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以北二十里,有一河,泉流漱石,聲若擊玉,謂之“漱玉”。漱玉之水,徐緩清澈,常有寶玉現世,久而久之,漱玉河畔便形成了一個不足百人的村落,人稱“漱玉磯”。漱玉磯人人以采玉為生,悠閑自得。
父親鐘愛綠色玉石與玉制寶劍,我們家“馮氏玉坊”的綠色玉器也甚受商人喜愛。市集上稱之“豐玉”,取自“豐草綠褥而爭茂”,又與馮姓諧音。
父親為我起名“馮青萍”,取自“化作青萍不托根”,估計是盼我早日出嫁。我有一個雙胞胎姐姐,父親為她起名“馮萼華”,取自“紅入花腮青入萼”,估計也是期望她能早日出嫁吧。然而姐姐從小身體不好,五歲那年,來了個李姓郎中為姐姐瞧病,我們都管他叫,李伯伯。李伯伯認為姐姐需要每日以草藥調理。父親覺得麻煩,便把姐姐托付給了那郎中做義女。李伯伯走前覺得姐姐的名字起得不好,說:“可恨狂風空自惡。曉來一陣,晚來一陣,難道都吹落?”給姐姐改名叫做“阿花”。李伯伯說普通的花草更容易養活。
七歲那年,父親與二娘喜得一子,全家歡天喜地慶祝了三天。父親給我那弟弟取名“馮愿寧”,乃是心愿得嘗的意思。從那以后,父親對我和母親就越來越冷漠,只知道寵愛二娘,和他那寶貝兒子。十歲那一年寒冬,母親得了重病,父親嫌治病貴,竟只是找了些普通草藥讓我熬給母親。母親那年便撒手去了。母親臨走前說,天下男人多薄性,只希望我能好好生活。從那以后我便細心學習采玉,制玉。十五歲那年,父親病重,便把玉坊的生意交給我來管。
轉眼間,弟弟‘愿寧’已經束發三年有余。然而弟弟不學無術,只知道向父親借錢在外肆意揮霍。最近更是開始和一些他所結交的狐朋狗友四處招搖撞騙,自稱“寧遠風”。然而,即使他把名字倒了過來,也總有人因為賭債找上門來。玉坊的生意還算不錯,我不忍父親在病榻之上再生憂愁之心,便屢屢把弟弟的賭債還了。我多次告誡愿寧要收斂,然而他卻越發變本加厲。
去年的一天夜里,弟弟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被送回家來,催債人讓我們交出六百兩銀子,否則便威脅要燒了我們家玉坊。事情關乎家業,我不得已,便把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氣的整夜咳血,第二天便撒手人寰。父親臨終前叫人用狠狠的抽了弟弟十鞭,并叫他聽我的話,好好學習玉坊的手藝。父親走后,二娘便改嫁了。從那以后,這玉坊便只有我和弟弟相依為命。我便再不讓愿寧接觸到玉坊的銀錢了。那之后,愿寧似乎真的痛改前非,也來幫玉坊幫忙做事。
制玉有搗沙,研漿,開玉,扎碢,掏堂,上花,打鉆,透花,打眼,木碢、皮碢等十幾個工藝,弟弟心浮氣躁,這些是萬萬學不來的。我在玉坊負責制玉這些精細的工作,愿寧能說會道,便讓他去市集出售這些玉器。剛開始,我比較謹慎,每晚查驗愿寧的進賬,雖然總有缺斤少兩的事情,但總算是將絕大多數收益上繳賬房。我以為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昨日,愿寧一進門,就對我嬉皮笑臉,百般殷勤,說:“弟弟我貪玩不爭氣,這些年真是多虧了姐姐照顧我。”我頓時一愣,心想,或許隨著閱歷增加,在玉坊工作一年有余,當家才知柴米貴,愿寧真的長大了。我皺起眉毛對他說:“愿寧,你沒惹禍吧,怎么突然知道心疼阿姐了?”愿寧仍然一副正經的樣子:“姐,你這話是怎么說的。咱怎么說也是一家人,家里就咱倆了,我不疼你,誰疼你?”
