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道:“這結叫做盤長結,其中的金色是你的毛發,粉色是玉蘭花,盤長結象征著心物合一、情義不滅,因此能達成‘金蘭契約’,將我占據了二十多年的山巒之力重新還給你。”
“為什么?”
“當年,你父母傳給我山巒之力,是為了維持我的本源氣息,如今,我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你比我更需要山巒之力,用它保護你自己,也保護你大哥。”
天相好感動:“辛夷,你……你……”
辛夷的眼神中流過一絲幽怨,此時,她已將地相道完全傳給天相,那盤長結也已消逝,她站起身,緩緩撫摸了天相的頭發:“我們是親人,我當然了解你了。”這意味著,從今日起,除過她依靠地相道和賢者道道義自行領悟的“空谷幽蘭”外,其他山巒之力一夕失去。
天相的淚水隨之落下,起身將辛夷擁入懷中,緊緊摟著她,道:“我真地真地想要幫助大哥,”
“前段時間,山谷中忽然出現一位姑娘,她身上有著我熟悉的氣息,我一見她就莫名喜歡,現在才知道,那是你的氣息,要不是那熟悉氣息的出現,我可能不會發現天上大哥墜落山谷的事,也就不會幫助那位姑娘救醒他了。天上大哥也是真地真地需要你的幫助。”
天相抱著辛夷的雙手漸漸無力松開:“可是,可是哪怕我擁有了山巒之力,現在也幫不了大哥,更不能……更不能……我也不知道怎么說,我能感覺出大哥對雪姐姐不一樣,可是,他卻不近人情,偏偏趕走了雪姐姐。”
“你在這里發呆是因為天上大哥不近人情嗎。”
“嗯。我想知道大哥的心思,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思并不是這樣,可偏偏又心口不一。”
“這件事也急不來,我想等時機成熟,他自然會告訴你的。”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呢?雪姐姐已經委屈地離開了,天相知道雪姐姐有多么喜歡大哥,可是大哥卻說了傷她的話。”
“你要是想追上她,我可以幫你。”雖然天相已經獲得了地相道,可辛夷當年花費了十年才小有所成,此時的天相自然不能自如運用。
天相搖了搖頭:“就算追上雪姐姐,天相也不知道該怎么勸她不傷心,她現在一定在回去極沐寒的路上了,聽逐光說,雪姐姐遇到委屈,只會去找她師姑傾訴,可這一次,她只能自己承受。天相明知大哥絕非本意,可卻什么也做不了。”說著,瞪大眼睛回望來時路,好不努力地去想解決之道。
見天相猶如魔怔,辛夷試著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知道你下來的那個通道是怎么來的嗎?這座山脈屬于九嵩山,明賢叔叔的本體就是在這里生根。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個通道就是他其中一個根須所在……”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原來天相也并不是完全沒聽。
辛夷忙道:“是呀,只要你足夠心誠,一定能夠打開那扇門,走進他的內心。”
“哈哈哈哈……”天相先是苦笑,接著笑聲漸微,又開始了自語,只是這一次,他的神情語氣,有點不像一個少年了:“看來我真地不夠心誠,我以為我能磨出石針,是因心誠,原來并不是。在大哥的事情上,我怎么可能比雪姐姐更用心呢?”說罷,天相盤膝而坐,竟在此刻捏起回環天決!可回環天決多么晦澀,他急急捏出,數十次無一功成!
辛夷恐天相有失,忙催發本源氣息,一片芬芳氤氳浮現飄散。
在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中,天相慢慢鎮定下來:“辛夷,你知道嗎,當年,我剛剛出生,就遇到了天魔,他們將我好一頓欺負,當時,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傷的多重,只知道,那么愛我的父母不得不棄我而走。是大哥救活了我,養我至今,并給我起名天相,因為他要守護著我。大哥對我之恩,從沒說過。可當他知道我的父母就在山谷下,即將離開九牧時,大哥卻能忍下萬千不舍,讓我趕緊去跟上父母。從前,我不會說話時,總想著將我當年所見告訴他,告訴他,天相找到了父母,告訴他,天相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告訴他,是父母讓天相留下來陪伴他,可當他教會了天相說話,天相卻再也不想告訴他這些事。
