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幸或不幸，自年前過節，在家住下約莫有大半年。然而這是十分難得的，細細想來，在外求學以后很久沒能回趟家鄉，好好看看自己的生養之地有了哪些變化。

　　今夏小暑已過了五日，南方正值夏雨之時。許是從小生長在南方自帶的偏見，總以為南方的夏是比北方更好玩的，也遠比湖南的夏日更有感覺。南方晴雨不定的天氣與它盛產的熱帶、亞熱帶水果可比種類多樣的糕點和千奇百怪的高熱量零食美味可口許多。

　　當然，如今物流發達，全國各地都有這些水果，已然不再新奇，但私以為仍舊有些不同之處。價格便宜些，水果的口感也新鮮些，它們身上夏日的氣息似乎更為濃郁些。記憶中以往的夏日午后，鄰里的老頭老太太喜歡一起在門前屋檐或榕樹下的陰影坐著乘涼，隨身的水果籃子里裝些青紅李子，芭蕉，荔枝和其他的種類時令水果，拿來逗小孩玩樂。三三兩兩，天南地北，侃侃而談，也不忘時刻躲著高空烈陽。

　　家附近的那顆大榕樹原本郁郁蔥蔥、枝繁葉茂，最宜乘涼。只可惜在我回來后不久，便聽聞因占了開發商的地方被要求大幅修剪，路過幾次都看見有陌生工人踩在梯子上修剪，地面一片狼藉，我亦不知所措。如今只剩光禿禿的樹干和殘存枝丫上一些新生的嫩綠的葉，它原來所在的那片空地如今變成新小區的停車場，老少一塊嬉笑熱鬧的場景也同被剪去的枝葉一般，一去不復返。

　　不過，夏天仍舊是討人喜歡的，它懂得人們需要它，總能提供意想不到的驚喜。

　　比方說，夏日的蟬。

　　五月里某個上午，天空很藍，云清景明，陽光正明媚，伏桌看著書，稍稍一移神，耳朵遠遠就聽到了聲聲清脆的蟬鳴。霎時間記憶恍惚，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坐在安靜的教室里往窗外眺望，天高氣清，一行綠樹，三兩行人，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心似明鏡般的湖面，悠然寧靜。然而這是少有的。更多時候，頭頂的大風扇咯吱咯吱沒完沒了，從窗外吹入的風常都帶著熱氣，單只坐著就會汗流浹背，室外樹上的蟬“知了知了”不絕于耳，只會讓人愈發煩躁不安。

　　學習煩躁之余，兒童時代的夏日還有一大樂趣。兒時最不怕熱，總挑太陽最大的時候趁著大人都在午休溜跑出去，因此也曬得一身黝黑的膚色。那是大學軍訓時日日曬、曬了半月的太陽都比不過的黑。一身灰不溜秋的回家總逃不過父母親或爺爺奶奶的訓斥，他們一邊嘴里嘟噥著在學堂里不學好將來做人沒出息，一邊用木勺盛冰冰涼涼的井水潑在身子上沖洗臟兮兮的泥垢。我們被水嗆著睜不開眼，竟十分樂在其中，誤入嘴里的井水也是十分甘甜解渴的。

　　我們那時總相信一個道理，那些機靈的蟲子們在正午太陽最大的時候跟人一樣最是煩躁，因此叫聲頻繁，細心點聽就能發現它們的位置。一群人約定好了，三十七八度的高溫也敢不做防曬不遮陽就跟著不安分的同學們下課后一起去路邊草叢里尋一種前頭長著彎刺尖的黑甲蟲。

　　我至今不知曉它的名字，但卻清晰地記得它的樣子。

　　捉回來的蟲子是從來不傷分毫的，最多在書桌上陪著上一下午的課，課后就會放回大自然，老師們也總如此叮囑。把食指拇指放在它后背的殼上，輕輕拿起，片刻后松開，它就不會輕易飛走，也不咬人，再尋一片空地，把兩只黑甲蟲放在一起，用草輕輕挑撥，它們就能迅速打起架來，場面總是分外激烈，博得滿堂驚呼。

