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找到他嗎？

　　我一定得找到他！

　　這兩句話在林玖的心里轉了十年。

　　路上啼聲得得，三人三騎并肩踏著暮色迎風而來。其時冬月日冷，寒風凜冽，兩旁的樹木高聳入云，卻片葉不著，像一個個高又胖的光禿老頭兒，抬眼望去，滿天一色盡是陰云，盡顯天地蒼茫之色。

　　這是最后一片森林，通往最后一個客棧，之后是他們遙遙在望的長安。

　　林玖是長安忠毅侯之子，父兄死后，他順襲爵位成為新一任侯爺，那一年他也不過十二歲，與他并轡而行的女郎容顏秀麗，正是他的小妹-林瑯，此刻她正雙眉微蹙，“二哥，我總感覺有種東西盯著我。”林瑯不安地說。

　　“是你太累了，”林玖望著她笑了笑，“小妹。”林玖總是這樣叫她小妹，而不是像大哥和三弟一樣喊她的小字—琳兒。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一旁的楚彥昭輕聲附和道，像是怕會驚動了看不到的敵人。

　　林玖瞥了他一眼，“小妹說什么你便是什么。”說著留給他一個不經意的嘲笑，楚彥昭聽了毫不在意地聳聳肩。

　　“那是自然，我是永遠唯小師妹是瞻的。”楚彥昭向著林瑯眨眨眼，狡黠地笑笑。

　　不過只靜下來一瞬，楚彥昭又罵道，“這鬼天氣，冷得叫人受不了，把人的魂都凍起來了。”這樣的聲音很快就被冷風淹沒了，但林玖和林瑯兄妹兩個還是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

　　接著，他探究般問道：“玖哥，你難道沒有什么不安嗎？”接著露出一絲復雜的笑意。

　　林玖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不安，看這鬼天兒只怕馬上就要下雪了，如果不能快馬趕到客棧，咱們三個只怕就要被雪堵在這片林子里，到時候一夜凍不死也被虎狼叼死了。”

　　聽二哥說得真切，林瑯輕輕“啊”了一聲。

　　林玖和楚彥昭被她逗得輕聲一笑，“有二哥在，你別怕。”

　　林瑯臉色微微一紅，但林玖的話確實讓她心中安定，林瑯十年慕楚山莊學藝，出師的激動和歡樂都快被這一路的不安消磨光了。荊楚到長安，一路快馬，三人說說笑笑，倒不十分寂寞。但她總感到像是有影子一樣的人跟著他們，事實上她沒有發現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而二哥和大師哥如出一轍的鎮靜模樣讓她懷疑自己是在疑神疑鬼，但今天的天氣卻越發讓她有一種危險的感覺，這讓她渴望著樹林之外的那間溫暖客棧。

　　他們很快奔到林子盡頭，一旦穿過這片林子，視野開闊，便可尋得客棧，躲過這場風雪和一切不安。突然坐下嘶拉拉一聲長鳴，楚彥昭勒定了馬，對著那灰茫茫的大路喊道，“道上的朋友，跟了這么久，請現身一見吧。”他內力既深，聲音自然清脆而及遠。

　　其時只有冷風呼號，濕寒侵骨，偶有飛鳥啼鳴，但那蒼茫暮色中卻是一團模糊，無人應答。

　　林瑯正要嗔怪大師哥嚇人，突然之間，樹梢聳動，只聽一聲尖嘯，同時前方薄霧之中沖出五人，三人提刀，兩人持劍，頃刻之間便奔到眼前，跟著林中左右，分別奔出兩隊人來，轉瞬之間便將林瑯等連人帶馬圍在垓心，將前路后路堵得結結實實。

　　林瑯不由暗暗心驚，瞥見他們勁裝結束，外罩甲胄，手持尖刀利刃，被潮濕的冷風吹得呼呼作響，此地冰寒徹骨，暮色掩映之下，又哪里會想到有這許多人伏在林中，若是他們暗中偷襲，我三人哪里還有命在？

