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觀坐落在嶺鎮的東邊,觀子占地不大,只有一山和一條瀑布。鎮子的人都猜測,山水觀的名字的由來便是因為如此。
山水觀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這段歲月里,有興有衰。
興的時候,香火從年頭點到年尾,日夜不絕,而觀里的道士,更是有三五十人。
至于衰,好像沒有像如今這般衰落過。
如今的山水觀,就像如今的夕陽,殘薄西山,只有一老一少兩個道士。往日雕欄玉棟的建筑,倒的倒,塌的塌,幾經風雨洗了,早被野草荒滕覆蓋,連殘垣斷壁都不給人哀嘆惋惜。主殿供奉的祖師爺石像,早已不知道多少個月沒見香火了。
在主殿后面的那棵老槐樹下,有一口古井,還有一個大水缸。此刻正有一個年輕道士拿著剛從水井里吊滿水的吊桶,往水缸里倒水。
道士的生活平淡清閑,不像和尚,平日里需要打坐念經。
武曌每天的任務就是打水洗衣做飯,最多就是隔三差五去打掃主殿。
而他師父臥蟬真人,年過八十不負當年之勇后,每天就是曬太陽。武曌已經不知道他師父老人家,已經多少久沒有下山去擺攤算命,或者去為人施法驅邪,那把驅邪用的桃木劍,閑置了那么久,如今都不知道有沒有生蟲。
雖然大小,武曌就跟著臥蟬真人,但對于自己師父卻了解不多。
跟著臥蟬真人的這十八年來,對于臥蟬真人,武曌只知道他喜歡吃雞屁股和鴨屁股,估計與雞鴨屁股差不多的鵝屁股也喜歡。
至于其它的,武曌一無所知。
每當他問起,臥蟬真人都會隨意敷衍了事,說什么出家人,紅塵已了,沒有必要執著于過去。
至于臥蟬真人的本事如何,武曌有點摸不準。
說沒啥本事,連武王府都會請他去施法驅邪,說有本事,之前下山算命,經常被人說是大騙子。
打完水后,武曌坐一旁石頭上發起了呆。
十歲以前,武曌的生活平淡如水,自從十歲那年,隨臥蟬真人去武王府,見到武陵,被武陵叫了一聲二皇子殿下后,武曌之后的生活,便多了一些遐想,時不時會一個人發呆,想自己的身世,是否真如武陵所說,是如今廟堂那位的皇子。
倒不是武曌想做那皇子,相反,他是一個不喜歡清靜的人,對做那什么皇子,沒有什么興趣。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他不想做那無根浮萍,從樹上落下,就隨流水而去。
由于發呆得過于出神,武曌并沒有發現臥蟬真人已經出現在他身后好一會了。
臥蟬真人說道:“小曌兒,又在發呆?”
武曌被嚇了一跳,趕緊起身行禮,“師父!”
臥蟬真人無奈說道:“是不是又在想你的身世?”
