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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大陸新武俠第一刊,《今古傳奇·武俠版》承載著弘揚原創武俠的歷史使命,給予了武俠作者一個原創陣地,讓他們得以在大陸新武俠的旗幟下,開創一片盛事江湖。揚武俠精神,賞國風精粹,衛俠道不朽。
十二、碧空山中
慣常笑意微微的悠然公子,這一刻面上的表情比他的槍更加陰沉,刺出這猶如驚濤駭浪般的一槍后,他朝著風陵渡喝道:“快走!”隨后低聲罵了一句。
葉云生吃了一驚,自己與莫尋歡相交多年,知道這位悠然公子雖然可以笑嘻嘻地殺人,也可以慢悠悠不帶一個臟字把人損到想要吐血,可他平日最重風度,斷不肯口出污言。這是被氣狠了?卻不知是因為何事令他這般氣憤?
可這時卻也容不得葉云生多想,縱橫天手中血刀挾不盡氣勢已經滾滾而來。莫尋歡黑槍一轉,由下至上一槍刺去,狠戾至極,那沖天的血光竟也被這一槍分開一條血路。
葉云生心思電轉,他雖然猜不透莫尋歡的想法,但在武藝上的配合,二人卻是靈犀一點,飛雪劍空中回旋,舞出一天飛雪為莫尋歡防守。實也是莫尋歡這一槍戾氣實在太重,這一槍刺出,悠然公子周身上下已無半點防備。
而飛雪劍甘為旁人回守,卻也是難得罕見之事。
縱橫天微微而笑,凜然不懼,血刀揮灑,這挾帶無邊戾氣的一槍竟被接下,還尚有閑暇評論道:“這是魏君臨的槍法,可當年他的氣質卻不是這般?。∧氵@后生又是何人,兵器譜上可有你的名字?”
莫尋歡不發一言,口角一撇,輕蔑一笑,又一槍刺出,這一槍的戾氣較之前番竟然更加深重,那碧衫身影仿佛已被淹沒在海水般的戰意中,唯有一雙眸子熠熠生輝,仍是生機無限。
葉云生在莫尋歡出手時,灰白劍身一展,又一式快雪時晴揮灑而來。這一招,兩人竟不約而同地采取了攻勢,并肩而戰,一往無前。
黑光、劍光、血光同時一閃而逝,那一刻,就連天上的明月也被遮蔽住了身形,而萬千星辰亦是暗淡如墨。
縱橫天緩緩張開左手,一道鮮血從他虎口上流了下來,那是方才被飛雪劍的劍氣所傷。與此同時,他右肩上忽然迸裂開來,一小股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衫,卻是銀血霸王槍的槍意至今方才發作。
而葉云生、莫尋歡兩人卻是雙雙后退一步,唇邊帶血。莫尋歡手拄黑槍,退了一步后,忍不住又退了兩步,一口血涌了出來,被他硬咽了下去。
兩人對視一眼,卻均是向前再進??v橫天微微一笑,長刀橫出,向二人劈去,誰想這一刀只出了一半,忽然間中途一轉,反向風陵渡而來。
這一轉全無半點征兆,更了得的是方向雖轉,勁力竟然全然未變。風陵渡原本站得極遠,這一刀刀刃未及他身,可是無窮刀意已至,他全無回避可能,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仰天栽倒。
那一刀雖然只是刀意,但究其勁力,卻仿佛結結實實的一掌打在人身上一樣,縱橫天自然清楚這一刀只要擊中,風陵渡必死無疑,所以看也不看倒在地上口涌鮮血的風陵渡,身形飄飄,已向遠方而去。
夜風清涼,明月在握。縱橫天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那枝金波納花,摘下數朵,又取出一枚藥丸,一并咽了下去。
那兩個青年還真有點扎手,他心里想,真殺了他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要耽擱些時間,可眼下時間卻是耽誤不得的。風陵渡死了,這很好,自己還是先趕去碧空山,把傅家父子殺了作數,免得日久生變。
此處離碧空山并不算遠,縱橫天身上雖然受了些傷,但并沒有什么大礙。他身形如鬼似魅,悠悠飄蕩在夜色中,未及一個時辰,已然到了碧空山下。
縱橫天停下腳步,凝望四下情形,這碧空山上遍植了許多樹木,靜夜之中,深邃不見人影。他縱身上了一棵大樹,單腳立于樹尖上,微風悠悠,他的身形也隨著飄飄蕩蕩,如舟行水上。很快,他便看到了一點火光,那點火光極是微弱,若非他身處高處,又目力卓越,只怕也難以注意得到。辨別方向,就在前方東南。
是了,他想起來,多年不出不理原,卻也忘了,這碧空山上的溶洞只有兩個出口,方才所見的火光,就在其中一個出口的切近。
剛想到這里,就見那點火光亦是忽然熄滅??v橫天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這個徒弟,訓練出的手下倒也不全是廢物。
他正要從樹上躍下,忽然間,一支長箭無聲無息,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直向他后心射了過去!
