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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的中秋節(jié),臥藏在川北丘陵腹地的、建于隋末唐初的千年古剎石匣寺門外,一左一右兩株需數(shù)人才能合圍的桂花樹,正竭力噴吐著芳馨。住持昌智大師做完早課,默默地站在大殿前的院壩內(nèi),無限感嘆。
昌智大師原本是遼寧省政府的文職人員,他多次直接向省長提出采取強有力手段,將日本的所謂“墾荒團”驅(qū)逐出境,以拔掉日寇侵華的禍根。省政府不但不理,有人反而誣告他破壞友邦感情,他因此處處受刁難。一氣之下,他辭了職,出家了。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昌智大師辭別師父,千里迢迢來到抗日的大后方四川,尋找一個清凈的禮佛之地。在成都文殊院高僧的推薦下,他來到石匣寺做了住持。
石匣寺坐落在樂至、安岳、遂寧三縣的交界地,由兩塊巨石相拱而成,進出只有一條長數(shù)丈、寬七尺的天然石縫通道,整個寺廟猶如一個石匣子。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四川的軍閥們停止了武裝內(nèi)斗,聯(lián)手抗日,抗日的宣傳工作也做到了保(村)上。昨天,保長派保丁劉三爛來寺里給昌智大師傳話,說他今天要來寺里,有要事與昌智大師商量。
石匣寺所在地的保長名叫汪朝福,他人長得牛高馬大,但天生畸形,小腸落進了膀胱里,兩腿間常年夾著個籃球大的尿泡,鄉(xiāng)里人送了他一個外號——汪茶壺。
汪茶壺家境殷實,身體上雖有缺陷,但仍有媒婆為他說親娶妻成了家。自從當(dāng)上保長后,由于有機會和那些“五毒”俱全的保長接觸,他染上了發(fā)財癮,而且還找到了歪道。石匣寺旺盛的香火,觸發(fā)了汪茶壺發(fā)歪財?shù)男摹?p> 這天上午,汪茶壺手拿斑竹煙桿,頭戴瓜皮帽,身穿灰布長衫,外罩一件時髦的青布馬褂,邁開雙腿,搖搖擺擺地走進了石匣寺。
對于汪保長的作為,昌智大師早有耳聞,對汪茶壺的到來,他雖然心里不歡迎,但也不敢拒絕。
汪茶壺見面就道:“我身為地方官,今天特地來找住持大師商量一件事。這件事直接關(guān)系到石匣寺和地方上的關(guān)系,也關(guān)系到寺內(nèi)和尚的安全。”
昌智大師聽汪茶壺一口氣講出兩個關(guān)系,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前幾天,昌智大師聽香客說過,汪茶壺以抗日救國為名,強抓了回龍寺的五個青年和尚,關(guān)了三個月,待他們頭上長出頭發(fā)后,拖去賣了壯丁。回龍寺住持告到縣里,誰知汪茶壺早用銀元打點了縣政府里的貪官,不但狀沒告準,告狀的住持還背了個“破壞抗戰(zhàn)”罪,被關(guān)進了黑牢。今天這汪茶壺又要給石匣寺生出什么麻煩來呢?
昌智大師平靜地說:“保長有何高教,敬請吩咐,貧僧盡力而為。”
汪茶壺一口將茶水喝干,抹一抹嘴,說:“要說這事大,也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反正,你這大和尚是完全能夠作主的!”
“這是……”昌智大師不解。
“我一不找你借糧,二不找你借錢,三不抓你的青年和尚當(dāng)壯丁,我只借你石匣寺偏殿里那尊無常塑像用一用。”
“汪保長,你借那無二爺做啥用?那可是泥塑的啊,你一搬動,不就散架了嗎?”昌智大師聽說汪茶壺要借寺里的無常菩薩,不由心頭暗吃一驚,菩薩哪有借的?
汪茶壺大概看出了昌智大師的疑惑,忽地站起來,將右手重重按在木桌上,兩眼眨也不眨,直直地望著昌智大師,說:“我借無二爺菩薩,一不抬走,二不搬動,只在原地用用。至于用來做啥,你就不要多問了!”