　　楚彥昭一路渾似無事，卻是機敏得很，那雙玩笑的眼睛里帶著幾分嚴肅，瞬間又笑了起來。“各位朋友，大家同在江湖走動，刀劍不吉利，還是快快收起來，大家有話好好說。”說著手中握緊劍柄，“在下楚彥昭，請各位好漢的萬兒。”

　　稍顯沉默之后，當中一人越眾而出，此人寬鼻闊口，一張炭黑臉龐，比此時暮色還要暗了幾分，他年紀稍長，手里提把大砍刀，待走近兩步，向著楚彥昭拱拱手，“慕楚山莊，玉面飛狐，果然好靈一雙耳朵，”他使勁兒瞪著一雙銅鈴眼，向著楚彥昭細細打量，看來那雙大眼睛并沒有讓他在黑暗中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些，“在下是晉州烈火堂蕭烈，日后盡可找我來報仇。”

　　楚彥昭哈哈一笑，“什么報仇不報仇的，晉州胡青山是我把弟，烈火堂蕭大人沒告訴你咱們和慕楚山莊的淵源么，說到底咱們是一家人。”

　　慕楚山莊和烈火堂是當今江湖兩大幫派，恩怨已久。自慕楚山莊在荊州建基立業以來，迅速在江湖崛起，當年楚彥昭的父親楚競由率部力挫烈火堂，自此一戰封神，奠定了和烈火堂分庭抗禮的地位。

　　從此堂主蕭繼風退隱江湖轉入朝堂，慕楚山莊一時日盛，但隨著胡雍等人的出走，慕楚山莊度過了一段艱難時光，烈火堂卻趁機日漸起勢，一漲一消之下如今的烈火堂也敢明目張膽的劫殺慕楚山莊的人了。

　　蕭烈抬起眼皮，“楚爺，既如此這里頭可沒你的事，既是江湖上的朋友，還是兩不相幫的好。”

　　蕭烈舉起手中大刀，指了指正冷眼看著他的林玖，“我找他！”其余諸人一見那漢子舉刀，紛紛拿起兵刃，只待一聲令下，便要一齊殺了過來。楚彥昭一直擔心他們是為林瑯而來，卻沒想到竟是林玖。

　　“刷”地一聲，林瑯抽出了腰間長劍，驅馬向著林玖靠了過來，楚彥昭搖搖頭道：“唉，我小師妹的事豈不就是我的事，我小師妹的哥哥的事豈不就還是我的事。”說著劍已出鞘。

　　自古江湖與朝堂縱想素不相犯，卻又難免相依相生，江湖以武犯禁，朝堂以權壓人，朝堂暗箭與江湖刺殺永遠都那么如出一轍。林瑯心中暗忖，如今強敵環伺，自己不過初出茅廬，大師哥雖久歷江湖，二哥卻是武藝平平，如今大雪將至，近無人煙，縱是死了，大雪頃刻之間便將人埋了！

　　突然之間大刀下落，霎時間殺聲震天，敵人如飛蝗涌至，林瑯縱馬踩翻一人，揮劍砍向每一個像疫病一樣撲過來的人。楚彥昭騎馬直往前沖，揚起的馬蹄踏向一個殺手的臉，很快被他迅速避開，卻把另一個人踢翻在地，發出令人不忍的哀嚎。僥幸逃得一命的人拿著匕首矮身刺向馬腹，卻被楚彥昭搶先一步，揮劍抹了他的脖子。

　　身旁二哥那只顫抖握劍的左手讓林瑯震動不已，他正大聲咒罵，左手被砍幾可見骨，正被人硬從垂死的馬背上拖下去，劍如雨下。林瑯策馬向他飛奔而去，一把刀凜然出現在她眼前，尖銳刀鋒阻住了她的去路，刀劍相交，在她面前劃過，她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手上卻絲毫不敢懈怠。