這支箭極長,按一般來說,這般長的一支箭,速度又這般快,必有不盡風聲。偏偏這支箭就好像是從黑暗中冒出來的,忽如其來就出現身后,連半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先前在撫遠侯府時,縱橫天曾一刀擊飛一支長箭,但一來那時他身處平地,二來那一箭也并非這般無聲無息,因此這一箭他竟然無法擊飛,只得身體凌空下躍,墜到下面樹枝,姿態已經甚是狼狽。
可是他立足未穩,又有四五支箭向他一起飛來,這些箭的目標雖然是他,但方位很是奇怪,有的射他指尖,有的射他足踝,并沒有一支箭是朝著他要害部位而來,力道也甚虛浮。這樣的箭,就算真射中了人,也不過是輕傷而已。
然而就在這四五箭即將接近縱橫天時,忽然間又有數支箭射來,這一次的箭速度奇快,每一支都射中前番箭矢末端,兩股力量一撞,前番的四五支利箭驟然改變了方向,支支都向縱橫天前胸要害而來!
縱橫天揮刀劈刺,暗夜中只見火星四濺,那些箭矢剛被打飛,后面又來了幾支利箭,接連撞向被打飛的箭矢,所有箭矢在空中一轉,再度向縱橫天咽喉射去!
這已不單純是弓箭上的本事,而是融合了暗器的功夫在里面。縱橫天心念一轉,暗道:玉京段克陽?連他的徒弟骨頭都化灰了,怎么還有這連環劫的功夫現世?這手箭法確實驚世駭俗,但在縱橫天看來卻并非難以抵擋,他長嘯一聲,一道血光流轉如銀河倒懸,所有箭矢一并都被擊飛出去。就在這時,卻忽覺右臂一痛,一支小箭正釘在他左手上。
這一支小箭究竟是何時射來,竟連縱橫天也未曾注意到。這一支箭射得極深,幾乎入骨,他隨手拔下小箭,心中暴怒,轉眼間卻見一道黑影自極遠處一棵樹上一躍而下,便一展身形跟了上去。
那人的輕功雖是不錯,但較之縱橫天卻未免差了許多,只不過倚仗夜深林密才勉強多跑了一陣,又過片刻,眼見縱橫天就要追上,那人一閃身,已進了前方一個巖洞中。
縱橫天腳步一頓,他忽然想起,這正是碧空山內的溶洞,而傅家父子正在其中。想到這里,他更不停歇,已躍了進去。
巖洞中并非一片黑暗,洞中有一種奇妙苔蘚,附在山石上,隱約發出暗光,加上縱橫天又練有夜眼,并不成問題。奔馳一段,一個人影忽然自他面前閃過,看那面貌,依稀正是傅從容??v橫天一展身形便追了過去,只是那傅從容輕功身法卻也似鬼魅一般,加上這溶洞中實在是曲里拐彎,追了幾步,又不見了蹤影。
縱橫天停下腳步,打量了一番洞中路徑,又思量了一番,他天資聰穎,不消片刻便想出了這洞中道路所行方向,冷笑一聲,也不朝著方才那傅從容消失的方向而去,而是反向左邊一條小路走去。
果然,未行片刻,那傅從容便已出現在他面前。見他忽然出現,傅從容大叫一聲就往回跑,這傅從容的輕功卻是十分高明,雖然和縱橫天并非同一門派,那種鬼魅一般的感覺卻十分相似??v橫天追了幾步,忽覺不對,叫道:“你是何人!”
他與傅從容交過手,那出身高貴的小侯爺,輕功雖亦是極高明,卻又怎會使用這樣的身法?這是中了對方的計謀,面前這人,明明是個替身!