見武曌低著頭沒有說話,臥蟬真人無奈嘆道:“早知道當初就不帶你去武王府了。”
武曌低頭說道:“師父,我……”
臥蟬真人笑道:“每年武玄策的那孫子,都會給你幾封信,你以為師父不知道?如果你真想知道你的身世,師父告訴你也未嘗不可,但你必須答應師父,離開武國,再也不許回來。”
武曌碰一聲跪下,說道:“小曌兒,不想離開師父。”
臥蟬真人嘆道:“山水觀沒落已經比不可免,沒什么好守的。就算你不離開,過兩年,師父也會讓你離開。師父當初沒給你起道號,便是早想到了今天。”
武曌想說什么,卻被臥蟬真人打住,“師父知道你擔心什么。”
“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
臥蟬真人搖手示意沒有必要,“哪天師父真的死了,不要為師父擔心,也不要為師父可惜,更不要自責。生在山水觀,死在山水觀,沒有比這更好的歸宿。如果哪天師父死了,就讓師父一直保持閉眼時躺在地上那樣,從風干到風化,直到消失,期間如果你回來看到了,也不要管。與山水觀一起經歷風吹雨打,一起消失,是師父夢寐以求的事情。”
武曌愣在那,眼中不自覺流出了眼淚,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臥蟬真人安慰說道:“師父已經八十有九,已經活夠了,該做的事情也已經做完,等你有了去處,師父最后的心愿就了了。”
武曌抬起頭說道:“小曌兒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山水觀陪著師父。”
臥蟬真人揉了武曌的腦袋,說道:“你已經長大,應該出去看看世界。武玄策那孫子,師父雖沒有見過,但從這些年與你來往的信,可以看出,是個值得君子之交的人。正如他和你說的那般,你正是當今皇帝與皇后鞠紅袖的兒子,也是如今二皇子的胞弟。”
“雙龍同生,必有一死。這是帝王家難以逃脫的宿命。為了你兄弟二人不至于生死相向,你母親便設局,冒險讓我把你從宮里帶了出來,所以你不要去怪你母親。而此事,你知道就行,與其他人,無論如何也不要說,更不要承認,不然會給你母親帶來極大危險。”
在師徒二人談心的同時,一輛馬車出現在山水觀的門口。
徐山說道:“公子,山水觀已經到了。”
武陵走出車廂里,看著野草橫生,荒涼破舊的山水觀,終于明白武曌為什么沒有錢讓人回信,而需要他墊付了。
就觀門的派頭,還沒有普通人家來得大氣,就這寒酸荒舊的模樣,誠信要拜神明的市井百姓,哪怕拿著香燭走來,見了都指定立馬原路返回。
這哪是供奉神明的地方,簡直就像野鬼居住的荒室。
山水觀的大門,正敞開著。
等徐山栓好馬,武陵與徐山一起走入觀中。
當今的山水觀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大得可以游玩大半天的山水觀,武陵兩人還沒來得及閑逛,沒走幾步便見到了臥蟬真人與武曌。
武陵拱手行禮道:“晚輩武陵,見過臥蟬真人。”
隨后武陵微笑著朝武曌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語中。
臥蟬真人的目光在武陵那男身女相上那雙狐貍眼上停留一會。
也就這一會,臥蟬真人便根據祖傳相術看出,武陵此行劫難重重。正當臥蟬真人心里對讓不讓武曌與武陵一起遠走產生動搖時,身上的紅衣,悄然映入臥蟬真人腦海中。
“這是書上所說的‘紅衣灼灼,自焚之相’?”
臥蟬真人心神一愣。
剛才他光顧著用相術看武陵都臉,卻忽略了他身上的紅衣。
男生女相狐貍眼,并且身穿紅衣的人,在相術上稱作自焚之相。擁有此相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好,幫人做什么事情,都帶有危險性,容易引火上身,換句話說,就是喜歡多管閑事,落得玩火自焚一般的下場。
“不對!”
臥蟬真人看向武陵臉上的紫金紅面具。
突然發現,這面具是相術中的鎖。正是所謂的,“臉上紫金壓朱顏。”。
臥蟬真人心里疑惑,“難道這小家伙面具下的臉上,還有著其它東西,而且還是邪惡之物?”
從這里,臥蟬真人也知道,有比他相術更好的人,在為武陵化解厄運。
臥蟬真人心里安定不少,內心不再為武曌跟武陵離開而擔憂。
臥蟬真人罷手說道:“小兄弟,不必客氣。”
武陵與武曌說道:“小曌,你考慮得如何?”
見武曌在那猶豫不決,臥蟬真人說道:“小兄弟,小曌兒已經打算好離開山水觀,與你去遠游,之后小曌兒便麻煩你了。”
武曌流著淚說道:“師父,我……”
臥蟬真人打斷武曌的話,說道:“你已經長大,也該出去走走,看看世界了。外面的世界很大,莫學師父,做一輩子的井底之蛙。這點你得多向這位小兄弟學習學習。明早你們就啟程吧。”
臥蟬真人沒多留,背著手,動著佝僂的身形,邁步回房間。
走在路上,臥蟬真人的腦海,盡是這些年與武曌的點滴,一把屎一把尿把人養大,說沒半點不舍,那是假的,而且這一去,他們可能這輩子再也無法再相見了。
臥蟬真人內心空蕩,“小曌兒啊,接下來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臥蟬真人曾做過一個夢。
在夢中,武曌是九州共主的千古一帝。
武陵說道:“小曌,既然你已經想好與我去倒懸山,那你準備一下,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武曌點了點頭,說道:“行!”
