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森,今年十歲。”
底下同齡的同學近乎直覺地問他:“那你姓什么?”
他說:“我沒有姓。我媽媽說我的名字就叫森。”
這是他剛轉到新的學校,自我介紹時說的話,也是他之后整個小學生涯中說得最多的一次。
那年,森十歲,剛上三年級的年紀。他和母親搬到南方城市的偏僻小鎮,他們住在靠近河道的古老房屋。森一眼就看出它的落敗,由于終年遭受雨水的侵蝕,墻面斑駁。貫穿整個小鎮的河流,早已不再用作日常洗漱,浮萍在河面上肆意繁殖,綠的張牙舞爪。
森沒有問母親,為什么我們要住在這里。從第一次追問爸爸在哪里開始,她的沉默讓他逐漸放棄對周圍一切的好奇。當所有問題不再能夠得到回應,我們會放棄追問。他只記得,母親將他緊緊摟在懷里,說:“森,以后我們誰都不要拋棄對方。”森仰著頭看她臉上的眼淚沉默不語,他只想問,爸爸在哪里。
二
“我叫森,十七歲。我沒有姓。”
高中的自我介紹森只有一句話的潦草內容。這些是他能夠曝露的全部,他不給別人更多了解他的余地。
同桌是個安靜的女生,叫葵。彼此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可是他們依舊自若地上課,沒有絲毫生分尷尬。一天,她突然問他:“森,你不曾孤獨嗎?”
森驚訝于她突然向他拋來的疑問,他覺得她的深刻和聰明應該用來解答題目。她讓他不再感到習慣。
葵有著海洋深流般深邃莫測的眼睛。他能夠感覺到它的危險,它會讓自己喪失撤退的勇氣。
三
森母始終與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樸小鎮格格不入。她化濃重的妝容,涂色彩明艷的口紅,把自己打扮的光鮮明媚,可是,她幾乎不與任何人交談。附近的居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陡然出現的女人,他們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她將停留多久,人們對她的過去與現在一無所知。她更多的是一個人兀自坐在窗口平靜地望著河面,等到森放學回家,她便起身,說:“森,回來了。”
這個性情薄冷的女人,一心守著自己的過去。
森不愿與母親待在一起,他厭惡母親看他時因為絕望而痛苦扭曲的表情,她甚至在面對他的時候毫無緣由地掩面哭泣。森無法忍受將卑微毫無羞愧地表露的母親,他要出去,她便拉住他,帶著哭腔哀求:“森,不要離開媽媽。”如果森有絲毫的掙扎反抗,她便把他鎖進房間。17歲以后,森母再也無法控制青春期身體迅速發育的森,森可以輕而易舉的甩開森母的拉扯,留下跪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哭喊的森母。
這個可憐的女人,森不知道應該同情還是怨恨。她把他當作她對父親深沉而絕望的愛。森想,我是被禁錮的,或許自己被視作生命出生本身就是身不由己的,毫無余地選擇。
他突然想起那天葵問他:“森,你不曾孤獨嗎?”
他說:“我不曾孤獨。孤獨是因著你對世界仍抱有希冀,而我已經放棄了渴求。”
葵是聰明的女生,功課極優,神情平靜,卻有著獵食者般銳利的眼神直逼倉皇游過的魚群。出于本能的殘酷。
森強烈感受到她身上危險的美感,他突然覺得振奮。已經很久沒有人愿意如此誠懇而認真地看待自己,血淋林地撥開他身上堅硬丑陋的外殼。
她在任課老師的目光鎖定到森之前推醒熟睡的森。嘴角留有涎水的他看起來像個孩子。她把做完測試卷偷偷移到森視線足以夠到的位置。他們之間的交流沒有語言。
森相信,相近的人身上的氣息總是相似的,他們可以通過嗅覺輕易辨識同類。
午休期間,葵在教學樓天臺上靠著扶欄對森說:“七歲的時候,父親選擇離開我和母親。他騙我說他只是去出差,可是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
“母親整日整夜哭泣,最終在房間里自殺。她吞服大半瓶安眠藥,選擇無聲而安逸地死去。”
“她們是靠愛情呼吸維持生存的人。沒有愛情,她們的末路如臨眼前。她們的絕望或許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
突然起風,吹拂葵漆黑的及肩直發。劇烈燃燒的太陽追及眼前卻是溫情的安撫。她抬起陽光下閃著光澤的臉,神色平靜地看著森。
森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突然覺得這個安靜而敏銳的女生早已看見她自己的末途。
他很想問她,如此同病相憐的我們,最終的結局會殊途同歸嗎?
只是他不想知道她答案。
四
那年,森十八歲。
他決定離開母親開始自己的獨居生活。他無顧母親癱坐在門口絕望地哭泣以及咒罵自己和當年父親一樣絕情混賬,提著行李箱在南方早已習慣的雨水里漠然離去。
離開的時候,森只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痛快。長久地生活在母親絕望的愛情幻想里,他幾近窒息。那里彌漫著腐朽的氣息,他感受不到生命涌動的強烈欲望。森仰起頭感受雨水落在臉上切實的壓迫,張開雙臂用力呼喊。
他住在小鎮所在的縣城。因為沒有充足的錢,他租了一間十幾平米的破舊平房。房東用警惕的眼神打量這個渾身濕透的落魄少年,她要求他登記個人信息。森填上自己名字的時候,房東用蹩腳的普通話問他:“那小伙子你姓什么?”