他惱怒之余,接連三掌一并推出,前面那人跑得飛快,半點不停,被他掌力一催,反而借著這股力又快速前行幾步,消失在一個拐角處。而縱橫天三掌力道未歇,直打得碎石不絕,“砰”的一聲,幾塊大石都掉下來,將那轉彎處塞住。
與此同時,忽聞轟隆隆一陣巨響,直是驚天動地??v橫天眉頭一皺,這是炸藥的聲音,而聲音的來源處,卻正是自己方才進來的洞口。
他忽然一個激靈,卻沒有朝發出聲響的地方而去,而是轉向了這溶洞的另外一個出口。他施展開全部輕功,速度奇快,但因為前方道路已被他的掌力摧毀,只得轉向了另外一條道路,這樣一來,不免耽擱幾分。待他即將趕到前面洞口時,卻見那個冒充的傅從容也已接近了洞口處。
“休走!”縱橫天揚聲大喝,縱身向前一躍,如巨鳥凌空,向下便抓,這一抓若讓他落實,那“傅從容”必無可逃。然而就在這時,洞口忽又射來七八支雕翎羽箭,勁力極強,他應手撥打,身形略慢。忽然間,又有一支巨箭自洞外射來,這支箭與眾不同,較之一般利箭足長了一倍,箭身上盤繞一條小蛇,雕刻極為精美。
這正是精衛箭!射日弓、精衛箭中的最后一支!
被這一支精衛箭一阻,縱橫天的身法到底停滯下來,甚至反而后退了數步,竟容得先前那人逃出洞外。他大怒,一刀將射到地上的精衛箭劈成兩段,一展身形又往外奔,卻聽炸藥聲響,巨石落地,這一邊唯一的一個洞口卻也是被堵上了。
縱橫天心中只覺“咯噔”一聲,這位縱橫天下、莫所能敵的絕代高手,眼中終于出現了一絲恐懼。
他兩步奔向大石,揮刀就劈,縱橫天武功絕世,刀力、掌法自可開山裂石。過了一炷香左右的時間,面前那塊大石便出現了一道裂縫,就在再劈幾下就可出去之時,外面轟隆隆聲音又響,這一次,卻是連綿不絕。
半個碧空山的山頭都被炸藥削下,前后洞口仿佛堵了兩座小山。
在溶洞外,那“傅從容”摘下面上人皮面具,卻是悠然公子莫尋歡。手執射日弓的傅從容,與身背弓箭的無名箭在他身后不遠處。葉云生站在他身側,衣白如雪,默然不語。
另外有一個人,竟然是先前已死的風陵渡,可看他一舉一動,分明是仍在人世。此刻他距離那洞口最近,沉默不語地看了一會兒,忽地跪倒在地,叩首三次,隨后轉身離開,再不曾回首。
十三、知己無悔
莫尋歡凝視了那小山一樣的洞口片刻,慢慢道:“成功了?!?p> 傅從容向前一步,逐個行禮,態度誠懇,道:“諸君辛苦。”
無名箭拱手還禮:“小侯爺客氣?!?p> 莫尋歡則笑道:“這是我當為之事?!?p> 傅從容便笑道:“既如此,我先行一步,碧空山上尚有一些后續事宜需要處置,失陪了?!?p> 莫尋歡笑道:“請。”
傅從容也離開了這里,葉云生滿腹疑惑,在場這些人中,只有他全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無名箭素性沉默,且兩人不熟,他只得向莫尋歡道:“阿莫,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莫尋歡沒有回答,卻向無名箭道:“無名兄,我想與葉子談談?!?p> 無名箭點點頭,并未多問,背著弓箭便自行離去。這時莫尋歡方看向洞口,輕輕笑道:“縱橫天,必死無疑了?!?p> 葉云生忙道:“阿莫,不可掉以輕心,這溶洞中有水,就算縱橫天的身上沒有干糧,但這洞中卻定能尋出一些活物,支撐數日乃至十余日都不是問題。而以縱橫天的武功,就算堵住洞口,給他幾日時間,他也定能出來!”
莫尋歡的眼神慢慢轉回到飛雪劍身上,葉云生驚覺,那雙素來帶笑的眼,此刻竟如寒冰一般刺骨,冷得看不出一絲表情。
他說:“不會,縱橫天絕對活不過三天?!?p> 葉云生道:“莫非你們在里面下了毒藥?這里水源眾多,怎下得過來?洞中遼闊,用毒霧也不是辦法,何況以縱橫天的內力,逼出毒藥也不是難事?!?p> 莫尋歡的眼神依舊如前番一般寒冷,但是他卻輕輕地笑了,道:“葉子,你知不知道,縱橫天為何這些年來不出不理原?又為何要每年閉關兩月?”