汪茶壺說完,揚長而去。
第二天,汪茶壺召集村民開會。會上,汪茶壺以支援川軍出川抗日為幌子,假傳鄉(xiāng)長縣長的“圣旨”,要每個人加收一塊“抗日愛國銀”。如有頑抗不交者,便要以“破壞抗日救國罪”論處。老百姓聽了,一個個愁眉苦臉。
又過了兩天,村民們相互傳開了一件鼓動人心的事:汪保長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石匣寺的無二爺菩薩對他說,這次川軍出川打日本鬼子,閻王爺準備調(diào)派一萬陰兵由無二爺統(tǒng)率,協(xié)助陽間的川兵出川殺日本鬼子,陰兵陽兵齊上陣,保證把日本鬼子殺得大敗而逃。但是,川軍出川是要穿草鞋走的,因此,無二爺帶的陰兵也要穿草鞋,希望老百姓每人進貢十雙抗日谷草鞋,以便無二爺菩薩發(fā)給他的陰兵們穿上打日本鬼子。如果有人膽敢不送草鞋去石匣寺,日本鬼子的飛機就會丟個炸彈下來,把他全家老小全部炸死……
沒幾天,石匣寺無二爺菩薩塑像前,敬獻草鞋的百姓絡(luò)繹不絕,一天下來,堆積的草鞋好像一座小山。說來也怪,人們敬獻的抗日草鞋到第二天就不見了,汪茶壺就說是無二爺菩薩的陰車陰馬運走了草鞋。于是,供放抗日草鞋的人就更積極了。
在敬獻草鞋的人中,有一位名叫汪靖永的人,他原本是紅四方面軍32軍的一名紅軍偵察戰(zhàn)士,在紅四軍強渡嘉陵江時負了重傷,便隱姓埋名在民間養(yǎng)傷,傷愈后,部隊已經(jīng)長征走了,他只好跛著腿到石匣寺保做了倒插門女婿,并隨妻姓了汪。
當(dāng)汪茶壺提出給無二爺菩薩敬獻谷草鞋,以便他率陰兵抗日時,汪靖永第一個起了疑心。他是當(dāng)過職業(yè)偵察兵的人,按民間的說法,這無二爺是陰間的神祇,怎么會享用陽間的供品?左思右想,汪靖永覺得這中間有蹊蹺。他常去石匣寺與昌智大師下棋,二人關(guān)系甚好,因此他決定去向昌智大師打聽這其中是否有隱情。
昌智大師聽罷汪靖永的問話,無限傷感地搖頭長嘆,一語不發(fā)。
汪靖永瞬間明白了,脖子上青筋直跳。
昌智大師驚慌地揚手制止了汪靖永,無可奈何地說:“你曉得了就不用講破了。”
汪靖永聽了,嘆息一聲,道:“國民政府這些官,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連一個小小的保長都想發(fā)國難財,這樣怎么能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呢?”
昌智大師默默地捻著佛珠,一言不發(fā)。汪靖永站起身來道:“大師,您好生念您的佛,我來斗這條地頭蛇。”
昌智大師驚慌地阻止道:“不可,不可,還是以忍為上吧……”
汪靖永堅持道:“大師,您念您的佛,這事是我們紅塵中事,與您出家人無關(guān)。我會想辦法和他智斗的,不會出事的。”說罷,便走出了石匣寺。
秋日的深夜,月光如銀,在秋蟲的“唧呷”聲中掠過的秋風(fēng),帶有幾分涼意了。
汪靖永習(xí)過武,且很有造詣,此時他正藏在一棵能俯視石匣寺大殿外的黃桷樹上,靜靜地觀察院中的動靜。不一會兒,“沙沙”的腳步聲中,一行蒙面人進了石匣寺。汪靖永從身形上認出了這一行蒙面人,領(lǐng)頭的就是汪茶壺。
眼看汪茶壺一行挑著谷草鞋魚貫走出石匣寺,汪靖永這才下樹。他雙腳剛落在巨石上,就聽見汪茶壺給嘍啰們的分工聲從寺門口傳過來:“駝三明天去趕流鎮(zhèn),馬七去趕土橋鋪,球二去趕唐鹽井,分頭趕集之后,賣掉這些鞋……”
直到汪茶壺一行挑著谷草鞋遠離了石匣寺,汪靖永才回到家。
真相大白之后,汪靖永睡不著了。他現(xiàn)在雖然不當(dāng)兵了,但軍人除惡揚善的豪氣仍留在身上。他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陣,一個妙計浮上心頭。
汪靖永踏著月光,來到汪茶壺的祖母臥室外,悄悄進了房間。汪茶壺的老祖母心地善良,平日也時不時打發(fā)傭人給石匣寺送些銀兩布施。由于她常年不邁二門,所以對汪茶壺這個孫子的劣跡半點兒也不知道。汪靖永輕輕地將一張黃紙條塞在汪茶壺熟睡的老祖母手中,翻身出窗戶,立刻回家了。
第二天,汪茶壺的老祖母乘滑竿來到石匣寺,昌智大師出門相迎。落座后,汪茶壺的老祖母從懷中掏出醒來時手中捏著的黃紙字條,雙手捧與昌智大師。昌智大師雙眉一揚,黃紙條上的字映入眼簾:“汪保長所奉谷草鞋系陽間物,我陰兵唯能領(lǐng)受燒過之后的谷草鞋。”紙條的落款是石匣寺偏殿無神二爺。
昌智大師自然明白這是汪靖永所為,但不便說破,只恭敬地對汪茶壺的老祖母說:“佛祖既選了老施主傳旨,就請老施主將這佛旨傳與獻谷草鞋的眾施主吧。”
汪茶壺的老祖母因為有了“佛緣”,心頭正歡喜得不得了,迭聲應(yīng)道:“善哉善哉。”馬上叫人傳話,讓人將所敬獻谷草鞋,如數(shù)搬到寺外的空壩上焚燒。一時火光沖天,濃煙如霧遮日。空壩上“阿彌陀佛”聲響成一片,很是熱鬧。只是站在一旁的汪茶壺的爪牙們,一個個咬緊嘴皮,但誰也不敢出聲阻止。
一天幾百上千雙草鞋,好大的一筆收入啊!汪茶壺當(dāng)然不會眼睜睜地讓到手的錢財化為灰燼,他當(dāng)然不會相信無二爺菩薩會給老祖母送佛旨,因為他就是給無二爺菩薩傳過“佛旨”的人。那么,有人在斷他的財路!
