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猶記那日,大昭天幕沉沉如墨,為斑駁血色浸透!帝京宮闕,血染丹墀,處處是奔亡驚影——宮女內侍倉惶四散,妄圖尋覓一線生機,然而叛軍刀鋒凜冽,寒光過處,鮮活的生機盡化作了宮墻一道胭脂痕,襯的朱砂更為妖艷。大昭的天,變了!
吾懷緊襁褓,倉皇遁入密道。一片死寂,瞬息之間將吾吞沒,所過之處,惟余吾足下惶急之聲,于嶙峋石壁間跌宕起伏,更似擂鼓,狠狠敲擊在吾幾欲迸裂的胸膛!懷中的公主,卻兀自酣眠,渾然不覺今夜,天地傾覆。昏暗的光影里,只見那小小玉顏,透著一抹安然恬靜的紅暈,灼灼如初綻的桃花。
“快走……帶吾兒遠走天涯……莫要回頭……”娘娘的泣血之音,猶在吾耳際縈回。她身下氤氳大片的血跡,單薄的倩影和凄然的神情早已烙在吾眼底!句句囑托,字字剜心,皆托付了這搖搖欲墜的江山血脈!縱使吾粉身碎骨,也要護小主周全,離此宮闕——今朝之阿鼻地獄!
此間,另一道倩影疾行于御苑深處,她著一身最為素凈的宮女衣衫,懷中抱著的襁褓卻用金線點綴。昔日這御花園乃是“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的所在,今夜卻唯余沉沉死寂,寂靜的滲人。太液池不復往日沉靜無波無瀾,宮道蜿蜒流淌的污血匯入其中,刺鼻的腥氣浸透了瓊苑春芳。那素影懷中緊抱著襁褓,襁褓里的嬰孩卻異樣地悄無聲息。她步履踉蹌,仍在月中身子未愈,久病成疾的身體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可她筋疲力竭卻硬生生支撐著病體,直走向宮闕至尊之所——紫宸殿。
料峭春寒挾著濃裂的腥氣撲面而來,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一層沉重。近了!紫宸殿巍峨的輪廓已然在望。她緊咬牙關,欲再提起一口氣來速速到達,可身后卻陡然響起尖利破空之聲!一支冷箭擦著她的青絲掠過,“錚”的一聲將玉簪擊落,碎玉迸濺。她身形一滯,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前方幽暗處驀地亮起簇簇火把,映出幢幢人影。緊接著,第二支箭矢裹著厲風,狠狠貫入她纖秀腳踝!
“呃啊——!”劇痛如瞬間纏遍了她四肢百骸,她終是不敵這痛楚,重重跌在鵝卵石鋪就的冰冷小徑上。懷中襁褓險些脫手,被她竭力堪堪護住。
雜沓的腳步聲逼近。一雙綴滿金絲銀線的赤紅云錦繡鞋,踏著黏膩血污,緩緩踱至她眼前。火光搖曳,映出來人——九翚金鳳冠壓著高髻,一襲火色鸞鳳袍在暗夜里灼灼刺目。來人乃是大昭的皇后——扶若,她垂眸,染著蔻丹的指尖帶著冰冷的敵意,不急不緩的靠近女子潔白如玉的臉龐。驀然使力,指甲便在臉上留下道道血痕。
“瓊妃,”皇后朱唇輕啟,聲線如淬冰的絲綢,“更深露重,你不在瓊華宮里好生照顧皇裔,卻于宮闕間奔走……意欲何為?”語畢,指尖力道又重三分。
瓊汐痛得眼前發黑,卻強撐著不讓淚珠滾落,她抬首,瞪著那身刺目的紅,字字泣血:“意欲何為?這話,該由本宮問問尊貴的皇后娘娘!引豺狼入宮闈,屠戮宮人,血染御苑……你!可是要叛國?!”
皇后眸中最后一絲偽飾的溫良瞬間抽離,唯余更為幽深的眸色。她俯身湊近瓊汐的耳畔,唇邊勾勒起一抹淬毒的笑意,聲音輕得如同鬼魅低語:“是又如何?”