沒等葉云生回答,他便先答道:“是因為,縱橫天當年曾經服食了縹緲花?!?p> 葉云生一驚,便想到當時與風陵渡一同去取縹緲花時,那西南王手下第一心腹曾與黎玉言道:“世間知曉縹緲花之人本來不多,那極少數知道縹緲花之事的,也算是難得的見識廣博之輩,這些人所知的,是服食縹緲花后可使內力大增,又有寥寥幾人知道,這縹緲花乃是一種解藥?!?p> 想到這里,他便把這話說與莫尋歡,莫尋歡點頭道:“不錯,縹緲花是惑草的解藥。這兩樣異草同生于大夢沼澤,相生相克。當日風陵渡求取縹緲花,就是為解傅從容身上所中惑草之毒?!?p> 葉云生又道:“風陵渡又曾與我說,這縹緲花雖可提升內力,卻有一個極大缺陷,那服用縹緲花的人,從此便會神志失常,終身難以恢復。”
莫尋歡道:“這也不錯,那神志失常的羅剎天,便是因為被他師弟下了縹緲花,方會如此。”
葉云生搖頭道:“我還是不懂。”
莫尋歡笑道:“其實也很簡單,縱橫天十余年前在機緣巧合之下,也弄到過一些縹緲花。他博學廣聞,知道這縹緲花雖可提升內力,卻會令人神志喪失,然而,他又實在不舍得放棄這天賜恩物??v橫天自詡醫藥雙絕,便用了數年時間,煉了一種丹藥,與縹緲花同服,以為這樣就可以既得內力,又不喪神志。誰想,”他大笑出聲,“這藥,他竟煉錯了!”
莫尋歡眼底寒光未散,笑意卻一發不可收拾:“縱橫天自詡絕世聰明,卻煉錯了丹藥,服下之后,神志倒是在的,可是內力喪失了大半,人亦是瀕死。偏偏這個時候,我那笨蛋朋友玉恒路過,他當時不知縱橫天是何許人也,本著醫者仁心,把縱橫天救了回去,甚至恢復了縱橫天一身內力。但后遺癥便是,縱橫天此后每年仍需閉關兩月,更需每日服食一種藥物,方能克制體內毒素發作。”他看向葉云生,“葉子,你可還記得遍布于不理原上,那漫山遍野的淡紫色小花?”
葉云生并不記得,便搖了搖頭,他自是不知,當日里冼紅陽對這種小花卻有印象,還曾詢問過越贏,只是越贏亦不知曉。
“那種小花叫做繁星草,僅在不理原上生長??v橫天必須要每日里服食新鮮的繁星草,方能克制住體內毒素。你當他為何不離開不理原?他是不敢!離了不理原,沒了繁星草,他第二日便會毒發身死,他怎么敢?”說完,悠然公子哈哈地笑起來。
葉云生嘆息一聲,又道:“不對!可是縱橫天這一次不是已經離開了不理原,難道是他身上的毒解了?”
“沒有。”莫尋歡搖搖頭,“不過,半年之前,玉恒做了一副丹藥給他,這丹藥統共三十枚,每兩日服用一枚,可以代替繁星草克制毒性。只不過這丹藥也是要有藥引的,這藥引,便是新鮮的金波納花。”
金波納花遍布西南,原也是一種極常見的花樹。故而縱橫天這一路行來,并無妨礙。
莫尋歡續道:“那一晚縱橫天闖侯府時,無名箭的箭上原本下了毒,可以令兩天的服藥時間改為一天??上且患龥]射中他,不過沒關系,我事先在金風劍的劍身上也下了同樣的毒,因此縱橫天到底還是著了道。他當時也發現不對,因此即刻離開?!?p> 他笑笑:“這個局,在我們到達丹陽城后便設下了?!?p> 利用金風劍上的毒藥,讓縱橫天的毒發時間由兩天變為一天。砍伐掉城中大部分的金波納花,由此推斷出縱橫天的住處,誘騙他至城外,再以風陵渡假死、傅家父子在內,引他至碧空山。待到縱橫天來到碧空山后,無名箭以箭術相激,莫尋歡又假扮傅從容入內,終于將縱橫天誘入了陷阱中。
縱橫天性情多疑、武功高絕,又聰明絕頂,若非這諸般設計、巧妙安排,這陷阱也終難成事。
莫尋歡淡淡道:“我猜他來這里之前,以防萬一,身上說不定還帶了些金波納花,不過這金波納花新鮮也不過一天,再一天他體內毒素爆發,好吧,就算他武功高絕,我再給他多算一天,葉子,你覺得三天之后,這縱橫天還能再活在人世?”
悠然公子負著手,遙望天邊明月,嘴角上慢慢地泛起了一絲笑意。這個笑意初時清淡,之后慢慢擴散到眉梢眼角,他整張臉上全是笑容。
葉云生卻不知為何,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那一瞬間的莫尋歡,陌生得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多年好友,隨心所欲的浪子,而像是一個鬼,扣了一張帶著笑臉的面具。
他一把抓住莫尋歡的手:“阿莫!”