他首先想到了昌智大師。
這天,汪茶壺親自上石匣寺請昌智大師寫對聯(lián)。昌智大師心里明白,距離過年還有三個月,汪保長寫對聯(lián)是假,探“佛旨”的筆跡是真。昌智大師爽快地滿足了汪茶壺的要求,一支毛筆在紙上龍飛鳳舞,上聯(lián)是:一生不做惡事,下聯(lián)是:二世好享壽福。橫額是:因果報應(yīng)。
汪茶壺少年上過私塾,識得些字。他將昌智大師寫的對聯(lián)與老祖母得的“佛旨”字跡細細對照,筆跡截然不同。看來“佛旨”不是昌智大師所為,那么會是誰呢?他一定得把這個人揪出來!
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汪茶壺嘗到了借菩薩發(fā)橫財?shù)奶痤^,無奈草鞋不能再白拿了,心里很是郁悶。但是自從出了“佛旨”事件后,石匣寺菩薩顯靈的消息隨風(fēng)而傳。因此,石匣寺的香火愈發(fā)興旺。昌智大師把功德箱中的錢積攢起來,派小和尚送到縣政府,捐給“抗敵后援會”,因為石匣寺是汪茶壺的轄地,他由此也戴了三次紅花。
但是汪茶壺對戴紅花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錢。因此,他看著昌智大師把錢捐給縣“抗敵后援會”,暗罵:“傻和尚,糍粑落地還要沾一層灰呢,你怎么一點兒都不留?”
汪茶壺在屋里悶悶地抽了幾袋旱煙,緩緩踱到窗前。幾只麻雀在院里“喳喳”跳著覓食,突然,與汪茶壺家一墻之隔的堂弟家大門內(nèi)“砰”地飛出一個掃帚,驚得院里的麻雀四處逃竄。緊接著傳來堂弟媳責(zé)罵堂弟的聲音:“是雞腳神拉你去吃的鴉片煙?是你自己嘴巴癢!遭天殺的!”
雞腳神,鴉片煙!汪茶壺靈光一閃,樂得將手中煙桿丟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兄弟媳婦,你點中穴道了呢!”
汪茶壺的叫聲被老祖母聽進了耳里,她氣憤地喊:“朝福,你進來一下!”
汪茶壺慌忙夾著大尿泡,鵝走路一搬搖搖擺擺朝老祖母屋里走去。
“你大白天喊兄弟媳婦干啥子呀?”老祖母慈眉中透著怒氣。
“我……”汪茶壺左手捭右手,后悔高興失言,一時被老祖母問得語塞,誠惶誠恐中,偶然看見老祖母屋里花貓兒正在頑皮地玩線團球,急中生智地說,“老祖母,我剛才說兄弟媳婦紡的棉線紡得光生,沒說別的!”
汪茶壺的老祖母畢竟人老,耳朵愛出差錯,既然孫兒這么回答,便不再追問了,揚一揚手,說:“去吧,記住,弟兄妻,那是萬萬不能輕薄的啊!”
汪茶壺確實和那位堂兄弟媳婦有一腿,后來,他那堂兄弟媳婦嫌他襠里的尿氣泡礙事,就不和他來往了。此時老祖母訓(xùn)示,汪茶壺回答得也坦然:“老祖母,就憑孫兒我胯里這個害人包包,我能做啥子風(fēng)流事呢?”
老祖母被汪茶壺逗樂了,呵呵笑著說:“這一世別作惡,多行善,修到二世就能做個好男人了。”
汪茶壺也趁機笑著走出門外,徑直朝石匣寺走去,見了昌智大師說了一句:“從今天起,我要借你偏殿的雞腳神菩薩用一用!”
昌智大師不敢說半個“不”字,捻著佛珠,心里響起那段佛語:“……再等幾年你且看他。”
汪茶壺說完,昂首闊步走出了石匣寺。
第二天,老百姓中又傳開了一條爆炸性新聞,汪保長的老祖母昨夜領(lǐng)了新“佛旨”,不過這次不是黃紙字條,而是夢中授予的。佛在夢中對汪保長的老祖母說:“前次臺兒莊大捷后,這次出川的陰兵要由無二爺菩薩帶回川換防休整,接防的陰兵由雞腳神菩薩率領(lǐng)出川。但是,雞腳神菩薩率領(lǐng)的這些陰兵,個個都要抽鴉片煙。陰兵的鴉片煙癮過不足,打起日本鬼子來槍就瞄不準,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沒勁,很難殺死日本鬼子。大家要進貢鴉片了……”
雖然取得了臺兒莊勝利,但前方戰(zhàn)事仍然十分吃緊。愛國的石匣寺的老百姓們,出于抗日義舉,此時也顧不得去研究雞腳神菩薩是否能吸鴉片煙,因為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一旦日本鬼子打進家園,萬貫家財也不屬于自己了,不如去試一試,花點兒錢財,或許雞腳神菩薩真能率陰兵把日本鬼子打跑,保住了家園,保住了財產(chǎn),豈不美哉!
