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離恨天獨自坐于竹屋下小溪旁,皓月領著滿天繁星映入水中,別有一番風景。
他突然輕輕嘆息一聲,星空漸暗。
或是因為今夜的星辰像極了那年草地上的星辰,讓他想起許多往事,所以才會有那樣悲傷的嘆息聲。
又或者是因為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李如雪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身邊坐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兩人相視一笑,聊起了家長里短,還有這些天他都去了哪兒。
然后…
離恨天就笑不出來了。
在李如雪的斥責聲中,他依稀聽見村子里出現異樣的聲響,示意妹妹暫停訓誡,疑惑回首望去,只見村口那邊的光亮比平常多了許多,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
自八年前殺了徐府三百人后,李家村再也沒有來過找事的人,村民勤耕勞作,自給自足,宛然成為了墨陽縣的一片凈土,甚至官府都不來收稅。
因為離恨天在這里。
連徐世纓都不敢輕易涉足的地方,還有誰那么不長眼睛?
離恨天疑惑不解。
他提劍起身,奔跑進村。
見村里一切如常,這才放心。
只是那多出來的光亮,正朝村口處慢慢逼近。
來到村碑前,離恨天如松站立,等待著敵人。
一伙舉著火把的強壯馬匪很快便出現在他眼前。
眾人像沒看見他般,繼續向前走著,眼看就要踏過村碑。
“回去吧,過界了。”
離恨天站在二十多名比他高大許多的壯漢面前漠然開口,聲音并不大,卻清楚地落入眾人耳中。
“哪里來的小娃娃,滾開,不然大爺劈了你!”
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壯漢大喝道,說話時還不忘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斬馬刀。
本以為眼前這弱不禁風的少年在經過自己這么一喝之后就會嚇得腿軟,可是對方卻充耳未聞。
“找死!”
一個少年竟然如此神氣,壯漢不能忍,提刀便砍。
離恨天漠然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一動未動,任由那把刀向自己砍過來。
馬匪以為他被嚇傻了,已經預見下一息便會出現鮮血淋漓的場面。
出手的馬匪也是這么想的,只不過他想多了,他們都想多了。
他們只聽見“鐺”的一聲,卻沒有看見血,仿佛那一刀砍在了鐵上。
這說明眼前的少年竟然是一個修行者,于是開始驚恐起來。
離恨天的手握住了壯漢的手,然后一擰。
他只做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然后便屹然不動,仿佛他一直便站在那里從來都沒有動過一般。
砍刀自壯漢手中滑落,他握刀的手吊垂臂上。
他很痛苦,額頭布滿汗水。
一息之間,便成了殘廢。
手臂里邊的骨頭全部被震碎,卻不見傷口。
從囂張到恐懼,也不過一息而已。
匪眾扶著已經快要站不穩的他。
有馬匪提刀說道:“老大,你怎么樣了?你等著我去劈了他!”
在他沖出去的那一霎,匪老大急忙喝道:“退下!”
眾人皆是不解。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老大會輸一招便站立不穩,細汗如雨,也不明白為何叫他們退下。
他忍痛恭敬說道:“敢問閣下是誰,為何攔我等去路?”
離恨天說道:“李紅雪,這里是我的地界。”
聽到這個名字,嚇得斷臂馬匪立即跪了下來,驚恐說道:“我等有眼不識泰山還請二當家放我們一條生路。”
馬匪們也都反應過來,紛紛跪倒在地。
“你們哪里來的?”
離恨天聲音微冷。
殘廢馬匪哪敢有半點隱瞞,如實說道:“我們是長寧鎮人,第一次出來打家劫舍。兄弟們沒處去,所以便生了歹念,不知道這里是李家村,望請恕罪。”
“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離恨天聲音驟寒,“滾吧。”
“謝二當家不殺之恩!”
馬匪們紛紛拜了幾拜,然后像狗一樣散去。
離得遠了,自然有人開始議論。
在這里怎么會遇見李紅雪?
因為這里是他的李家村。
寒山綠林的二當家不一定要住在寒山里,從他十多年前突然出現到現在一直都是住在李家村。
他是不折不扣的殺人狂魔,墨陽縣所有山匪的煞星。
數年前,墨陽縣的匪幫不下百數,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半數,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被他一個人滅掉的。
其殺人如割草的性子,滿縣皆知。
在其六歲那年,他最虛弱的時候,甚至劍都無法拿起,但卻用嘴活活咬死了那個妄圖欺辱李如雪的孩童。
這樣的人,又有幾個人肯惹呢?
“我們竟然想闖李家村,真是…”一馬匪覺得劫后余生的感覺真好。
“真是什么?”
