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嫣然覺得上天定是厚待她了,讓她能在死后能進入天堂。鼻端盡是花草的清香,身下一片柔軟,感覺像是睡在云朵上一樣,身上也能感受到陣陣暖意,這一定是最靠近太陽的地方。
她還沒有睜開眼睛,心里想著,這到底是夢境還是天堂!人死了還能做夢嗎?那一定是一個很長的夢,可以在夢中彌補生前的遺憾!她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沒有同常安在一起,那他會出現在自己的夢里嗎?
想到這點,她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睛,然后就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眸子里,措不及防。他的瞳仁里映著兩個小小的人,依稀能看出臉上糊的泥巴和頭發上粘著的稻草,灰頭土臉,她不愿承認那就是自己。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是她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把手放到胸口,那感覺更強烈了一些,她真的沒死,她又把手挪到他的胸口上,“砰-砰”的心跳聲比她打的安塞腰鼓還要有力,他也沒死——
“你,去哪里了?”那天,她在雍丘城外翻遍整個戰場,都沒有找到他。
劫后余生,常安眼中竟有幾分輕松,笑著說:“我沒你那么幸運,爆炸的時候沒有找到藏身之處,被強大的沖擊波及,意外落到山道另一邊的凹坑里,受傷昏迷了很久。”
他醒來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尋找嫣然。哪知剛從山上下來就遇到了趕往河北平叛燕軍的淮南軍,他被強行拉去做了役工,每天在監督下修筑防御工事,干一些苦役勞役,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幸好他遇見被派往河北支援的南石八才得以解脫,南石八告訴他嫣然的去向,他才迫不及待地趕到洛陽。聽到慶喜門傳來的爆炸聲,他的直覺就是嫣然,逆著人群趕了過來,還是晚了一步,那么危險的東西,嫣然不應該冒險的。
一陣風吹過,卷來一片花瓣,他伸手接住,舉到她眼前,透過縷縷陽光,粉嫩的花瓣顯得特別溫柔,他也是,臉上的笑容一刻也沒有停止,劫后余生,沒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了。
田野都染上了新綠,枝頭探出了毛茸茸的新葉,山坡上的桃花仿若一片煙霞,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春日盛景如此另人欣喜。
常安伸手拉起嫣然,一根一根地幫她摘掉頭上的茅草,他做得很慢,嫣然也不著急。如今兩京都已經從燕軍手中奪了回來,太子也正式繼了皇位,原本的唐皇如今在蜀地避禍,未嘗不是一種安享。
唯有河北的境況令人堪憂,安定國的昔日好友、偽燕王朝最大的猛將史崒干,如今已經在范陽登基,繼任了燕朝的皇帝之位。
史崒干比安定國還要殘暴,每攻破一城,女人、財帛、衣服首飾全部洗劫一空,青壯男子都被抓去充當苦役。余下的老弱病殘成了他們取樂的對象,百般施虐玩弄,讓后用長矛挑起,狠狠地擲向天空,再一刀砍殺。
燕趙的百姓們幾乎死傷殆盡,用人間地獄形容也不為過,有幸活著逃出來的百姓都是滿身傷痕,而傷他們最深的是那些血腥的記憶,將是他們終生難以磨滅的夢魘。
這里原本是輩出英雄、廣聚俠義之地,如今卻糟了叛軍的血洗屠戮,并在此建起了大本營,各路豪杰都不忍那片熱土在胡擄的腳下呻吟流血,紛紛奔赴河北,支援在那里和史崒干對抗的李光弼。
與此對比,河北的各鎮節度卻各自為政,袖手旁觀,時時計較著自己的利益得失,情愿置萬民于水火,也不愿出兵干涉,他們只想保住自己的勢力范圍,歸唐還是歸燕對他們來說毫無區別。
偏偏無論是大唐的朝廷還是偽燕的朝廷都不敢把他們怎么樣,因為兩軍正在激戰,只要他們出兵幫助一方,另外一方勢必會吃上一個大虧。
這一切都與嫣然和常安沒有關系,他們在盛世的時候都不曾安穩,煎熬了那么久,在鬼門關上轉了那么多次,還能再次相逢,這是上天給他們的恩賜,他們決定要珍惜,去完成年少時曾追求的夢想。
然而慶喜門的爆炸聲還是驚動了入駐洛陽的淮南軍,大將許遠立即讓人找到了常安和嫣然。
許遠早就聽聞常安曾在雍丘城外用火雷消滅了兩萬叛軍,這事被百姓和士兵們傳的神乎其神,他見到常安如獲至寶,當即封常安一個軍中朗將的職務,讓他負責制造軍器。
一個將軍,尤其是急功好利的嗜戰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棄一種威力十足的武器,甚至破壞力更強的武器,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
常安心知不能直接拒絕,只能假裝欣然答應下來,換來的是豐厚的賞賜和一隊裝備齊全的士兵,名義上是保護他的安全,實則是把他監視起來。
常安并不介意把這樣的武器制造出來,他知道只有絕對的武力才能震懾對手,盡快結束戰爭,在拉鋸戰中,損傷最多的往往是天下百姓。可是他擔心這樣的武器落到不軌之人手中,這對百姓來說才是最大的災難。
他無法信任許遠,卻也沒有辦法拒絕,因為他現在相當于被許遠軟禁起來了,他只能兢兢業業地為許遠制造火器。
可是,還沒等他做出威力十足的火雷,人卻先病倒了,而且病情來勢洶洶,不過幾天功夫,臉色就蠟黃起來,說不上兩句話,就咳喘不停,人也變得佝僂起來。
許遠原以為他是裝病拖延,可是他卻沒有停止工作,每天堅持在后院調配火藥,還顫巍巍地對守在一旁的士兵說:“我雖然病著,可是外面的戰爭卻沒有停止,我怎么能安心躺在床上養病!,一定要盡快做出一批火雷,讓將軍帶到前線立功!”