用啥辦法給雞腳神菩薩帶的陰兵們送鴉片煙呢?老百姓們交頭接耳。
“將鴉片煙抹在雞腳神菩薩嘴里,雞腳神菩薩自然會有辦法分配給他率領(lǐng)的陰兵們……”人群中有人指點迷津。
于是,有錢人就每天往雞腳神菩薩的嘴里糊指甲殼般大小的鴉片煙,無錢的農(nóng)民們勒緊褲帶,節(jié)衣縮食,省下糧食或者把棉花賣了,買回鴉片煙,每天也往雞腳神菩薩的嘴里糊一粒米般大小的鴉片。積少成多,每天雞腳神菩薩的嘴里就有一個雞蛋大的鴉片煙。
這次,汪茶壺吸取了谷草鞋的教訓(xùn),他派了幾個心腹,扛著漢陽造步槍,守護著雞腳神菩薩,美其名曰:為神站崗。
漸漸地,為雞腳神敬獻鴉片的人們也開始懷疑了:雞腳神菩薩是神,神還要人去站崗,這還能指望他帶陰兵去打日本鬼子嗎?再說,站崗的幾個團丁會不會搞鬼名堂啊?
長此以往,給雞腳神菩薩敬獻鴉片煙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起來。雞腳神菩薩嘴里的鴉片煙由原來每天一個雞蛋大,再到半個雞蛋大,變成指尖大……
汪茶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又一個壞點子在腦袋里忽閃閃浮了出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石匣寺門口銅鑼聲“鏘鏘”,村上的打更匠馬駝子扯開喉嚨悠悠地喊:“喂,快來看啊,昨晚偷吃雞腳神菩薩嘴里鴉片的人,被雞腳神菩薩弄死了!”
馬駝子的聲音在寂靜的晨空里很響亮,他那故意拖長的余音傳得很遠很遠。在馬駝子聲音波的撞擊下,一扇扇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從門洞里走出的男人女人們,一齊往石匣寺匯合。
人們自覺地圍成了一個圈,一齊望著地下僵硬地躺著的為雞腳神菩薩站崗的團丁。有膽大的男人伸手摸了摸那團丁的胸口,回過頭對大家說:“好像還沒落氣呢!”
于是,馬上就有人端來了滾燙的紅糖生姜水,往那人嘴里灌。那人吞下三匙后,慢慢有了呼吸,接下來又緩緩地有了輕微的呻吟聲。
“活了,活了,活過來了!”人們看著“死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喊了起來。
活過來的人四下望了望,突然大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驚嚷著:“雞腳神菩薩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那死過去又活過來的團丁,本保的人都認得,叫劉三爛,是汪茶壺的跟屁蟲,平日里狐假虎威,禍害鄉(xiāng)鄰,是汪茶壺的心腹。
劉三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一陣,翻身從地上坐起,三下兩下脫掉身上的衣服,身上現(xiàn)出許多紫烏的斑印。
“這就是雞腳神菩薩打我留下的,別看他老人家手細秧秧的,打起人來,落到身上勁大得很呢。”劉三爛指著身上的紫烏斑印,向人們訴說著挨打的經(jīng)過。
“雞腳神菩薩為啥要打你呢?”人們有意讓劉三爛出丑,明知故問。
劉三爛吞吞吐吐地說:“我借站崗的機會,偷了雞腳神菩薩嘴里的鴉片煙……”
“雞腳神菩薩為啥不讓你死落氣?”人群中有人起哄,辱罵劉三爛。
劉三爛本是個臉皮厚得勝似牛皮的角色,信口胡謅道:“雞腳神菩薩說我家有位八十歲老母,我死了,老母哪個供養(yǎng)呢?”
劉三爛家確實有一位八十歲的老母,盡管大家恨劉三爛,但細想起來,劉三爛還是死不得的。
汪靖永來到這里已經(jīng)幾年了,看到鄉(xiāng)下孩子文盲多,就與昌智大師商量,辦一所私塾,自己給孩子們當(dāng)個啟蒙老師。昌智大師極力支持汪靖永做這件善事,并劃出石匣寺石室外一間寺內(nèi)產(chǎn)權(quán)的瓦房作私塾學(xué)校,而且不收分文租金。
鬧得沸沸揚揚的雞腳神菩薩吃鴉片煙的事件,汪靖永自然是耳聞目睹的。但他忙于籌辦私塾,一時騰不出手來揭發(fā)汪茶壺騙人的把戲,只好放出“菩薩要人站崗,顯不了多大的靈”的說法,這才剛奏效,又發(fā)生了劉三爛被“雞腳神菩薩”打傷的事,使原本冷落了的敬煙活動,又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雞腳神菩薩顯靈了,以前的一切懷疑都煙消云散……
這天中午,還不到上課時間,汪靖永提前去學(xué)校開了校門,然后踏著石板小路,走入石匣寺,找老朋友昌智大師下棋。
汪靖永坐下后,道:“看來,我又得替雞腳神菩薩顯一回靈啰!”
昌智大師苦笑道:“施主,讓他忍他又何妨?”
汪靖永說:“大師,我懲惡不也是揚善么?再說,忍讓是有底線的……”
昌智大師道:“施主,凡事不要太過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汪靖永說:“大師放心,我做事有分寸的!”
當(dāng)夜三更時分,汪靖永整好夜裝,悄悄出了門。
時逢十九日,月亮升了起來。汪靖永不便在月光照亮處行走,專找那樹掩竹映的陰涼處行。快到汪茶壺家時,汪靖永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在月光下晃動,他便伏在一叢芭茅草后面,借著月光,認出了往汪茶壺家疾行的人,正是劉三爛。
劉三爛此時去汪茶壺家干什么?