斷臂的馬匪看了他一眼。
“沒什么,嘿嘿嘿嘿…”
那馬匪只得摸了摸后腦勺,表示無辜。
斷臂馬匪撿回一條命,但眼神卻是一直無比陰毒,心里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離恨天不得好死。
離恨天當然聽不到,就算聽見也不會在意,這類話他聽得太多了。
很多人都想他死,但他依然活著。
回到村里,那么多火光自然有人看見了,離恨天沒有解釋,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他在這里就不會出事,所以也不用出口詢問發生了什么。
溪水波光粼粼,時而有魚兒自水里躍出。
村子里炊煙裊裊,大伙兒圍在一起吃著虎肉,喝著米酒。
夜里安睡的離恨天又夢起了往事與故人,眼角有淚滑落…
長生宗、龍族、劍宗那些故地在他腦子里一一閃過,龍耀陽、余恨生、李宴這些故人在記憶里不斷出現。
還有一些人,他想都不敢想,可卻又禁不住去想。
他的父親、母親、叔叔伯伯、表姐、堂哥…都死在了那場驚天戰役里。
就連他都失去道身,如今只能在這偏僻之地,待時復仇歸。
可是,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已經十二年了啊…
十二年里發生了太多事情,但那些東西依舊深刻在他記憶里,如果他對往日舊事可以忘記,不會時刻想起,那石仲離也不會來到長溪鎮并且與他結拜成兄弟。
墨陽縣也不會出現一個殺人如麻的綠林二當家。
便不會有那么多的故事,甚至也不會遇見李如雪。
那么他的父母與族人便白白死去,沒有任何意義。
浩劫將至,任何浪費時間的事情都是罪孽,可他依然無能為力。
實在是這個地方,太偏了…
修行者要想晉升至元海境,首先要在人體內一百條連著靈脈的元河用天地元氣填滿,然后才能夠待時海納百川,在丹田內凝聚元海。
所謂元河,其實是人體內的經脈組合,那么多的經脈組合成一百條元河,想要填滿當然不容易。
但他早已經將其填滿。
可卻無法海納百川。
因為他的靈脈被毀了啊…
天空下起了豆大的雨,吵醒淺睡的人。
大雨淅瀝瀝,淋得他有些輕松。
一向怕冷的離恨天居然選擇出來淋雨,著實有些不要命,若是李如雪看見,定是會狠狠罵一頓。
但李如雪此時睡得正香。
他躍上屋頂,從懷里取出一支簫,緩緩坐下,將簫放在嘴邊,吹起一首曲子。
曲子里有很多意思,復雜難懂。
但可以知道的是曲調是傷感的。
雖然十分好聽,但酣睡中的李如雪卻是流下了眼淚。
雨水打濕離恨天的頭發、衣裳還有身體。
但他渾然不覺,依舊吹著簫。
他的眼眶有些紅,臉上的水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傾盆的大雨漸漸停下,他放下了手中的簫,癡癡望著愈明的天空。
思念是不需要起因的,也不需要某些故事的觸動,只要他在你的記憶里,你便會經不住去想,去念,去回憶那些美好過往。
雨停,離恨天捏訣結印,身邊憑空出現一道煉靈鞭不停地抽打著他的身體。
煉靈鞭煉身也煉魂,普通人只要被它抽上一鞭,便會身體四分五裂、魂魄寂滅而死,而在他手里卻能當做成一種修煉手段。
這是道典里的記載的一種修煉方法。
為了適應這種痛苦,他已經挨了數年。
一個時辰之后,煉靈鞭停下動作徐徐消失,坐于屋頂上的少年昏了過去。
許久后,他醒了過來。
夜里的星空很美。
月亮很圓。
星星很亮。
倒映著夜空的溪水很是好看。
離恨天起身盤坐,雙手結印,飄落在溪里。
漸漸的溪水越來越冷,慢慢結成了冰,他也成了冰。
沒多久,冰雕又慢慢融化,溪水越來越熱,最后開始沸騰。
片刻后,溪水又結成了冰,而后又開始沸騰。
如此反復,直至天明。
離恨天再次昏死。
他再次醒來時是睡在屋子里,自然是李如雪背他回來的。
喝完妹妹為自己熬的藥,他開始結印療傷。
修煉、昏迷、受傷、療傷,十年如一日。
傷好后,他起床吃飯。
李如雪看著自己的哥哥,不由嘆氣。
離恨天露出微笑,示意不用擔心。
李如雪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阻止他修煉,甚是無奈。
哥哥為了復仇可以這般拼命,而她雖也有仇恨在身,可奈何只是一個凡人,只是記憶比常人好些,所以兩歲時發生的事情她尚能勉強記得。
可記得又有何用?
什么也做不了呢。
然后她想到了什么,說道:“哥哥,桃花開了,我們去桃山看桃花好不好?”
離恨天放下筷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依你。這么多天你一直待在這里,想必憋壞了。”
李如雪開心極了,撅嘴說道:“那自然是很悶的,哥哥不在,我都瘦了好些。”
離恨天疼惜說道:“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以后我盡量不出去那么久了。”
“拉勾。”
桃山里的桃花自然極好看,不過都是些凡物,離恨天賞之無感,但只要妹妹覺得開心,他就開心。
上桃山看花的人很多,秩序有些亂,但只要他在的地方,便會讓人自覺不敢亂生事端。
李紅雪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但真正認識的人并不多,但好巧不巧,季小姐今日也來賞花,但她只是遠遠看著,并未上前打擾。
離恨天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因為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妹妹身上…
看完桃花,又吃了蝦尾蟹,李如雪心滿意足,覺得之前的苦等煎熬總算值回了一些,又在猜字謎的時候中了頭獎,高興之余在哥哥臉上大親了一口。
江湖上赫赫威名的綠林二當家就此立在當場,魂飛天外。
李如雪看他的反應表示很滿意,把他的魂魄按了回來,悄然說道:“哥哥,這可是我的初吻哦,送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