“我沒有姓。”他神情漠然。十八歲的他早已習慣別人充滿八卦意味試圖窺探隱私的問詢。
他想,我終究是不需要姓的。
森突然想起自己離開時,母親絕望哭泣的臉。這個在自己信仰的愛情里沉淪的女人,最終卻不愿給自己給予她堅貞愛情的男人同樣的姓氏。
浴室是房東統一建造的公共浴室,每個人在里面赤裸相見卻未顯尷尬和忌諱。森仰著頭在淋浴花灑下長時間地沖洗。他漸漸喜歡上水流噴涌時微弱而密實的聲音,它們像在奔赴死亡的路上狂歡。
森在半夜的時候給葵打電話。葵在睡夢中被吵醒,用沙啞的聲音回應他。
森說:“現在的我已經自由。我決定退學,不打算繼續上學。”
“我現在根本無法入睡。”
葵在電話里沒有任何言語,她始終保持沉默。森需要的是傾訴,他不需要對方有任何包括贊同之類的回應。此時的他只容得下他自己。
森在附近的餐館找了一份服務生的工作。布料廉價的工作制服質地硬冷,森并不排斥。他自如地輾轉在各色客人中對他們的不同要求一一做出回應。他感覺到人生附加在身上的重量,令人歡愉。
餐館的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妻,十年前來到這座前途遠大的城市追求抱負,最終卻被這座迅速發展起來的城市冷落在這個落魄的小餐館。妻子負責收賬,丈夫穿著涼拖在廚房悠閑地做菜。近年來,附近接連開始實施的建設項目讓他們得以勉強維持生計。他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會持續多久,也許明天這座城市高樓矗立,他們便會選擇離開。他們沒有孩子,以后也不打算要。
這個中年男人少有地露出憨厚的笑容,說:“我們早已經認命了。”然后,他拍森的肩膀嘆了口氣。
“可是,年輕時的我們對于宿命卻置之不顧。”
森是不相信宿命的,他厭惡所謂的宿命。母親注定將在她絕望的愛情里度過余生,森不愿意,所以他選擇叛離出逃。他渴望改變。
五
森打電話給葵約她見面,他們約在學校門口。那天,森穿著工作時顏色暗沉的黑色工作服,挺拔的身軀在周圍不斷涌動的學生中顯得突兀,可是他并不關心這些,他只是來和葵見面的。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流動攤位吃關東煮。葵開玩笑地嘲笑森穿著工作服像是賣關東煮的,然后便兀自笑起來。入秋的風吹著她依舊其間的直發,她看上去有些狼狽。
將近一個月分別并沒有讓他們之間有絲毫生分。彼此太多的相似讓他們不需要遺忘抑或記住對方,因為看到對方就像看到自己。
葵提議一起去學校走走,森沒有拒絕。臨近黑夜的學校變得愈發清冷,一個月的離別讓森突然開始懷念那些在遮天蔽日的香樟樹下仰望清澈藍天的日子。
葵對森說:“你離開后你的母親來過學校。”
“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聽說是來給你辦退學手續的,他幫你拿走了你留在學校的所有東西。”
她突然轉過臉盯著森的眼睛說:“你不回去看看她嗎?”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森低著頭說:“不回去了。我們都是沒有退路的人。”
初秋吹起的風吹黃刺眼的陽光下搖曳整個夏天的香樟樹,它們來年依舊抽芽生綠,而人們在時間的單行道上日愈蒼老,別無選擇。
森一直都沒有回去看母親,甚至不打一個問候的電話,他態度決絕。每天重復相同的生活,他白天在餐館做服務生,晚上躺在窄小的床上守著眼前的黑暗沉沉睡去。他不參加任何的聚會以及與娛樂活動。住在附近的同齡年輕人想與他熟絡,主動邀請森,森都以沉默拒絕。他并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的對話甚至情感的交流,他毫無欲望。
有時候森會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成為另一個母親。他想要離開。
森在兩個月后辭去餐廳的服務生工作,簡單地收拾了自己日常的衣物,在凌晨兩點坐上前往X市的火車。那是當時他所能買到離發車時間最近的票。
在火車站的廁所里,森看著鏡子里自己疲憊而茫然的臉。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會去哪里,也許在下一站自己便不再離開,也許自己將不曾停留,永遠流浪。
臨上火車時,他給葵發短信,說:“葵,我已經離開了,也許我再也不會回來。”
葵沒有回復森任何的短信。她在凌晨起床喝水的時候看到手機屏幕上亮著森發給她的短信,葵安靜地看完他的話。她知道他遲早會選擇離開,他心底強盛的欲望不會縱容他臉上的平靜。此時回以的任何告別的話都像是挽留。
六
森母的尸體在一個月后被前去收租的房東發現。她在深夜近乎絕望地吞下大半瓶安眠后躺在床上毫無知覺地離去。森到達M市的清晨,突然接到來自警察的電話,他只是感覺些微的吃驚。原來,母親是把生命全部獻祭給了愛情。
森突然想起那時葵說的話,“她們是靠愛情呼吸維持生存的人。”
森在三天后回到小鎮,他在學校的門口等葵放學。森看到她寒風中凌亂的長發下依然是一張平靜的臉。他面對涌動的人群揮手向葵招手。
他們依然去了學校的天臺。冬季的天空看上去顯得異常高遠,凋零的禿枝伸手渴望著藍天。
森對葵說:“葵,我母親死了。吞下了大半瓶安眠藥。她的人生從未像死去時那般安靜。”
“最后,她還是沒能逃脫。”
“因為她們無法逃脫。”葵看著對面這個在突然間蒼老的男生,眼神堅定。
所有的人都能夠在自己的命運里搖擺,卻始終無法逃離。
森并沒有在小鎮停留更多時間,他坐上當晚的火車前往其他城市。沒有留戀,亦無需停留。他的心始終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