汪靖永緊跟在劉三爛的后面,進了汪茶壺家大門。
汪茶壺家的大門虛掩著,看來早已和劉三爛約好了的。
汪靖永隱在窗下,那窗戶雖然貼了一層白紙,但因時間久遠,貼的紙便被弄出了一些小洞,汪靖永很容易地看到聽到了屋里的一切。
屋里,一張矮方木桌上,擺著酒菜。劉三爛一進門,汪茶壺就給他遞去一杯酒,壓低聲音說:“辛苦了,老子敬你一杯!”
劉三爛喝了酒就訴苦道:“汪保長,我為你死也死過一回了,這夜夜去石匣寺取鴉片煙的活兒,你還是另找他人吧。”
“你想撂挑子?”汪茶壺虎起了臉。
“不敢,不過,假如我被人抓住了把柄,前天裝死那場戲我不就白唱了么?”劉三爛雄起膽子說出一串理由,汪茶壺聽了,虎起的臉漸漸松弛下來。
劉三爛忙補充道:“您老人家自己去是最好的!”
“好個鏟鏟,假若被人捉住了,那才叫丟人現(xiàn)眼!”汪茶壺的臉又虎了起來。
“不一定吧,汪保長。”劉三爛自己抓過酒壺斟滿一杯酒,仰脖子一口喝干,說,“被發(fā)現(xiàn)了,您老人家就說您是夜里去寺廟檢查抗日工作呀!”
“龜兒子!”汪茶壺的臉又松弛下來,兩眼放射出喜悅的光芒,“點子還出得可以呢。”
兩人又碰了一杯。劉三爛將右手掌伸向汪茶壺,可憐兮兮地說:“汪保長,多少打發(fā)幾個錢給我這跑腿的人吧!”
“哐當(dāng)!”一聲銀元響,隨即傳來汪茶壺的聲音:“你這人也是精靈翻山,吃我的肉,喝我的高粱酒,還要花我的錢。”
劉三爛乘著酒興,說:“汪保長,不怕您生氣,說句玩笑話,您老人家打發(fā)我這點兒錢,不是您的,是雞腳神菩薩的,再說,我買‘無名異’還要花好多的錢呢……”
“嫌少?別得寸進尺!”
汪茶壺和劉三爛的爭吵,汪靖永沒心思聽了。他自幼讀過中醫(yī)書,懂得“無名異”這味中藥擦在皮膚上,可以使皮膚變成紫烏色。有市井無賴常買了此味中藥去耍賴,訛人錢財。原來這是汪茶壺一伙騙人的把戲。
汪靖永怒火從肝生,決定要采取手段來收拾這個害人精。
第二天晚上,汪靖永藏在雞腳神菩薩背后,耐心等候來取鴉片煙的汪茶壺。三更時分,汪茶壺果然來了。
他走進石匣寺偏殿后,口中念念有詞,給自己壯膽道:“雞腳神菩薩,為了抗日救國,委屈您一下啊!”
汪茶壺說完,借著神龕上的燈光,開始刮雞腳神菩薩嘴上的鴉片煙。
汪茶壺專心致志地刮煙,雞腳神菩薩后面,汪靖永悄悄伸出早已磨制得十分鋒利的長鋼針,對著汪茶壺胯里那個大尿泡,狠狠一扎,只聽“哧”的一聲,汪茶壺的大尿泡漏了氣,他一聲驚叫,“哎喲!”接著便轟然倒地……
汪靖永躡手躡腳地走出石匣寺,回家睡覺去了。
汪茶壺在雞鳴時分醒了過來,胯里尿泡漏了氣,茶壺變成了漏壺。他周身像散了架,別說爬起來逃走,連呻吟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天亮了,第一個進石匣寺給雞腳神菩薩敬獻抗日煙的老漢,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汪茶壺,嚇得大叫道:“汪保長死了!汪保長被雞腳神菩薩弄死啰!”
老漢的呼喊好似救火的訊號,前幾天才弄昏個劉三爛,今天又弄死了汪保長,真是奇了。人們一窩蜂往石匣寺跑來。
大家看著汪茶壺手中捏著的鴉片煙,什么也不說,什么都明白了,憤憤地小聲道:“報應(yīng)!”