　　一場精彩的博斗往往占地很大，整個教室后面圍成一兩個大圈，圈里靠前的人和戰斗的雙方都席地而坐，其他人或站著或蹲著，實在擠不進去就搬來自己的椅子站在上面看。

　　只是看著有什么樂趣，得有些賭注才好玩。

　　輸的那方要滿足勝方的一個要求。不花幾個錢，大部分都是每家每戶都有的，且自己想吃家里大人不讓吃的小食。我記憶中就吃過不少他們從家里帶的。有剛采摘的新鮮龍眼、黃桃、小番茄，自釀的甜米酒，自制的蘿卜酸或木瓜酸，大人們下酒的鹽炒花生、煮黃豆莢，奶奶用木薯面粉和花生油做的蔥煎薄餅，還有最必不可少的一小碗鹽和一把青紅生辣椒，大伙都喜歡大熱天里吃些又咸又辣的東西，喝完一大瓶子的水，然后互相看著彼此辣紅的臉哈哈大笑。

　　也有替勝方抄寫一篇課文、寫幾道算術題的，不然就替勝家找下一只更強壯的黑甲蟲。不少仗義的男孩子女孩子既跟家里要來美食與大伙分享，次日仍舊又去路邊地里草叢尋黑甲蟲，替自己尋，也替勝方尋，并且自信揚言“來日再戰，一定贏你”。

　　觀戰熱鬧的往往都是監督者，他們看得比打斗雙方都認真謹慎，會根據雙方黑甲蟲的戰斗技巧和能力判斷輸贏，又因“旁觀者清”，他們還會及時制止投機取巧與耍賴等等不公正的行為。他們會是接下來的斗爭參與人選，觀戰時從中汲取經驗，如何尋找厲害的黑甲蟲，如果讓它們保持昂然的斗志……也順便借此機會品嘗一番各家的美食。如果想吃哪家的小食，下次就邀請與之決斗。

　　我以為這是很不錯的方法。因為那家的大人聽到如此夸贊以后，都會直接讓自家小孩邀請他們去家里作客，雖然不會準備正式餐的飯菜，也會特地花時間在放學前做一些帶有自家特色風味的小菜裝盤放在餐桌上，晾一大盆紅玉米粥，讓小孩自己招待他帶回來的客人們。作為回禮，客人也要找個日子再回請。如此一來二回，彼此吃得開心，玩得愉快，又交到一個好友，實在是一大樂事。

　　除此之外，孩子們在尋找黑甲蟲的時候，路過院子里有果樹的，若看到有果實，不管熟不熟，也不管小果樹能不能承擔他的重量，直接一躍爬上去摘下來互相品嘗，即使酸澀有苦味，跟朋友待在一起，竟然也吃得香甜可口。

　　那時候孩子們之間還流行一群人整整齊齊、浩浩蕩蕩地去田地草林里找些能吃的東西。其實這些都是大人們先找到了告訴孩子們，孩子們再互相傳說的，比如野草莓，牛甘果，酸青梅等等。味道越是奇怪，他們越是興趣濃厚，越想試試口感如何。這些東西如果能在下午上學之前找來不少，一下午都將精神抖擻，上課也頗為認真謹慎。

　　回到學校后，摘掉多余的莖葉，挑選出能吃的果實，在水龍頭下仔細洗干凈后放在書包或口袋里，然后會趁著老師在講臺上用白色粉筆板書的空檔從中拿出一粒果實悄悄放入口中，驚險又刺激。后來回去探望過老師，他滿臉笑意說，他每次回頭瞧見孩子中有幾個人突然低頭捂著嘴或者安靜下來不說話，就知道他們又把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放進嘴里去了，他也不戳穿，繼續講他的課。

　　誰還沒個頑皮搗蛋、對任何事情都滿懷好奇的時代。但也不能事事好奇，一不小心容易留下一兩個童年陰影。

　　夏日池塘里荷葉團團圓圓，層層疊疊，白荷與粉荷如星星般點綴著一片墨綠的水面，甚是好看。如果再仔細一些，就可以看到荷葉底游動的小魚小蝦。這又是一大樂趣了：下水挖藕，捕魚撈蟹。

　　我家老宅前面就是一汪池水，池塘對岸依舊屹立著一座木制的水車，它轉得很緩慢，如同歷史的車輪，但因多處損毀，已經被棄用許久，孤孤零零地自轉著。

　　這片池塘里放養著從市集上買回來的小魚苗，稍大些就撈起來往市集上去賣，養魚的那位鄰居叔叔喜歡在朦朦朧朧的下雨天里出現。他路過我家門前時，我常見他穿著一身由禾桿編成的蓑衣，頭戴一頂深褐色竹編尖斗笠，手提一張自制折疊木椅和一根長釣竿，背上還有一個小魚簍。

　　他在池塘邊安安靜靜地坐著釣魚，仿佛冰冷的雨水如清爽的陽光一樣，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他似乎也很享受在雨中坐著吧，魚線牽著不遠處水里的魚餌，像畫一般，太不真實。我見過他就坐在一個位置，一動不動地，從上午到傍晚。他回家的時候還送了我家幾條不大不小的魚，放在水盆里活蹦亂跳的，濺我一身的水。

