以看到自己記憶中鎮子的模樣,并且畢生困于這里,終生走不出小鎮。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面對著黑洞一般的卦陣,腦海中思緒萬千。直至那卦陣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她才緩緩坐在了地上。
忽然,面前的小鎮消失了,她看到自己坐在戰火紛飛的沙場上,硝煙四起,周圍是一片廢墟,喊叫聲、廝殺聲不絕于耳。
她眼前一亮,她看到了對門書畫店中的女孩。
“桐子!”
上官云猛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向她。
“桐子!!”
明明距離已經很近了,可是女孩卻依然沒有絲毫反應。她仍舊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清秀的臉上沾染了殷紅的鮮血,跟隨父親在戰場中躲避著人潮。
待她終于沖到女孩面前,伸出手的一霎那,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憑空穿過了女孩的皮膚。
與此同時,幾乎是一瞬間,一支利箭猛地刺入女孩父親的后心口,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緊接著,女孩未失聲喊出“父親”之時,一柄長劍便已刺入她的胸膛。
看著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孩,上官云愣住了。
她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周圍的士兵根本沒有注意到她,連那個女孩也聽不到她的呼喊。
她顫抖著捧起女孩滿是鮮血的雙手,一瞬間,她感到身體中有電流涌過。
她于識海中看到了女孩的一切,她的過去,她的家人,她的那塊桐木,以及……她的未來。
瀕死之人,如何能有未來?
上官云猛然意識到,這是她的下一世輪回。
她終于睜開雙眼,微顫的睫毛緩緩打開,隨即起身。
周圍的廝殺聲不知何時悉數消失了,她環顧四周,眼中的驚慌被冷靜代替。
尸橫遍野。
她忽然注意到了一襲熟悉的白衣,染著殷紅的鮮血,有些凄涼,卻又把少女勾勒出些悲哀的美。
她單膝蹲下,捧起少女的雙手,緩緩握住,然后閉上了雙眼。
睜開眼后,她再次起身,四處尋覓熟悉的身影。
突然,她看到一張臉,陌生而熟悉。
那是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沐浴在血色之中,手里緊緊攥著她看不懂的符紙。
她細細打量起眼前女孩的面容。
她似乎……長大了。
……
“云兒!”
正當上官云沉浸于往事之中時,她聽到了熟悉的呼喊聲。
“來啦!”
她小跑著下樓,然后便看到了她們二人。
她們映入眼簾的模樣,分明與那天她在夢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染血的蒼白和眼前帶笑的眉眼重疊,她有些慌亂地閉了閉眼,再次睜開,舒了口氣。
“……都怪你,莫名其妙嚇我一跳。”
空靈的聲音在她識海中響起,仔細聽來竟還有幾分無奈摻雜其中:“當時,你可算是差一點就沒通過考驗,這不是嚇一嚇你,讓你長點記性。”
“我說,你嚇我也就算了,為何還要在我八歲時,幻化出桐兒和娟兒她們十五歲的模樣?”頓了頓,她接著說,“怎生還一模一樣。你是否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識海中的聲音沉默了。半晌,它說:
“你知道的,預知未來的能力,本就從未被發現過。”
“……”
它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并未刻意幻化她們的模樣,也未曾刻意幻化出你夢境中的場景。”
“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我只是動用我最簡單的能力,將這些沒來由的畫面轉交給你。”
上官云終于也沉默了。
“讓時間,回答這一切吧。”
不遠處的城市,燈火繁華,和衙門前布告欄上貼著的軍書形成鮮明對比。
小鎮上的人們很少前往城市,他們依舊說說笑笑,來來往往。
識海中空靈的聲音,唱起了它獨特的歌謠。
“……靈魂被撿拾,她經歷一場荒世……”
每位隨從只會唱一首歌謠,它能夠安撫主人的心情,平穩心境。
自從它被喚醒的那一刻,這首獨一無二的歌謠,便深深刻進它的魂魄里。
歌聲中,上官云單肘撐在窗牖,獨自眺望著遠方。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青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