劉三爛一伙來了,他們什么也沒說,找來一副滑竿,抬了汪茶壺回去休息。
這天,恰好傳來中條山抗日戰(zhàn)場失利的噩耗,汪茶壺、劉三爛一伙趁機放話,說是雞腳神菩薩帶的這伙鴉片煙兵煙癮沒過足,打日本鬼子提不起勁……
劉三爛挨家挨戶如是游說,人們懾于汪茶壺的淫威,雖“哼哼”地應(yīng)著,心里卻有兩點是認準了的:一是雞腳神菩薩吸鴉片煙是假的;二是石匣寺的菩薩大顯了靈威,狠狠懲治了汪茶壺這個惡人……
汪茶壺在床上躺了半年,請中醫(yī)開了十全大補湯、人參營養(yǎng)湯等調(diào)養(yǎng),又用豬尿泡裝了升麻、欠實、蓮米、胡桃仁之類,干蒸清燉服用了數(shù)十劑,漸漸地能下床走動了。
汪茶壺能出門步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石匣寺偏殿,圍著那尊“顯靈”的雞腳神菩薩,反反復(fù)復(fù)地觀察。
汪茶壺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雞腳神菩薩,自言自語地說:“你讓我出盡了丑,我得打你幾拳頭才解氣!”說罷,他揮起拳頭,照著雞腳神菩薩的腹部,狠砸了幾拳。干硬的黃泥巴塑像倒沒什么影響,反倒讓汪茶壺的拳頭皮蛻血流。
昌智大師在正殿佛堂窺見汪茶壺所為,與世無爭的心也怒火難捺。但是,為了寺廟的安全,他只能暗自嘆息一聲,忍了。
汪茶壺打了雞腳神菩薩,出了胸中怒氣就完了。他走出石匣寺大門,見香客趕場一般云集石匣寺,就不由自主地駐足。自從雞腳神菩薩顯靈整治了汪茶壺,香火空前旺盛。汪茶壺搔著碩大的腦袋,又想出了一條歪道道。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進佛堂,招呼了一聲昌智大師。昌智大師請他坐下,沏了香茶請他喝。
汪茶壺也不客氣,牛飲后,方才抬起那張南瓜臉,木木地說:“昌智大師,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南京,國人守土之責(zé),更加沉重……”
汪茶壺將在鄉(xiāng)上開會學(xué)到的幾句話,牛頭不對馬嘴地對昌智大師胡念了一遍。
昌智大師耳里聽著,默不出聲。
汪茶壺接著說:“國難當(dāng)頭,有錢出錢,無錢出力,石匣寺的捐款再多一點兒。”
昌智大師說:“石匣寺功德箱中的錢財,貧僧已全部捐贈了。”
汪茶壺右手按在茶碗蓋上,點點頭道:“我知道。從現(xiàn)在起,你就將捐款交與我,由我交與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再交給縣長,一層一層地上交,也講個組織關(guān)系……”他鴨子學(xué)雞叫,竟講出“組織”二字來。
昌智大師想:反正都是捐的抗日款,交給他也一樣,就答應(yīng)了。
“什么時候捐款?我好叫人來拿。”汪茶壺的南瓜臉上堆滿了笑容。
“如果汪保長方便,就現(xiàn)在吧。”
“方便,方便,抗日救國,天下第一大事,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汪茶壺又講開了大道理。
昌智大師就起身去取捐款。
汪茶壺當(dāng)著面清點后,又寫了一個收條,按了大拇指手印,將收條交與昌智大師。他揣了錢,昂首闊步,破天荒地對進香的香客主動打招呼,笑得一臉光輝燦爛。
本保的香客交頭接耳道:“這汪茶壺胯里的大尿泡泄了氣,人也變得和藹了……”
“還是石匣寺的菩薩顯靈好,惡人也變成了善人……”
就在汪茶壺揣著石匣寺募捐的抗日善款回家的當(dāng)天晚上,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就傳到了縣上。
第二天上午,汪茶壺裝模作樣,坐了一乘滑竿去了一趟鄉(xiāng)公所。
一天后,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才傳到深丘陵中的石匣寺。昌智大師為慶祝勝利,專門召集全寺和尚念了一天佛經(jīng)。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內(nèi)戰(zhàn)的陰云籠罩著中國大地。
汪茶壺對內(nèi)戰(zhàn)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一個農(nóng)村保長,不論哪黨哪派打勝了,他也休想升多大個官!他感興趣的是趁機搜刮民脂民膏。
國民黨政府中的死硬分子,為維護現(xiàn)有政權(quán)也有盡職盡責(zé)的,他們動真格狠狠整治官僚中的腐敗。這時,縣上受省府命令,開始對抗戰(zhàn)中的捐款進行全面核查。據(jù)說鄰縣有幾個鄉(xiāng)長、保長因侵吞了抗日捐款,已被省上批準執(zhí)行了槍決。
石匣寺是縣里捐抗日款最多的單位之一,自然是這次重點核對款項的對象。這天,核查的人在鄉(xiāng)長的陪同下,來到了石匣寺。因汪茶壺是直接收了捐款的人,在這個時候他就得回避了。
昌智大師送到縣上交的捐款,筆數(shù)和數(shù)字在冊子上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可是,獨有的交給汪茶壺的那筆錢,縣上的登記冊上既無名,又無數(shù)。昌智大師堅持說確實是汪保長收了。
鄉(xiāng)長黑著臉對昌智大師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若信口雌黃,弄不好會要了汪保長的命啊!”鄉(xiāng)長曉得,和尚最怕傷生。
那縣上來的辦事員倒也十分認真,耐心啟發(fā)昌智大師道:“大師,你交抗日捐款給汪保長時,他可給你寫了收據(jù)?”
昌智大師說:“有啊,汪保長還在收條上按了手印的。”
辦事員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請大師將汪保長寫的收據(jù)拿出來!”
昌智大師說:“好,我這就去拿出來請諸位過目,以辨真?zhèn)巍!?p> 昌智大師說完,起身往內(nèi)室走去。
不一會兒,只聽昌智大師在內(nèi)室一聲驚呼道:“哎呀,遭賊了!”
眾人隨著昌智大師的呼喊聲,一齊走進內(nèi)室,見一只精制的黃色油漆盒上的鎖已被人撬掉。盒內(nèi)有一沓紙幣,可就是不見了那張汪保長寫的收據(jù)。
很有修養(yǎng)的昌智大師此時也顯得有點兒著急,顫抖著胡須,急得說不出話來!
鄉(xiāng)長建議道:“不如去問問汪保長吧!如果他記得此事,昌智大師就不用再找了。如果他不承認有這件事,那就只好請大師找出證據(jù)來了。”
鄉(xiāng)長這話,明白人一聽就清楚,后邊半截話語中,藏有明顯的殺機。污告政府官員,后果不堪設(shè)想!