話音未落,皇后那雙染著猩紅蔻丹的手,猝然探向瓊汐懷中緊護著的襁褓!
“不——!”瓊汐目眥欲裂,拼死將孩子往懷里貼,想要將其護住。然而,皇后眼風如刀,冷冷掃向身側叛軍。兩名彪形侍衛登時上前,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扣住瓊汐瘦弱的肩臂,硬生生將她與孩子分離!金線襁褓瞬間落入皇后手中。
“放開吾兒!!”瓊汐凄厲的尖叫撕破夜空,響徹宮闕。
皇后恍若未聞,只垂眸凝視襁褓中那異常安靜的小臉,冰冷的指尖似毒蛇游弋,滑過嬰孩圓潤的輪廓。一絲算計的精光在她鳳眸深處閃過。她忽地手腕一松,襁褓向下墜去!
“璃兒!”瓊汐肝膽俱裂,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一絲束縛,不顧腳踝劇痛,拖著傷便向那下落的襁褓撲去!
電光火石間,皇后唇角勾起殘忍的弧度,手腕猛地發力一揚——那裹著金線襁褓的嬰孩,竟被她高高拋起,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直直墜向漆黑如墨的太液池!
“噗通!”
沉重的落水聲悶雷般炸響,金線襁褓在水面激起幾圈絕望的漣漪,便迅速被翻涌上來的寒波吞沒,再無影蹤。
“不——!扶若!你不得好死!!”瓊汐的嘶吼凄厲如鬼,血淚縱橫,她瘋狂掙扎想要撲向池水,卻被侍衛死死按在冰冷的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吞噬了她骨肉的深潭。
皇后滿意地欣賞著她極致的痛苦,蓮步輕移,火紅的鳳袍拖過血污,停在瓊汐面前。她俯身,用染血的指尖抬起瓊汐的下頜,聲音輕柔卻淬著劇毒:“本宮得不得好死,猶未可知。可惜,瓊汐妹妹你……斷然看不到那日了。”言罷,她向旁略一抬手。
一名宮女立刻捧上一個描金漆盒。皇后親手掀開盒蓋,里面赫然是一顆烏黑的藥丸!她眸中寒光一閃,以金簪生生撬開瓊汐咬緊的牙關,將那丸藥硬生生塞入其喉中,隨即捂緊她的口鼻!
瓊汐喉中發出嗬嗬的絕望嗚咽,掙扎聲漸弱。皇后這才松手,冷聲下令:“敲暈了,處理干凈。”
侍衛應聲,一記重擊落在瓊汐頸后,那雙眸子,終是黯淡下去,她的身形軟倒在地。
皇后這才轉向一旁早已抖如篩糠、面無人色的史官。火光跳躍,映著她毫無溫度的鳳眸:“今夜之事,史筆當如是記:瓊妃所誕公主雍璃,不幸失足墜入太液池,瓊妃痛失愛女,悲慟過度,隨之投水殉女。你——”她聲音陡然轉厲,“可記真切了?”
史官渾身一顫,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磚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臣……臣謹記!公主薨逝,瓊妃娘娘……悲痛欲絕,投湖自盡!臣……盡聽娘娘圣裁!”
宮闕森森,吾懷揣著千鈞重負,方得脫身于這修羅血獄。步履蹣跚間,一聲凄厲絕望的嘶喊,裹挾著夜風遙遙刺入耳中——那聲音,熟悉得令人心膽俱裂!
吾身形劇震,腳下如有千鈞。倏然閉目,生生將涌至眼眶的滾燙淚滴逼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烙下殷紅月牙,方能抑住那幾乎焚毀五臟的悲痛與回頭的沖動。
懷中襁褓溫熱,似有感應般微微一動。
垂首,吾將無盡痛楚與滔天恨意盡數斂入眸底深淵,唯余一片磐石般的死寂。心腔生疼,震動著吾錚錚誓言:“娘娘……奴婢縱使魂飛魄散,亦要護得公主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