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龍鯨護送著一艘巨大的骨船,一路分開水波,徑直往青龍城來。
天空上亦有兩個碩大身影,揮翅悠游而行。
那是兩只獸首鳥身的遠古兇禽,模樣丑陋嚇人,極少人叫得出名字。
盡管上古兇禽領航,東海龍鯨帶路,帆吃飽了風,船依然慢悠悠地前進著。
夫子坐在祭壇邊的古樹的樹干上,眺望著鯨吼傳來的方向,看到那艘順風依然不緊不慢往青龍城來的骨船,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一群可愛的人離開青龍城已經好些年了,大概有二、三十年了吧?城北離魂坡那棵小小的望天樹,當年他親手栽的,已經快長到能夠著城墻了。
“小家伙們,歡迎回家。”夫子輕柔地撫弄著寄生在古樹上的君子蘭狹長翠綠的葉子,笑著說。
那幫人其實年紀不算小,離開時,最年輕的都二十出頭了,只不過個個都像沒長大似的,脾氣倔得十頭牛都拽不回來。
結果義無反顧地遠行,卻一頭撞進了北海巨妖的巢穴,被困在虛實之間的忘川河。
若不是那個穿著木屐、蓬頭垢面的后生來找他要指引,這幫血氣方剛的青龍游俠,恐怕要在忘川河里呆到白發蒼蒼、牙齒掉光為止?
“希望這次回來,能成熟一點才好。”夫子雖然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卻認為,那幫孩子無論變得怎樣,都是那么可愛。
“年輕啊,是真的好!”
想起那一個個鐵骨錚錚、盛氣凌人的東海男兒,仿佛五百年前那個人再次重現。
獨孤破天,憑一己之力,讓整個天下對東海刮目相看。就算已乘風而去,影響依然劇烈。
若非一意孤行尋找下落不明的獨孤破天,大唐游俠又怎會因為“影子”的背叛而土崩瓦解?
恰是獨孤破天這個信仰太牢固,才讓那幫人選擇逃避,用“找回武神重振武道”這樣一種荒謬的方式解決問題。
“人哪,總是要長大才行,學會自己撐起一片天。否則多讓人失望啊……”
骨船靠岸,有人在等。
黑壓壓一片,數不清多少人。城內的海神祭依舊進行著,熱鬧非凡。
城外卻是無聲的靜默。
所有人都抬著頭,目不轉睛,屏住呼吸注視著骨船,像被施了定魂咒一樣。
不同于海神祭整齊的游行隊伍,這幫人高矮胖瘦,形形色色應有盡有。
他們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蓬頭垢面,有的是身軀佝僂的老人,有的是稚氣未退的少年,有的赤著雙腳,腳上猶自帶著田間的泥水。
他們的職業千差萬別,但彼此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游俠。
大唐的游俠!
陸陸續續有人從南門走出,又不約而同排成隊列,皆無聲肅穆而立,緊盯著骨船緩緩拉下的眩梯,鄭重地等待某件事的到來。
他們是見證者,見證這個時代的一件微不足道、但對自己而言卻重逾性命的事。
“隆隆——”
兩道百米高的水柱沖天而起,龍鯨發出一串低沉的嗚嗚聲,似在依依惜別。
須臾,水柱墜落,龍鯨掉轉頭,翻起大片水花,尾鰭輕搖,往深海而去。
“老友,再會。”
船頭桅桿上筆直站著一個落拓中年人,日光照耀,神采飛揚。
一塊破破爛爛的獸皮披在他的身上,腳上卻不倫不類蹬著一雙木屐,風吹過他鬢間的發絲,開始翩翩起舞。
中年人安靜地目送兩條龍鯨離開,眼中帶著感激與驕傲,那是他在東海的朋友,信守承諾,風雨同行。
接著,他又仰頭看著兩道身影消失在天際,右手高舉,奮力揮動。
天空遠遠傳來兩聲渾厚的鳴叫,帶著太陽的溫度。
“我X,這個人不會是……是……”莫師崖張大嘴巴,眼里寫滿了不可思議。
“沒錯,恭喜你答對了!他就是一代劍帝,西岸逍遙。我永遠的偶像!”
王斷一臉驕傲,撩了撩額前的秀發,得瑟極了。
完了他還故意蹬上幾腳。
殘破的木屐發出清脆的打擊聲,王斷一臉陶醉。
“聽見沒?多么清脆悅耳!和西岸逍遙同一款的,都是在何福記買的,何木匠親手做的!”
莫師崖撇撇嘴,“何木匠?他還給我們家做了個狗籠子呢!”
王斷跳起來大叫:“你!確!定!?”
莫師崖好整以暇:“要不然明天給你送過來?”