于是,鄉(xiāng)長帶著縣上來的辦事員一行人,徑直朝汪茶壺家去了。
一行人走后,昌智大師又翻箱倒柜找了一遍,那張汪茶壺寫的收條,仍然無影無蹤。焦急中,他想起了好友汪靖永,忙整整衣冠,也不帶其他和尚,獨自一人,匆匆出了石匣寺,來到汪靖永家。
汪靖永的夫人告訴昌智大師:“學(xué)堂放了暑假,他到縣城會老朋友去了,說是等三天就回來,可能今天就要回來。”
昌智大師只好說:“汪先生回家后,請您轉(zhuǎn)告他,請他速來石匣寺……”
汪夫人爽快答應(yīng)道:“好,要得!”
汪茶壺一家熱情接待縣上來的辦事員和鄉(xiāng)長,他還派了四乘滑竿,去場上抬了幾個年輕貌美的暗娼來陪客。
飯桌上的酒,飯后的麻將,讓縣上來的辦事員和鄉(xiāng)長都很盡興。晚上睡覺,縣上來的辦事員怕染上梅毒,不要暗娼。鄉(xiāng)長和汪茶壺一咬耳朵,決定給縣上來的辦事員上一份“土特產(chǎn)”。
汪茶壺想到了堂弟媳。堂弟媳才二十三歲,雖是農(nóng)家女,可一身的白肉又細又嫩,特別是那張臉盤子,在這保上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堂弟燒鴉片煙已燒成了一個廢人,堂弟媳自然是守著活寡了。聽汪茶壺說明來意,又聽說是陪縣城來的白面男人,弟媳當(dāng)然求之不得。但她嘴上仍然說:“你這保長哥哥,叫自己弟媳去當(dāng)娼婦?”
汪茶壺不敢惹火堂弟媳,賠著笑臉說:“我也是為你好,你既嘗了城里男人的滋味,又能掙一塊銀元……”
堂弟媳躊躇了一陣,嘟著櫻桃小嘴說:“你那要死又不斷氣的弟弟,把家里弄成了這個樣兒,我一身出門見人的衣裳都沒有,怎么去見人家?”
汪茶壺說:“我送一身你嫂子穿的綢子衣褲給你吧。”說罷,抖開早已準備好的包袱,將一身鮮亮亮的綢衣緞褲給了堂弟媳。
堂弟媳換上了綢衣緞褲,又梳了頭,款款從里屋出來,猶如畫中人一般。
汪茶壺色膽頓生,一下?lián)渖先ィ鹛玫芟保鸵采戏拧?p> 堂弟媳一邊掙扎,一邊說:“你那家什沒用,別逗我心慌!”
汪茶壺一邊脫堂弟媳的緞褲,一邊說:“雞腳神菩薩把我的大尿泡弄漏了氣,現(xiàn)在我成了真正的男人了,你沒看到你嫂子的肚皮都鼓起來了么?”
堂弟媳一邊推汪茶壺,一邊嬌媚地說:“你不是讓我今晚去陪縣上那辦事員么?你倒要截胡不成?”
汪茶壺正在銷魂時刻,緊緊摟住堂弟媳道:“縣上那辦事員只不過是我手中的一支槍,我要用他保我的命。你這一朵鮮花,當(dāng)然該我先采了,才讓他撿點兒邊角余料……”
完事后,堂弟媳又重新打扮了一番,才跟在汪茶壺的身后,往汪茶壺家走去。
堂弟媳在后屋洗了個澡,然后就上床陪縣上來的辦事員睡了。男女都輕車熟路,雙方都十分滿意。
整整一天,縣上來的辦事員都和堂弟媳在關(guān)著門的房間里沒出來。晚上,天剛黑,縣上來的辦事員和堂弟媳又續(xù)上了前曲。這樣一來,汪茶壺可不太高興了。他想:假若堂弟媳的肚皮里讓縣上來的辦事員填塞滿了,生下的娃娃不是個野種么?
鄉(xiāng)長看出了汪茶壺的醋勁,旁敲側(cè)擊地說:“現(xiàn)在的事情,要說假,也全是假。要說真,幾千元錢也可以使肉沙罐漏出紅白來。”
汪茶壺聽懂了鄉(xiāng)長的話,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便宜縣上來的那騷腳豬了,龜兒子咬到肉就不想松口。”
卻說那位纏綿在汪茶壺家的辦事員,也確非等閑之輩。他本是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wù)營壘中的特工人員。這次被派到汪茶壺這個保來核對抗日捐款,他是隱了名埋了姓的。他曉得,敢于胡作非為的保長一類的小官吏,背后沒有幾位大人物作靠山,他們是不敢亂來的。他那天隨鄉(xiāng)長進入石匣寺佛堂后,便以職業(yè)的習(xí)慣,四處打量了一番。他在細心的觀察中,發(fā)現(xiàn)佛堂中間的菩薩塑像的手中,握著一張二指寬、四五寸長的黃紙。他到過許多古剎古寺,見過多尊神像,卻沒見有手握黃紙條的,所以,那天趁大家聽見昌智大師驚呼被盜,蜂擁進里屋觀看時,他留在最后,取下了那張黃紙條,看上面寫著:“汪保長貪污抗日善款,初八見證據(jù)。”落款是石匣寺菩薩。
辦事員不動聲色地捏了這張“佛旨”,心里一盤算:今天是農(nóng)歷初四,再過三天就是初八。如果沒有汪保長的堂弟媳陪伴,他也會想辦法等到初八過了才回縣府交差的。更何況有汪保長提供的這等好事,豈有不好好享用之理?