“在我學習走路、奔跑的那一年,大哥老是要把路邊的石頭石子扔到路外邊,我起初不知道原因,直到那天,兩個天魔斥候出來害人,大哥讓我藏在遠處,他去解救村莊之危。大哥雖然趕走了那兩個斥候,可也受傷了。你一定會問我,我是怎么知道的,因為那一次,大哥沒有迎上來,是我飛快的向他跑去,他努力在原地立穩,可我因為學會奔跑的開心、也因為村莊得救的開心或許也因為大哥沒事的開心,或許也因為大哥臉色不好的關心,總之,我跑得很快,我踩到了一顆石子,將我的前爪整個戳透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為什么老是要踢走那些躺在路上的石子。他不僅擔心的是天相,他擔心的是千千萬萬個天相,那時,天相就知道了,大哥對天相的關懷無所無處不在。
“辛夷,你也應該知道,天相飯量大,可是每次吃飯時,大哥都會遠離我,因為他說,‘大哥可以不吃,九牧糧食又有稀缺之象,大哥不吃就能省點糧食。可大哥若站在你的面前,你自己吃,大哥卻不吃,會讓你吃得不能可口’……
“大哥對天相之愛,融入平常,點點滴滴都能見,當時天相還小,小孩子不知疲倦,又對很多東西都好奇,是大哥亦不知疲倦,無時不刻不在為我以身作則,日日夜夜時時教誨,教我處世之方,教我為人之道,教我敬人、教我愛人、教我憐人……
“大哥不怎么笑,起初天相只以為大哥不愛笑而已,后來我才知道原因。那一次,我見大哥再度落寞地望著手腕上的手鏈,于是假裝睡著,可那時,我并未睡著,大哥終于給睡了的我說了原委:‘大哥曾過傷心橋,若笑,則有萬箭穿心之痛,所以不能常對你笑,但大哥是喜歡你的。’他不能笑,可他還是要笑,在需要笑對別人的時候,每當見我做成什么,他都會露出笑容以示夸贊,他從來只會委屈自己。
“十二年來,每過一段時間,大哥就會帶天相去雪山,天相知道他是為了天相重回故鄉,可大哥從沒說過是因為天相。大哥有空就練習回天九術,可他從沒說過是為了什么,可我就是知道,他每一天都在思考著如何去救醒何曉冰姐姐,去救成千上萬個可能受傷的人……
“不久前,塵埃熱浪侵襲冰目原,天魔踏出天魔域,大哥怨寒門主沒聽他之言,可他卻不自知,他也沒聽寒門主之言,還是要舍身犯險。就光我記得的,大哥就救下二十九座村莊,救下志恒哥哥,救下瑤琴,救極沐寒,救冰目原,救良穆都,救原睦邑,救御獸垣,救南安郡,大哥救人之事,不以千計,也以萬計!
“天相七歲便化人形,世所罕見,是我圣獸血脈非同一般?或是我天賦凜然?不是,是大哥教我良多,開導有方,循循善誘,大哥品性高古,讓天相仰之彌高,大哥之心,讓天相仰而嘆息!天相可以三日不餐,不可離大哥一刻!可是天相除過替大哥背著天劍,還能做什么?我還能做什么?!?!”
過往的過往,一股腦涌上天相的腦海,涌出他的心中,翻飛在耳邊,紛飛到眼前——“聲音、相貌只是外在,能影響一個人的品性的唯有良師益友”、“大哥怎讓你當他人之面難堪”、“聲音被洞壁折返,聲音互相疊加,就變大了”“不僅聲音能夠折返,風也可以”、“如果你不吃,別人也就不能吃了。餓著了你,也餓著了別人。”“去吧,一個人是很孤獨的,他們肯定想你,就如同你想他們一樣。”“我會好好守著你,看你長大。”“……”
恍惚間,天相的眼前又似乎看到了那副景象——大哥背對著自己遠遠站著,還是眼望手腕上的那條手鏈,背影還是那么的蕭索落寞,孤獨無依。
此時,冬盡夜深沉,谷中涼意侵人,不知說者如何,先見辛夷淚滿面。
在這聲“我還能做什么”吶喊的回蕩聲中,天相忽然失神地走去那個背影前,他將手搭在胸口,濃情道:“山巒之所以成為山巒,是因為它們渴望成長,如果真的如您所說,兄弟之情貴乎知心,又如果真地如辛夷所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么,回環天決,請讓這顆懵懂的心快些成長吧!”話落,天相雙眼中竟倒映出天上使用回環天決的場景,接著,他的全身血液忽然飛流起來,幾息之間,全身竟透射出燦然之光,耀得此間輝煌璀璨如晝,而后,雙眼、眉心各躍出一道璀璨弧形光芒,三道光弧互相追逐旋轉,繞著天相打轉十圈,最終落在地上,竟布出一個陣法——
這個陣法與眾不同,乃是由多情之血催動,多情之血中含有多情道天之力,因此這個陣法有加快時間流逝的功效,又,血是從心而生,加之,一直以來,天相都是從天上那里學習為人處世,這個陣法能夠使出,正是天相努力追隨天上心性的結果,因此此陣法被后世稱為“天心陣法”。
隨著“天心陣法”落成,燦然之光沖貫而上,夜空中,隨之落下萬千星芒,將天相完全攏于杳然悠遠之中,那里倒映出靜謐夜空,群星薈萃,長河泛漾,流光款款,其中隱約依稀可見:天上拿出天劍,在石地上削出一個一尺方圓的凹坑,再將天相放入其中,而后天劍劃向手腕,多情之血注滿凹坑,直耀得滿壁輝煌;天上帶天相夜晚出去賞月,天相見月欣喜,要看許久。偶爾烏云飄過,玉盤被擋,天相便會鬧騰,天上陪他等候,直到云開月明;一月之中,也總有不見月時,天相不愿回洞,啼哭整夜,天上抱他在懷,哄到天明;天上帶天相走平原、下璧江、過伊水,天南地北,寒來暑往……過往一幕又一幕,一重又一重,一一重現在時間長河中!!!