想不到這個平日里讓我殫精竭慮的弟弟,竟然讓我頓時心里一暖,我喜上眉梢,便推他出了工坊,說:“回來了就趕緊去吃點東西吧,在外面忙了一天了”。話音未落,便見到院子里還有一人,這人身材肥碩,面貌不揚,臉上生滿膿瘡,我一驚,便問:“這是你朋友?”愿寧說:“是啊,這是我的好兄弟,為人仗義,待人和善。我也考慮到姐姐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弟弟我親自給你挑選的”。
我瞧了一眼這院中的大漢,大漢長相甚是兇惡,絕不似弟弟所言。大漢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牙黃齒疏,又參差不齊。我心中甚是抵觸,歷言道:“愿寧,你休得口無遮攔,我的事情我心中有數,不需要你操心。”大漢聽聞,頓時大怒,一掌推翻了家里的水壇,奪門而去,并大喝:“小子,看來你的錢是不得不還了。給你三日時間,三日后,我還來你家。”
我心中大駭,這大漢絕非善與之輩,很明顯這是一幢麻煩事。我趕緊問:“愿寧,你難道又賭隱發作,你這次欠了多少錢?”我心中盤算著這幾年的收入,我苦心經營,省吃儉用,倒是存下了不少,也許這次也能對付過去。愿寧看大漢悻悻的走了,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吞吞吐吐地說:“這次欠的有點多。。。”
多,這個字在不同人眼里的意義是不一樣的,而多,確是我頭一次從愿寧嘴里聽到。往日里,愿寧欠錢回家撒潑打滾,嘴里說的都是“欠了一點小錢”的說法。聽到“多”這個字,我仿佛中了晴空霹靂,一時語塞。愿寧見我不出聲,又耍起滑頭:“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周大哥這人平時脾氣是急了點,但貴在忠厚老實,你跟了他,一定幸福。我的賭債,也就免了,兩全其美,喜上加喜!”。
我只覺得心頭火冒三丈,抄起一把旋車上的木軸便朝愿寧打了過去。沒想到平日里嬉皮笑臉只知道撒潑耍滑的愿寧竟一把奪過木軸,兇了起來。“我才是這玉坊的傳人,若是我愿意,便把這玉坊賣了。你不要逼我走投無路,明明有那么好的選擇,你卻偏偏不選,你真以為這玉坊都由你做主了!”
愿寧推開我,進了賬房上下翻弄。我雖然年長幾歲,確是女子,無奈也攔他不得。許久,愿寧從賬房出來,手里拿著一把父親珍藏一生的寶劍‘宵練’。這把名劍‘宵練’是父親的師傅,制玉大師“王珩”送給父親做馮氏玉坊的開業賀禮,據父親講,王珩大師不僅制玉了得,武功也是深不可測。父親雖然不會武功但對這把劍喜愛非凡,甚至不舍得拿出來在旁人面前擺弄。這會兒,這寶劍被愿寧拿去,估計沒有幾天便要在揚州賭場出現了吧。
“馮愿寧,你這個不孝子,這樣可對得起你死去的爹?”我朝他大喊,心中卻早已知道,這其實無濟于事。但卻沒想到,愿寧,頭也不回的,似乎沒有一點波瀾,這倒是出乎意料。這把劍價值不菲,但愿能化解今日之事。想到那個粗魯的胖子,我反而不惋惜這把名劍,但愿此劍能保全玉坊的幾日安寧。
事與愿違,三日后,那個肥碩的大漢又回來了,還帶了幾個人一起。愿寧也在,此時,愿寧被五花大綁著。大漢進來,徑直朝我走來,輕蔑地說,“現在這事不好辦了,你們欠的錢,估計把玉坊賣了也還不起。”我望著愿寧問到:“愿寧,這是怎么回事?”然而我心中卻一片陰霾,并不期望這問題的答案會是什么。
愿寧沒有回答我,卻說到:“姐姐,你從小就對我好,這次你就再可憐我一次,只要你從了周大哥,咱們就是一家人,錢的事,都好說。”我心中苦悶,不知如何是好,左顧右盼,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盼著或許能天降雷電把這院子里的人都劈死。
那姓周的大漢見我還沒有回答,便開始毆打愿寧,愿寧便痛苦的嚷著:“姐姐,你心好狠,就要看著弟弟被人活活打死。”我心中百感交集,對愿寧雖然恨之入骨,也不忍他被人活活打死,正一籌莫展的時候。愿寧對大漢說了什么,大漢停了下來。大漢的手下拿了紙筆過來,愿寧寫了幾個字交給大漢。周姓大漢說:“再給你們幾個時辰考慮,等我回來的時候,還沒有結果,就連人帶玉坊都燒個干凈”。說完大漢便興沖沖的往門外走,臨走前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朝著我的方向吐了一口濃痰。
大漢留了手下一人在玉坊看著我們,這人雖然比那大漢瘦的多,但也有身高八尺,憑我和愿寧,是決無可能逃出此地。思來想去,覺得死也不是那么可怕,于是,心里便平靜了下來,靜靜的等著面對大漢回來。這幾個時辰里,愿寧把嗓子都說啞了,一直勸我。我這是卻心如鐵石,但求一死。
丑時剛過,大漢衣衫不整的回來了,似乎甚是得意。輕蔑地對我說,怎么樣,想清楚沒。我抬頭望著他說:“小女子何德何能,但求與這玉坊一并燒為灰燼,不負爹爹在天之靈。”大漢怒意大起,走上前來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我頓時被打的頭暈眼花,耳朵里嗡嗡作響。大漢呵呵一聲冷笑,說“強扭的瓜不甜,但仍然解渴”。吩咐手下說,“這幾天,你看緊他們,讓他們再考慮一下,每日喂一頓餿飯,每日午時飯后,我需要活動一下,我會過來好好的勸導他們。”如此,我便在大漢的各種折磨中度過了數日。