莫尋歡的身子抖了一抖,那個笑容從臉上褪卻,換上了一個要溫和許多的笑容:“葉子?”
葉云生長出了一口氣,他不明白莫尋歡為什么會變化,也不明白莫尋歡為何又恢復,他只是很高興,悠然公子又回來了。但此刻一句話不說似乎也是奇怪,他便問:“這些事情,你是由何得知?”
“從玉恒那里?!?p> “玉恒那里?”葉云生重復一遍,“可玉恒不是已經……”
“玉恒身死的消息,羅剎地告訴了小冼,小冼在路上說給了你,你又告訴了風陵渡,當時我也在不理原切近。風陵渡飛鴿傳書,把這一切消息告知我,于是,我連夜趕回了玉恒住處,在那里,我發現了一本他留下的雜記,記錄了這一切。”
“葉子,你當玉恒為何會留在不理原?他總不會是真心喜歡這個荒涼至極的地方吧?當年玉恒無意間救了縱橫天一命,被縱橫天強留在不理原為他煉藥,玉恒不是不能走,只因縱橫天威脅道,若是玉恒離開,他便屠盡周邊村落。玉恒被迫留在這里七年,又時常見到來到不理原的客商或者武林人物被縱橫天師徒三人所殺,心中早已痛苦至極。他幾次想對縱橫天下毒,可縱橫天自己的醫術也很高明,那幾次都被看穿,縱橫天便當著他的面,連殺了數十人?!?p> “玉恒他……原本是個性情極爽朗的人,后來卻被逼得想要自殺,恰好那時我路過不理原,救下了他,而我二人的交情……便是從此而起。只是沒想到,他最后還是死在縱橫天的門下……”說到這里,他不由聲帶哽咽。
葉云生思量一番,卻也不由難過,忽又想到一事,便問:“縹緲花是讓人服后神志盡失,內力大增,可當初羅剎地給羅剎天下縹緲花之毒,卻又為何以為這種毒是可使人內力喪失甚至喪命的?難道他竟不知道么?”
莫尋歡平淡道:“他確實不知道??v橫天將自己煉藥失敗一事視為奇恥大辱,哪肯與徒弟說明?無論是羅剎天還是羅剎地,大概都以為縹緲花是可以讓人喪失內力的毒藥。好啦,現在羅剎天被越大哥他們殺了,羅剎地被小冼殺了。再過幾天,縱橫天也該死了。”他聲音低低,“玉恒,我為你報仇啦?!?p> 自此之后百余年,碧空山以“鬼山”之名聞名于西南,堵在溶洞前后的兩座石山堆積泥土上面已生滿了綠樹青草。更有人道:月圓之夜,若將耳朵貼在石山上,可以聽到有鬼怪一般的怒吼,憤怒之后繼而細弱,仿佛是人瀕死時的聲音。
一匹白馬,一匹玉花驄,月下并轡而行。
白馬上的白衣劍客忽然問道:“阿莫,尚有一事,先前風陵渡明明是被縱橫天刀意所傷,當時我幾乎以為他已死,可怎的……他又活了過來?”
當時風陵渡口吐鮮血倒下,葉云生驚得呼吸都頓了一頓,誰想縱橫天離開之后,風陵渡竟然站了起來。葉云生甚是不解,只是后來一連串變故忙碌,他也未及細問。
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這句話,莫尋歡霎時惱怒,道:“葉子,我來問你,我不是讓越大哥帶你們去徐子那里暫住,你怎么今晚會出現?”
葉云生不知他惱怒所為何來,便道:“是風陵渡邀我前來?!?p> 莫尋歡心思一轉,已想到原委,自己先前并未告知風陵渡越贏等人所去何地,但風陵渡在丹陽城內是何等勢力,必是他生怕今晚戰力不足,因此查出葉云生落腳處,并請他前來。
莫尋歡嘆口氣:“葉子,你要知道,今晚之事,那時你若不出手,我也會出手,實不必你再來的?!?p> 葉云生方有所悟:“原來你不知今晚我會來——難怪我出現時你那般憤怒,可你為何竟不通知我?”說到最后一句,他沉肅了面容,竟有些聲色俱厲。
莫尋歡一只手扶著頭:“天理何在,你竟吼起我來了。今晚計劃,每一個環節,我都謀劃了不下十次,實不用你的?!?p> 葉云生卻道:“不是這個道理,縱橫天是極危險之人,若我在,至少也多一分把握。護送冼幫主這一路,何等艱險我們都走了過來,怎會懼怕一個縱橫天?”