杳然悠遠的時間長河中,天相早重化原形,他的體型漸漸長大,肚子下面的白色也緩緩為銀杏葉覆蓋,其眉心的山形法印亦悄悄亮起金色瑰光,為之清晰厚重起來!
時間悄然而逝,黎明時分,山谷忽然亮起一片金色瑰光,地相光輝閃耀此間,山谷中的所有生命,都忽然引頸長歌,倏忽之間,光芒盡收,天相的身形重現出現,體型已有丈余長、六尺高,天相重化人形,但見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獷;濃眉方臉,威武俊明;豐神勁骨,聳壑昂霄;舉手投足不卑不亢,卻又顯男子氣概;雙目清澈,神情卻坦然、淡然,這份坦然、淡然與天上的不曾動容相似卻又不同,天上的不曾動容來自于歷盡萬千榮辱、閱遍世間滄桑,而眼前人的不曾動容卻來源于未經塵埃的赤子之心——依靠金蘭契約,天相領悟地相道,又依靠天心陣法,天相一夜長大十歲,山巒之力到達小成之境。
“天相……”辛夷有些不敢置信。
“辛夷!”天相快步走去,攜住辛夷的雙手:“我喜歡你的氣息,喜歡你!”
辛夷伸手摸向天相棱角已見分明的面龐,含羞道:“剛才有句話我沒說出口,那句話是‘要是你再長大些,說不定我會以身相許呢’,現在看來,我不用再等了。”
天相將眼前人擁在懷中:“你等了十年,已經夠久了,剛才那光芒中,我也度過了十年,正好用它稍嘗你十年的孤獨。你等我幾天,我先去找雪姐姐!”
“嗯。”
天相輕輕一躍,沿著陡峭山壁踏步而行,片刻功法,已消失在山谷上方的云霧中。
辛夷愣愣望著上方的云霧時,忽聽有人呼喚而來:“天相,天相……”原是天上察覺到此間的光芒,再顧不得尋找懷夢草,連忙來尋天相。
“他剛剛離開。”
天上望向溪水旁,那里是一位挺拔秀麗的女子,一時大喜過望:“辛夷?!”
“天上大哥。”
“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說來話長,等天相回來,讓他告訴你吧。”
“等天相回來?他去了哪里?”
辛夷看了眼神色無比擔憂的天上,仰望蒼穹感慨道:“天上大哥放心,從今天起,天相再也不需要上天的庇佑,他能保護好自己了。”
天上未語,他知辛夷之意,卻不知她具體所指,因此等她解釋。
“天上大哥還記得多年前,我提起過的山巒之力吧,當然,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或許也聽別人說起過。”
“當年你說地相道俗稱山巒之力,我也聽說地相道是九牧三大至高道法之一。”說到這,天上似乎反應過來:“你是說剛才的光芒是有人領悟了地相道?是天相?”
“是他。”
“那他去了哪里?”
“去找他的雪姐姐了,不過,從今后,或許他再也不能叫那個姑娘雪姐姐了。”
“為什么?”
辛夷道:“這些事君上以后會明白的。”這句話,天上傍晚曾對天相說過,此時卻被辛夷原封不動地回敬給天上。
天上無意辯解,運功三轉,想要飛身而起去追天相。可今日為送若雪,他已經耗光道力,自然不能如愿,只能懊惱地望著谷外曙光,狠錘崖壁,只因這一次的溯回或許也將無果!
辛夷看了一陣,道:“這么高的懸崖,要是錘倒了,可是會埋沒很多小生命的。”
天上自知她是開玩笑,不好不停下。
“你在山中找了一晚上,在找什么呢?”
“懷夢草。”
“懷夢草晝縮入地,中夜才出,現在已近清晨了,看來天上大哥不認識懷夢草。”
“的確不認識。”
“此草形似水燭,約高三寸,葉片暗紅狹長,無花,葉端卻似花而綻,據說有‘夜佩懷夢草,思念入夢來’之奇效。”
“夜佩懷夢草,思念入夢來?”
“即懷之可以夢到思念之人。”辛夷解釋后,問道:“天上大哥既然不認識,又為什么找它?”
天上沉默。
“既然天上大哥不便明言,我也不多問了。”說著,辛夷望向九嵩山上:“傳言,懷夢草是用淚水灌溉而成,它噬人情思,是以有尋夢之效。”
天上見她雙眼忽紅,思忖一回,問:“你也曾佩草入夢?”
辛夷略略點頭:“一個人住在這里,要是再不能夢到親人,如何熬得過十年呢?”轉望天上,亦有同情:“就算你很想見她,我還是要勸勸你,你已悟大道,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欲,夢也是一種情欲,按理你該是無夢之人,若是佩草入夢,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可我還是勸您三思而行。”
天上道:“辛夷,多謝你的好意,可我尋懷夢草并非為了自己。”
辛夷這才放心:“等大哥離開時,我會把它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