那日,大漢正對我拳打腳踢,玉坊門前來了兩人駐足不前。這兩人都是生面孔,男的騎一匹駿馬,身高七尺有余,天庭飽滿,眉毛粗短,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這男子盯著我望出了神。那女子騎一西域白馬,身高幾近七尺,長得素雅玲瓏,風姿出塵,雖不像塞外人士,卻也絕非尋常中原女子的樣貌。如果那男子的長相更加清秀的話,也許旁人真會以為這是一對神仙道侶下凡。我見那男子腰間掛的正是寶劍‘宵練’,頓時心灰意冷,估計又是債主上門。
大漢,回頭望向兩人,惡狠狠地說,“這是我的玉坊,你們闖進來就不怕我把你大卸八塊?還不快滾。”兩人毫無懼色,那女子莞爾一笑,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可親,對那男子說:“會不會認錯?”“不會”。女子頓時飛身下馬,劍已然架在了那周姓大漢的頸上。這時,那粗眉男子突然喊住了那女子說:“你這是做甚?”那女子斬釘截鐵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斬。妖。除。魔!”那男子頓了頓說“不是妖魔”。那女子眉頭一皺:“更似妖魔。”
未等那男子又說什么,那女子身形似飛燕,更勝飛燕,出劍似閃電,更勝閃電。話音未落,那周姓大漢的頭已經滾落在地。“還有一妖魔。”那粗眉男子說到:“留在世上,也是禍害”。那女子聽罷,問道:“不算牽強?我可不要做女魔頭。”隨之嘟了嘟嘴。那男子笑著說到:“我是太吾,識得妖魔”。那女子也是一笑,便朝我弟弟愿寧走了過去。愿寧大喊“你不能殺我,我和姐姐相依為命,你殺了我,誰來打理這玉坊,誰來照顧我姐姐,我苦命的姐姐啊”說的聲淚俱下。那女子不為所動,說到:“玉有五德:潤澤以溫為仁德,外可知中為義德,聲揚以遠為智德,不撓而折為勇德,銳廉不技為絜德,你什么都沒有,這玉坊,你姐姐都不需要你。”那女子看了我一眼,我張了張嘴,卻并沒有說出來要救他的話,有些不舍,但卻又恨之入骨,正在猶豫,便見到愿寧的頭也滾落在地。
我本心中大駭,但轉念一想,死在快劍之下,總比日日遭人毒打要好。那女子走來替我松綁,更將一粒藥丸送入我口中,頓時我渾身的傷痛都好的許多。我立即變向那女俠叩謝:“多謝二位大俠相救,青萍此生愿意做牛做馬”。
那男子說“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問你,你可曾成親,或有婚約?”我聽罷,便說:“承蒙大俠不嫌棄,小女子愿。。。”我本來要說“小女子愿意嫁與大俠為妾”,這句話,我還考慮到,那女俠貌美驚如天人,我自然不會是做妻。可是,我這句話沒有說完,那男子一反剛才的冷峻,急急忙忙說了三個“不”字,并尷尬的看了一眼那女子。
我心中不解,便說:“小女子尚未成親,也無婚約,盡聽大俠吩咐”。那男子下馬,把脖子上掛著的貼身玉佩取了下來。說:“這是你們家的東西。”我仔細瞧著這玉佩,這玉佩微微泛著寒光,里面有一絲血色雜質,并非漱玉磯常見的青玉,便對大俠說:“大俠誤會了,這并不是我們玉坊的玉器。”
大俠笑了笑說:“確實不是你們玉坊的玉器”隨即便把那玉佩套在了我的頭上,又說道:“你惹了城里的惡霸,這個玉坊你是呆不下去了。璇女峰只收單身女子為徒,帶著這枚玉佩去璇女峰,就說是羽衣仙子的舊識推薦你來的。如果我沒猜錯,你生于清明,能感受太和靈氣,三陽經阻斷,但卻是玄陰體質。璇女峰的功法應該很適合你。”
我聽得云里霧里,問到:“我確實是生于清明,小時候郎中也說我三陽經不暢,但大俠說的其他的,我一律不知”。只見大俠又皺皺眉自言自語說:“只是不暢?有點區別。”又看了看我說:“你相信我便好。”大俠又牽出一頭灰色毛驢,說:“路途遙遠,我把這毛驢送你,這驢子伴我數載,脾氣溫和,你也要善待它。它愛食蘿卜,我便為它取名‘蘿卜’。等你功法大成,我們還會再見”。
大俠掏出一把劍柄,說:“這把劍柄的樣子你記住,另外這幾句話你也要牢牢記住‘左手持劍,虛點乾坤,心入冥寂,斷夢離塵,有相皆癡苦,無人脫網羅,見我非是我,無我即無魔’”。二人隨即便騎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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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驚蟄記玉坊往事及初識仙侶
青萍

腰疼的小胖
致敬太吾,致敬河洛,致敬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