隨后武陵與徐山下山回到嶺鎮,找了一間客棧住下。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武陵的馬車便出現在了山水觀的門口。等武曌上了馬車,武陵便趕緊讓徐山驅車離開,以免武曌后悔,打算留下。
武曌是武陵少有的朋友之一。
雖然兩人如今還是第二次見面,但平時沒少書信往來,因此彼此對對方的性格,都還算了解。
見武曌心情失落,武陵微笑著說道:“我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也是充滿不舍,等過幾天,心里就好受些了。”
武曌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示意。
武陵說道:“你離開前,你師父應該與你說明你的身世了吧?我前些天,讓我九叔去查過皇后死去的另一個孩子的去處,雖然沒有什么結果,但卻發現了一些端倪。據說那個孩子的兩個手臂上,分別有著月亮與太陽模樣的紅色胎記,而這也與你手臂上的胎記特征,一模一樣。”
武曌心情復雜,說道:“師父已經告訴我,我的確是皇后雙胞胎兒中的一個。”
武陵打趣笑道:“那你還與我去倒懸山,不入宮去爭取一下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武曌反問說道:“你不也沒有做武王府武王的意思?”
武陵拿起車上的一個包裹,遞給武曌,里面是幾件剛才他在路上買的衣服,“里面是幾件衣服,都是給你的,你別著急著拒絕,因為過兩天,可能有事需要你幫忙,到時你不能穿道袍。”
武曌疑惑:“還有你解決不了的事?”
“我解決不了的事,可多著了。”
武陵把泗水城與平山王妃的事與武曌說了一遍,“所以經過泗水城的時候,可能需要你扮一下二皇子,也就是你哥。”
武陵當初之所以找于東然交易變臉術,就是為了把變臉術給武曌。
不然以武曌與二皇子相同的樣貌,指定會帶來不少麻煩。
只是事情并沒有按照武陵的想法走,到如今,變臉術沒有得到,反而可能還需要借助武曌的樣貌行事。
武曌笑說道:“你還真不客氣,我這才第一次出遠門,就給了一個這么艱巨的任務。”
武陵靠在車廂,翹起二郎腿,笑道:“能者多勞嘛!”
因為多年的信紙來往,所以武陵對武曌并沒有生疏感,聊起來無所不言。
馬車在兩人的暢談中,向武國西北天最大的邊城泗水城徐徐而行。
兩天后的清早,泗水城的城頭,一個雍容華貴,身材婀娜的美婦,立在城頭,居高臨下望著城門口,通往泗水城的走馬道。
美婦正是如今整個西北天的掌權者平山王妃武邀月。
走馬道前方五十里已經被平山王妃下令,除了武陵都馬車,其他人等,今天一律不能走走馬道。
所以如今走馬道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影。
不止走馬道,如今整個泗水城的城頭,除了平山王妃,再無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有身披戰甲的士兵匆匆跑來,躬身拱手稟報說道:“啟稟王妃,前方斥候來信,說那武陵的馬車已經上路,還有半個時辰,就能趕到泗水城。”
平山王妃點頭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平山王妃面無表情的臉上,在這一刻變得生動起來。
在得知趙風雅稱帝后,平山王妃心里極其遺憾。
如果再晚幾年,那整個九州十三國第一個女帝就是她武邀月,而她武邀月的名字也將在九州流傳萬古,為后代萬載所知。
可惜這一切都被趙風雅先行了一步。
自古功名,只有開創者能為后人所記,而第二人,注定會泯然。
武邀月自語道:“趙風雅啊趙風雅,既然你讓我后半生都為沒有成為九州第一個女帝而遺憾,那我就讓世人知道,你趙風雅的男人,只是我武邀月玩膩了,并隨意拋棄的一條狗,讓你受盡后世人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