　　她看清了眼前的那兩張臉，白面皮的是個瘦子，另一個焦黃馬臉正揮刀霍霍，轉瞬之間，一刀一劍又自左右攻來，砍向馬腿，正自惶急間，那漢子提刀又已砍至面門，刀勢沉勁，逼得她節節后退。冬日的暮色有些潮濕，蔓延地很快，楚彥昭揮劍的身影正漸漸遠離在林瑯的視線中，林瑯心緒不停，只聽哧地一聲響，裂帛之聲刺進耳來，接著是林玖痛苦而微弱的悶哼，林瑯揮劍疾刺要逼退眼前眾人，又聽到那個使刀的黑臉漢子大叫：“你個小妮子，下手恁重，老子看你年紀小，有心讓你，卻恁地不知好歹，看我不……”接著痛苦地悶哼一聲，拋下手中長劍，委頓在地。

　　原來林瑯雖學藝多年，與人動手卻少，即使偶爾動刀動劍，自有師兄師弟沖上前去護住她，如此跟人陣前搏殺惡斗，卻是平生頭一遭。她不由一顆心怦怦亂跳，手上卻絲毫不敢停滯，多年來她練功勤勉，又天資聰穎，是以她手下的功夫本是一等一的好，如她一上手就是殺招，盡可將眼前之人料理得干凈。只是她心中怯怯，幾個回合下來仍舊纏斗不清。如今眼見二哥處境危急，便下了狠手，一劍貫穿了那人的臂膀。

　　林瑯第一次發現二哥的武藝竟令他如此危機重重，左手鮮血長流淋漓不止，身上大小傷痕不計其數，正與楚彥昭倚背而戰，但他移動、出劍的速度遲緩呆滯，黏膩鮮血令他握劍的手不住顫抖，林瑯再不敢想，提氣揮劍加入二人，霎時間除了地上的死尸，刀隨劍至，各路殺手四面圍攻。

　　林瑯當先出劍，她隱約感覺到天空的顏色由灰暗轉為黑暗，如果你看過日落，就會發現黃昏的黑暗來得是那么出其不意，一眨眼而已。血液的溫暖讓人們忘記了寒冷，只顧生死，紛紛的雪花卻把人帶回這個冰冷世界，這會是許多人看到的這世界上最后一場雪，會包括我嗎？

　　林瑯不禁這樣想到，楚彥昭在身邊飛馳，刺向每一個試圖進攻的敵人，三人如困獸猶斗，敵人擋過一波又是一波，擋過刀砍，擋不過劍刺，二哥左臂被鮮血浸透，勉力支持之下卻已是左右支絀，險象環生。

　　三人倚背而戰，被眾人圍在垓心正自躊躇，二哥指指那個領頭大漢，低聲說道：“楚彥昭，你攻左，我攻右，趁他不意合力殺了他，也許還有一線之機。”林玖聲音低弱，顯是傷重體虛，接著他又說道，“林瑯斷后！”

　　林瑯低聲急喊，“不行！”兩人已向前持劍砍去，林瑯別無選擇只能護住他們身后！

　　林瑯揮動染血的利劍再度斬殺一人，“小心！”

　　蕭烈口中尖嘯一聲，眾人立刻圍攏過來，再次將三人團團圍在垓心，里里外外圍了個密不透風，眾人再次揮劍攻了過來，林瑯很快發現這次與上次不同，與她相斗的只有一個中年漢子，然而招式老辣，出手沉穩，任憑她如何變幻招數，卻怎么也逃不脫了，林瑯心頭一沉，明白自己是被他纏住了，同樣被纏住的還有楚彥昭，四個好手四面八方同時圍攻叫他一時難以脫身，此刻最為危急的還是林玖，余下眾人無論功夫如何，一股腦兒地提劍向他殺去，他功夫本就不很高明，林玖明白，蕭烈讓好手拖住林瑯和楚彥昭，使他們分身乏術，眾人合力斬殺自己就容易多了，此刻他正冷眼看著，從旁掠陣。

　　很快林玖就支持不住了，被人一劍貫穿臂膀，接著一人趁勢向他當胸襲來，這一劍下去，只怕他要立刻斃命當場，只聽“啊”的一聲，一人撲在他身上。

　　原來林瑯見他情勢危急，便不再與那老者纏斗，任他刀砍劍劈全不在意，蹂身而上撲向林玖，正是不顧性命的打法，那老者緊追而來，一劍刺中她后心，就在這時，原本相刺林玖的劍此刻直撲自己眉心，林瑯心頭一涼，小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