莫尋歡嘆道:“正是因為這一路太過艱險,我才不愿……”
他這一句話沒有說完,葉云生卻體會到了他話中未盡之意,緊跟一句道:“阿莫,你莫不是后悔了?”
“我自然不會后悔?!蹦獙g聲音沉沉,“我……是后怕了?!彼穆曇趔E然低了幾分,“我自然知道,救小冼是應當的;我也知道,你們自會理解這份應當;我還知道,行江湖路,必然就有許許多多的風險??墒牵茨銈冞@一路行走,艱險程度,已經大大超過我當初的預期,我偏偏又無法與你們并肩行走……”
“所以回想起來,你會后怕,而再遇到危險,除非是非要我們不可的事情,你才會找我們參加?而如縱橫天這一件事,你便支開了我們?”
莫尋歡不語,這時的不語,實則也便是一種默認。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唯有馬蹄聲嘚嘚,響徹在山路上。
過了良久,終于有一人率先開口,卻非素來口舌便給的悠然公子,而是那皎如玉樹的飛雪劍客。
“你說你無法與我們同行……”他停頓了一下,“我沒有越大哥那么周密善思,沒法猜出你現在究竟在做什么??晌抑溃斘覀冏o送冼幫主時,你在做的事,必定比我們艱難十倍、百倍。你說你會后怕,可你要知道,冼幫主不光是你的朋友,亦是我們大家的朋友?!?p> 莫尋歡怔了一怔,卻見那白衣劍客月下眉飛若劍,雙目熠熠似星:“莫尋歡,你更要知道,若讓我在面對刀山火海與不能與你并肩面對之間選擇一樣,我寧可選擇前者。”
莫尋歡又是一怔,手不自覺地一抖,馬鞭便掉到了地上。葉云生一個燕子三抄水,自馬背上一低身,拾起那條上鑲明珠寶玉的馬鞭,尚未起身,卻見馬背上那個人,竟隨著他的馬鞭一路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莫尋歡醒來時已是隔天清晨,天色微明,自己躺在撫遠侯府客房床上,胸中有些疼痛,但運轉一番內力,卻又仍可如常流轉。再抬頭一看,床邊坐著的人正是無名箭,便笑嘻嘻地道:“多謝無名兄,又救了我一次?!?p> 無名箭面色很不好看,道:“也不全是我,飛雪劍與我一起用內功為你療傷。天明時見你好轉,他便走了,道是他現在不宜留在侯府?!?p> 莫尋歡點了點頭,道:“葉子現在是不宜留下?!币惶а劭吹綗o名箭面色,又道,“你也快去休息好了?!?p> 無名箭按捺了又按捺,還是沒有忍住,怒道:“你又不要命了!”
莫尋歡笑笑,不在意地道:“這不是沒事嗎。再說,我亦有準備?!彼麆恿艘粍樱庖碌念I口敞開,便露出一件薄薄的銀色里衣,料子極是特別,閃爍如水銀一般。
這是當年縱橫天傳給羅剎地的一件寶衣,不理原上,羅剎地曾穿著這件寶衣受羅剎天一掌,裝作重傷,實則無事。羅剎地死后,這件寶衣便落到了風陵渡手里。昨夜里縱橫天一刀向風陵渡揮去,風陵渡亦是仗著這件寶衣才免了一死。后來莫尋歡喬裝傅從容入溶洞,這是極為危險之事,故而要了這寶衣貼身穿著。
幸而如此,否則洞中挨了縱橫天那三掌,莫尋歡大概早就命喪黃泉。
無名箭看他這副樣子便要生氣,冷冷道:“我看,就是沒有這寶衣,你做的事情也不會有半分改變?!彼D了一頓,嘆道,“你何必這么拼?”
莫尋歡抬起頭,唇邊依然帶著笑意:“我若不這么拼,怎么夠資格當玉帥的北疆六絕呢?”
他的面上雖然有笑,這句話說得卻頗有些譏諷之意,無名箭自是清楚他這麒麟鬼的名號是因何而來,不由嘆道:“也……并非如此?!?p> 那身形高大的忘歸箭隊之首,忽然想到在自己臨來西南之前,曾經有過的一次宴會。
那時莫尋歡為陳鷹所傷,在北疆養傷,恰逢戎族燕嶺三衛的大頭領燕狡與另一副頭領前來刺殺江澄,危急關頭,莫尋歡出手,殺了那副頭領,又驅走燕狡。事后其余五絕為莫尋歡慶祝,主角卻因傷重,參加了一半便即退場。
莫尋歡離席之后,長安騎統領帥經天借了酒意,便道:“無怪乎玉帥對阿莫這小子看重,他確是有一身好本領。傷成那個樣子還能殺人,真是獨一份了!”