王斷瞬間石化。
水波漸漸平息,大海重歸寂靜,巍峨的青龍城像一座大山,鎮在東海之濱。
“好久不見了啊,青龍城。”
一個青袍人不知何時站在南門的城樓上,站在那最先出現的龍旗下,滿臉是緬懷的神色。
他的身后背負一柄造型夸張的、長長的、厚重的大刀,一只眼睛纏上了布帛。
僅用一只眼看這闊別已久的青龍,是否真的足夠?
城墻有些舊了,被海上烈日暴曬,被大風撕扯,被雨水沖刷,顏色比當初更深沉了。
青龍城里走出的人們,眺望到這個青色的身影后,眼睛里全都有了光。
曾經的青龍豪杰第三,“鬼眼狂刀”南宮滅。
“老五,慫了?”
骨船上,落拓中年人拍了拍身邊一個疤臉漢子的肩膀,笑問道。
“都到岸了,還不下船?要我把你扔下去?”
被稱作“老五”的漢子,盯著近在咫尺的青龍城,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敢下去了!”
一條木板的距離,往前就是魂牽夢繞的故土,那里正有成百上千人翹首盼望。
那一雙雙眼睛里蘊含的情感,他懂。
但恰恰因為懂得,他才會膽怯。
他們可是任性地離開了整整二十年,卻讓讓留下的人默默承受這一切!
怕?
連北海巨妖、蠻荒獸潮、魔兵、蛟龍都打過,會怕眼前這點陣仗?
但是二十年來無怨無悔的支持,寬容自己的過錯,這份坦然一瞬間讓他覺得沉重如山,堵得心慌!
這幫傻傻的東海人,讓他說什么好呢?
仰頭,但眼淚依然涌出眼眶,滑落臉龐,流下一段溫熱。
“這是多久沒出馬尿了啊!真是太丟人了……”老五這么想,伸手去抹眼前的淚,不料越抹越多,竟像決堤一般滾滾而下。
回頭看一眼身后的伙伴,一個個都是刀山火海下油鍋面不改色的男子漢,此刻全紅了眼眶,無聲哽咽。
骨船靠岸那一刻,鐘曉梵忽然渾身大震。
他的腦海聽到無數聲音,似呼嘯、似悲鳴、似狂吼、似嗚咽……不一而足,清晰傳入他的耳中,肆無忌憚地挑動他的神經!
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溫暖,令人沉睡般的舒適。虛無縹緲處,有許多個聲音在呼喚著他。
不是叫他現在這個名字——鐘曉梵,而是用一種不似人類發音的腔調,輕聲喊著——
“阿列克斯——”
“阿列克斯——”
“阿列克斯——”
鐘曉梵聽著這無比陌生,又似乎無比熟悉的聲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著他,拼命往南門的方向拖拽。
鐘曉梵腦海中隱隱有種預感,自己正在接近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東西。
那長久蟄伏于血液最深處的悸動,在這一刻悄然綻放。
走出南門,看到黑壓壓的肅穆人群,看到碼頭停靠的那艘,潔白如玉的碩大骨船,腦中那個神秘的聲音霎時清晰。
“阿列克斯——”
仿佛就在耳邊傾訴著。
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傷瞬間充斥整個胸腔!
一個血紅色的世界忽然在腳下鋪開——高聳入云的巨大山脈、天空中飛速掠過的陰影、不絕于耳的哀嚎、一把橫斷天空的巨劍……
青龍城頭,兩個少年正坐在上面嗑瓜子,一個身形瘦削,一個胖得像河馬。
“據《九州志》記載,遠古時期,東海有一頭強大的兇獸興風作浪,被人族的至強者東皇太一打敗,封印在東海之濱。東皇太一飛升前,為了永鎮東海,把當年在歸墟之中救下的一條青龍叫來,命它在此鎮壓,三千年后帶它飛升天界。那條青龍果然信守承諾,靜靜鎮守在這里,最終變成了一座城池。這就是青龍城的由來。”
王元寶掰開一個瓜子殼,捏出瓜子仁送到嘴里,吧嗒吧嗒嚼幾下吞下肚。
“你編,你繼續編!反正我沒看過什么《九州志》……”
凌晨的青龍城,到處都很安靜。
南門的菜市,夫子正耐心地挑選著新鮮的蔬菜瓜果。
一個背負長劍的少年走過街市,徑直往城外走去。
忽然他停住腳步,盯著不甚熱鬧的菜市,那里正有個須發皆白的身影,在某個攤位前慢吞吞地選著,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攤主不耐的神色。
鐘曉梵輕輕喚了聲:“夫子!”
隔著老遠,夫子竟似乎聽到了。
回過頭,慈祥的老人沖鐘曉梵微笑道:“這么快就走了嗎?我還準備給你做個早飯呢!”
說著揚了揚手里買好的菜,一個小白菜,一根萵筍,一塊用稻桿栓著的肉。
鐘曉梵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南門外,有一艘骨船,正準備揚帆起航。
鐘曉梵無聲地揮了揮手,轉過身,大踏步往南門外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