士兵把他的話傳給將領,將領聽了非常感動,又是一番賞賜送下來,監視的士兵也不再步步緊逼,放松了警惕。
常安也算不負所望,折騰了幾天,制成了兩枚竹筒大小的火雷,找了一處空曠的地方,準備試驗一下。
監視他的士兵聽聞過火雷的威力,都離得遠遠的觀望,沒人愿意上前嘗試。常安比較有經驗,信步走到兩枚竹筒旁邊,掏出打火石,引燃兩根引線。
引線做得長,呲呲地燃燒著,而他也沒有立即離開,反而用手拿起那兩個竹筒,回頭對著那些圍觀的士兵微微一笑,然后一甩手,把他們投擲到了士兵面前。
那些士兵驚恐不已,推推搡搡地往后退,不少人慌亂之中摔倒在地,嚇得哭爹喊娘尿了褲子,以為必死無疑了。
然而他們沒有等來想象中的爆炸聲,眼前只是白光一閃,四周快速地彌漫氣濃厚的白煙。等死是最讓人絕望的感受——那些士兵們卻等了很久,直到煙霧散了,看清眼前兩個空空的竹筒,他們才松了一口氣,再抬頭去找常安,可是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常安做過許多次試驗,他知道磷粉爆燃能產生大量的煙霧,所以制造了兩枚煙霧彈,借助煙霧和士兵的慌亂遁逃。
許遠沒有把火雷的事情上報朝廷,反而把他私留下來,只為己用,顯然心懷不軌,常安絕不放心把這樣大威力的武器交給他,所以一直在和嫣然暗中謀劃著怎么逃走。
他身上的病當然是裝出來的,多虧嫣然弄來的黃汁草,淬了汁子抹在臉上,還真像重癥病人,不過能瞞過眾多淮南軍,還是靠他臨場發揮的演技。
劉晏連夜送陸嫣然和常安出了洛陽,一路往東南,直到過了淮河仍依依不舍:“嫣然阿姐,你們準備去哪兒?”他在淮河南岸的灘頭,眼巴巴地望著陸嫣然,似乎知道她這一走以后定是再難相見,心里十分不舍。
他如今已經是朝廷認命的江淮道鹽鐵轉運使,租庸使,真正的朝廷命官了,可是在嫣然面前,還像個害怕被拋棄的孩子似的,似乎想要耍賴一般。
陸嫣然站在岸上。她穿著一身青色布衫,頭上戴著常安用新竹編的冪笠,柔軟還帶著一股清新的味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輕松從容。
嫣然:“讀太白仙人的詩,我最向往的就是天姥山,不知道那里有沒有神仙?”擺脫了戰爭的沉重和仇恨的壓抑,她仿佛就回到那個狡黠叛逆的年紀,一心想要去探訪神仙。
“我還想去嶺南,祖父年輕的時候就曾游歷過那里,還在那里結實了張先生,聽聞嶺南的荔枝多汁鮮美,比那些驛館千里迢迢運過來的那些要好上百倍!”張先生是名相張九齡,曾和祖父同朝為官。
她前一句還想去結交仙人,轉眼又被美食給吸引了,劉晏覺得跟不上阿姐的話了,思維跳躍的有點快啊!他不由地向常安投去同情的眼神。
“好!”后者只用一個字就擊碎了劉晏對他的同情。
世界很大,人生很短,有些人征伐一生,卻不知道珍惜腳下的土地,看看眼前的風景,有些人搜羅天下寶物,盡數藏在自家的庫房之內,卻領會不到獲得的喜悅,有些人夢想長生不老,卻只會躺在病榻上吃丹藥。
他沒有雄心征服天下,可是,他愿意陪著她走遍天下,只要她喜歡,乘風破浪,到海的那一邊去看看又有何妨,終不過是一生一世追逐夢想。
送君千里終須別,眼看日頭已經西斜,他們不能耽誤太多的時間。
陸嫣然站在岸上跟劉晏揮手告別。他們兩家是世交,都是世代傳承的大家族,可是如今卻只剩下他們兩人,可謂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臨別之際還是有些不舍。
他們幼時相互嫌棄,打過架,也曾并肩作戰過,是可以把后背交付彼此的交情。此去山水迢迢,再見真不知幾時,讓人難免惆悵,可是想著千里之外有人牽掛著自己,就有戰勝一切的勇氣,便也沖散了不少離別的愁緒。
常安從懷里取出一封信,讓劉晏親手轉交給南石八。他跟他交過手,相信他是心懷天下之人,信封里的火器配方交給他,他非常放心。
嫣然望著常安,他沒想到他會這么信任石八。前夜她伏在案前寫信,想要留給石八,常安也在,當時他提筆寫下了火器的全部配方,沒想到竟是留給南石八。
常安拉著她的手跳上岸,船夫拿竿子把船推進河道,劉晏站在甲板上向他們揮手道別。烏金墜日,倦鳥歸林,年輕的人們就此別過,踏上各自的征途,正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