　　到了天晴水淺的時候，他就邀請孩子們幫忙去挖蓮藕，還教授他們如何鉗制在泥水里橫行的小螃蟹，結束的時候付了五塊十塊的幫工費，還會額外贈送他們幾根又大又圓的蓮藕，蓮藕燉排骨也是我家一道經典菜式，吃不膩的。但我是從來不敢跟男孩子們一起下去的，雖然很多勇敢的女孩子也會一起去。

　　因我家就在池邊，夏日挖藕的季節經常看到有小孩被水蛭咬傷，疼得死去活來的，一直哇哇大哭，在地上直打滾，沾了一身土。幸好我的鄰居就是開草藥鋪的。老中醫急急忙忙趕來，把蓋在他腿上的土煙草拿開，涂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藥渣子，大人們背走孩子以后一群圍觀的人才慢慢散去。

　　我喜歡那位老中醫爺爺草藥鋪里的味道，甘甜清香，讓人聞一下子瞬間就心情舒暢。他要曬草藥的時候，我經常過去幫忙磨粉，藥鋪里就數這個最好玩，倒是不知道有沒有幫倒忙。老爺爺宅心仁厚，也教我好多藥材的名字和用途，可我至今只記得如何用一張白紙包藥粉而不讓它散落出來，真是慚愧不已。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來老爺爺還有一個小院子，里面種了很多很多的藥植，綠綠的枝條常常爬出院墻，吊在半空。我經常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采擷那些盛開得極好的白芍藥，還有其他紅色黃色紫色的我不認識的花，帶回家后把花瓣一一摘下，放到樓上曬上幾天，然后裝進自己用跟母親學的蹩腳的針腳縫制的小布包里當做香囊，放置于床頭，總有一股淡淡的花的清香，很是好聞。這種香囊我中學轉學到市鎮上時也曾做過的，但除了木棉花和路邊的小野花，再也找不到別的花樣，與朋友照著書里的步驟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香囊，針腳細膩精致，樣子終于美觀，卻沒有了那種期待的記憶中的味道。

　　池塘是美的，香囊是香的，家鄉總是值得懷念的。但這不妨礙我童年對池塘有不小的陰影。小學課文里有一篇談到蚯蚓松土，老師讓我們課后可以到菜園里或池塘邊翻翻泥土，找一找蚯蚓，看看蚯蚓松土的樣子。我們也很聽話，打算就如此照辦，順便去探索探索這個充滿奧妙的大自然世界。于是一行人課后來到了我家老宅前面的池塘，好巧的是，一位阿姨就在附近開辟出一方小菜園，正在給菜苗圃子澆水。

　　阿姨告訴我們，她經常從池塘底翻出淤泥來種菜，這讓她的菜苗長得更快，更好，更富營養。于是她就回家換上一套奇奇怪怪的防水護具，手里還拿著一個類似于湯匙的東西，不過是加長加大版的勺子，握柄估摸著有三米長，勺子很深，像個腦袋大小的圓桶。她踏入池塘，用勺子從池塘底舀出一堆淤泥，淋灑在菜園里。

　　我們都好奇淤泥在哪里，阿姨說在池塘底部，大概一兩米就有，我們就靠過去看。不曾想池邊水草里有一條蛇被我們驚到跑了出來，竄上地面，水蛇雖不傷人，可把我嚇得不輕。它的身子在菜園的土上蠕動前行，我以為那就是課本上說的菜園里能翻土的蚯蚓，訝異于它居然這么大這么長，著實恐怖，就哭著跑回家緊鎖門窗。從此不管在哪，只要路過池塘都躲得遠遠的，即使已經知道并確定那不是“蚯蚓”，也沒有蛇。

　　如今想來也是好笑，怎么會對那只“蚯蚓”在意得如此之久，它既沒有傷害到誰，也沒有作出什么令人懼怕的舉動。許是同聊齋里的蛇女從草叢里出來要吃人一般，初讀時覺得十分可怖，故而內心里早就下意識對類似的情景充滿恐懼的心理吧。

　　突然間遠空悶聲雷鳴不斷，接著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淅淅瀝瀝地斜打在窗沿，天色暗了下來，空氣開始轉涼，仿佛已入夜。明明兩三個小時前，陽光正好，照得屋里亮堂堂，藍天白云之下，輕風拂面，到處熱氣騰騰的模樣。

　　大概這就是南方的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