玉帥當時也位于上座,聽了這句話,卻道:“我看重他,卻也不全為這個?!?p> 帥經天也是趁著酒意,便問:“那是為了什么?”
江澄慢慢轉動著酒杯,半晌方答了三個字:“你不懂?!?p> 十四、驚天之秘
這一番話,無名箭并沒有說給莫尋歡聽的機會。只因這時忽來了一個侯府侍衛,道:“風頭領有請?!?p> 莫尋歡聽了,翻身便從床上下來,無名箭嘆了口氣,也便跟了上去。
待到偏廳,見到里面除風陵渡外,另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站在一旁,神情甚是惶恐。莫尋歡笑道:“出什么事了?”
風陵渡與二人打了招呼,隨即也笑道:“確是出了一件事,陳寂跑了?!?p> 陳寂自從到了丹陽城,就一直被關押在侯府里面,侯府自是不曾虐待他,但也制住他的穴道,又給他喝了散功藥物。沒想到,這位云陽衛人字部的指揮,竟然還是跑了。莫尋歡“哦”了一聲,笑道:“原來跑了啊?!?p> 旁邊那一臉惶恐的侍衛馬上跪倒,道:“大人,都是屬下疏忽,還請大人責罰?!?p> 風陵渡卻是一笑,親手將那侍衛攙扶起來,和聲細語道:“此事也難怨你們,一來,最近侯府因縱橫天之事調派出大量人手,給那陳寂可乘之機;二來,云陽衛中人多受過藥物訓練,連解穴也比尋常人快些。這是我疏忽了,不曾提醒你們。若說有錯,是我這個侍衛頭領錯在先。不過,賞罰也須分明,我便罰你一月餉銀,你可服氣?”
那侍衛原當走了重要犯人,自己就算不被撤職,也要被重重責罰,沒想頭領如此有擔當,竟將責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對風陵渡更是死心塌地。
風陵渡揮揮手,要那侍衛下去,便與莫尋歡與無名箭道:“眼下,陳寂既已走了,我們便須商量一番下一步如何計較?!?p> 莫尋歡笑道:“正是。”
他們三人在偏廳中商議,在侯府內另一處所在,卻也有兩個人,對坐閑談。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侯府花園角落里的一個葡萄架處,這時葡萄正是成熟季節,一顆顆珠圓玉潤的葡萄上面凝著白霜,看了便讓人食指大動。因這葡萄架極大,枝葉也茂盛,外面縱然走過人,也只能見到一架綠綠紫紫,誰想到,這葡萄架里面,竟還坐著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垂髫青衣的少女,一個是單衣含笑的青年,正是言守湘與冼紅陽。他二人分別坐在葡萄架里面的兩個小石凳上,面前還有一個小小的石桌,放著一個白瓷茶壺,又有兩只茶杯。
言守湘喝一口茶水,甚至也不用起身,伸手從頭上摘下一顆葡萄放入口中,贊道:“這葡萄真甜!冼紅陽,你可真會找地方?!?p> 冼紅陽笑笑,也摘下一顆葡萄,連皮帶籽一起吞下,道:“你既然夸我,我也就不客氣收下了?!?p> 言守湘又吃了兩顆葡萄,忽然間道:“冼紅陽,這幾天,你天天都和我泡在一起。可你不覺得,府里有些不對勁兒嗎?”
冼紅陽道:“是么,你倒說說,是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言守湘便數起來:“第一,你看,杜門主他們都走啦,任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哎,有一位小川姐姐和我處得好,可她也走了,要不是你也在,可怪無聊的?!庇终f,“還有啊,這侯府里的人,前兩天忽然一下子出去了好多。我看啊,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冼紅陽又吃了顆葡萄:“不錯,還有嗎?”
“還有!”言守湘湊近了些,表情神神秘秘,“冼紅陽,你注意過一個人沒有?”
“什么人?”
“就是,就是那天那個無名箭來的時候,和他一起進侯府的人!”
小丫頭湊得更近,聲音也壓低了許多:“我看那個人啊,一定不是尋常人物!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怎么有人能長成那個樣子呢,一定是你們說的那個,那個什么來著……”她冥思苦想了一會兒,“對了,那個人皮面具!還有啊,那個人一來,就住在侯府最好的屋子里面,可是他自己一天也不出門。我看啊,這個人一定是個大人物,他的身份一定是個秘密,不可以對人講的,對不對?”