辦事員和鄉(xiāng)長一行人,在汪茶壺家吃喝玩樂了四天,汪茶壺對于吃、喝倒不心疼,因為他可以將這筆費用加倍攤派到老百姓頭上,自己一分不花。他心疼的是堂弟媳,這四天……
初八早上,縣上來的辦事員第一個早起了床,吃了早飯,他便提出說:“大家再到石匣寺看看。”
鄉(xiāng)長馬上附和道:“好,必要時,狠狠訓(xùn)斥一頓那多事的老和尚。”
辦事員不置可否。幾個暗娼和汪茶壺的堂弟媳也嚷著要跟去。鄉(xiāng)長黑了臉,喝道:“那是佛門凈地,豈是你們這伙濁物去的地方?”
不想那幾個暗娼也是見過大陣仗的,壯著膽回敬鄉(xiāng)長道:“我們是被啥子人弄濁的?你們男人穿起褲子就不認人了?”
只有汪茶壺的堂弟媳不吭聲,只顧埋頭數(shù)自己衣襟里的銀元。數(shù)完后,她找到汪茶壺,小聲說:“哥哥,你還得補我一個銀元。”
汪茶壺不高興,也小聲說:“我為啥要補你一個銀元?”
“那天下午,我剛換了衣裳,你……”堂弟媳嗔怪汪茶壺記憶力不好。
汪茶壺不高興了,壓低聲音說:“我那叫試車,懂不懂?好比給你安裝好了紡棉花的紡車,先搖一搖,試一試好使不好使。我還沒找你要消磨費呢,你怎么反而找我要銀元?”
堂弟媳低頭想了想,認為這位保長堂哥講的話也有道理,就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汪茶壺又派滑竿,將四個暗娼送走了。因為汪茶壺是當(dāng)事人,他只將眾人送到家門口,就回去了。
昌智大師將辦事員和鄉(xiāng)長一行迎進佛堂。辦事員剛坐下來,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佛堂正中那尊菩薩塑像手中,又有一張紙條,就站起身來,大聲提議道:“再去看看大師那個放收據(jù)的匣子。”
鄉(xiāng)長馬上響應(yīng)。待一行人走進了昌智大師的內(nèi)室,辦事員很快取下菩薩塑像手中的紙條,匆匆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這是一張汪保長收了昌智大師的抗日捐款后寫的收據(jù)!
他大聲叫鄉(xiāng)長道:“去把汪保長叫來,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他還有啥話說?”
眾人一齊從昌智大師的內(nèi)室出來,看著辦事員手中的收據(jù),大吃一驚。昌智大師卻不驚不詫地雙手合十,小聲念了阿彌陀佛……
鄉(xiāng)長急急忙忙地去傳汪茶壺。汪茶壺聽說辦事員拿到了他寫給昌智大師的收據(jù),連連搖頭,失聲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鄉(xiāng)長發(fā)了火,道:“不可能?那鮮紅的手印是別人按的?”
汪茶壺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慌慌張張跑進里屋,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響過之后,他手拿一張紙條跑了出來,遞給鄉(xiāng)長過目,說:“真菩薩面前不燒假香,鄉(xiāng)長,這張收據(jù)我早已弄回來了。”
鄉(xiāng)長看過汪茶壺遞上的收據(jù),生氣地說:“你自己再好生看看,這張收據(jù)是不是你親筆這樣寫的?那天你一講,我就擔(dān)心壞事!”
汪茶壺從鄉(xiāng)長手中接過收據(jù),仔細再一看,那張收據(jù)卻是他貪污抗日善款的內(nèi)容。他跌坐在地上,哭喪著臉,大喊道:“糟了!我上了禿驢的當(dāng)了!”霎時,頭上汗珠指尖大,如雨一般往下掉。
鄉(xiāng)長驚慌了一會兒,緩過神來,問:“這么大一筆款,你花到哪兒去了?”
汪茶壺也是逼急了的狗,一副破罐子往破處摔的架勢,道:“你是真的不曉得?如果大家都裝瘋迷竅不認人,我的肉沙罐漏了水,有的人脖子上的肉沙罐也休想保住……”
鄉(xiāng)長的身子顫了一下,馬上恢復(fù)了正常,若無其事地說:“走啊,對證去吧,氣又有啥用,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鄉(xiāng)長一邊催汪茶壺走快點兒,一邊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進城去勾兌。不然,菩薩怕真要顯靈砍了你的腦殼呢!”
汪茶壺看看到了石匣寺門前,只說了一句:“只有靠你去縣上走門道了!”
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汪茶壺承認收了昌智大師義捐的抗日善款。但他狡辯說,剛收到這筆款,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消息就傳來了,準備留下此款興辦地方福利事業(yè)。
辦事員鐵青著臉,叫人用繩子將汪茶壺捆了,派兩個鄉(xiāng)丁,隨他一起押送汪茶壺到縣政府交差。
汪茶壺見辦事員不講情面,心里恨恨地罵道:“挨千刀殺的龜孫子,我的堂弟媳你也睡了,你還要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