冼紅陽既驚且笑:“想不到你這小丫頭,觀察得還挺仔細?!睂嶋H上,言守湘注意到的這些,他也全部都注意到了。
“那,那個人到底是誰?。俊?p> “我怎么會知道。”
言守湘不由有些失望,嘟著嘴坐下:“原來你也不知道。”
“不過啊,我知道侯府里前兩天是為了什么忙?!?p> 言守湘一聽,又興奮起來,忙問道:“是為了什么?”
“雖然我不曉得細節,可他們這一番忙碌,大概是為了殺縱橫天?!?p> 言守湘便問:“縱橫天又是什么人呢?”
這一句話問出來,可真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冼紅陽想了想,道:“你可愿意聽一個故事?”
言守湘歡喜道:“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冼紅陽道:“那好,我便把這個故事講與你聽?!?p> 足足花了半個時辰,他才把不理原上的一系列經歷講述出來,言守湘只聽得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先前時她還不時追問一兩句“后來呢?”“那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可是聽到后面,小丫頭干脆是半張著嘴,一句話也顧不上說。
終于,不理原上的所有經歷都講述完畢,言守湘十分驚嘆,道:“我從沒聽過這么嚇人又這么好聽的故事,竟然還是真的!”想想又說,“冼紅陽,你可真了不起?!?p> 冼紅陽苦笑:“我沒什么了不起。”
言守湘道:“我說你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對了,我現在有一點明白了,因為那個羅剎天和羅剎地都是縱橫天的弟子,所以他是來給他徒弟報仇的吧?!?p> 冼紅陽道:“是的?!?p> 言守湘奇道:“這我就不懂了,殺了羅剎地的是你啊,這個縱橫天應該是很難對付的,可你為什么沒和他們一起去呢?”
“為什么……”冼紅陽摘下一顆葡萄放入口中,“因為莫尋歡特地前來找我,與我說他已布置好一切,希望我能留在侯府。”
“可你是他的朋友啊!”小丫頭叫起來,“你怎能不去呢?”
“是啊,我怎能不去呢……”
冼紅陽慢慢重復了一遍,他的腦海里,又顯出那個碧衣青年含笑立在他面前,勸說他的樣子:“小冼,你們辛苦了一路,也該輪到我了。再說,我相信你,你就不相信我?”
他緩緩地笑了,伸手胡亂地摸了一把言守湘的頭:“小丫頭,你不懂。若說是逃亡之前……不,哪怕是一月之前,就算是莫尋歡與我說,我也要偷去的?!?p> “可是,現在不同,我至少學會了忍,學會了等……”
學會了……不給他們添亂……
言守湘似懂非懂,她畢竟年紀還小,閱歷亦少,還在想冼紅陽話里的意思,卻被冼紅陽又揉了一把頭發:“小丫頭,我來問你,你和你姐姐好容易見面,這幾天卻怎么總和我打混?”
言守湘便不再想之前的事情,皺著眉頭道:“姐姐倒是一有時間就來看我,可她的時間很少,聽說她那個上司傷了,因此姐姐總在照料他。”
“薛明王?”冼紅陽倒也知道一點縱橫天傷了薛明王的事情。
“可不是他?”言守湘噘著嘴,“那個人啊,看著可真嚇人!按說,他長得比女人還好看,可我每次看到他,總是害怕,就像蛇一樣,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吐出信子……”
她剛說到這里,忽然有一個淡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小丫頭,背著人就這般說話嗎?”
言守湘嚇得噌地一下跳起來,險些帶翻了面前的茶壺,想要出去又不敢,抖抖索索地捉住冼紅陽的手:“你……你陪我出去……”
這小丫頭手都涼了,冼紅陽苦笑一聲,也只好陪著她一同走出。
葡萄架外,一個青衣書生負手而立,面容俊雅,神態淡然,在他身后立著個素衣女子,神態恭謹,正是薛停云。
言守湘一眼看到姐姐,放下心來,又想自己到底還是個女孩子,忙把冼紅陽的手松開,低聲道:“姐姐,薛……薛頭領?!焙笕齻€字聲音奇低,若不是看她唇形,大概都猜不出她說的到底是什么。
薛停云道:“守湘,你方才無禮,快向薛頭領道歉。”
言守湘素來最聽這個姐姐的話,便低頭道:“是我錯啦,您……您別生氣?!?p> 薛明王面上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無妨?!?p> 言守湘出了口氣,又偷偷伸了下舌頭,正琢磨著怎么溜走,卻聽薛明王又道:“言小姑娘。”
言守湘嚇一跳,這么多天來,薛明王還是第一次主動叫她:“您還有什么事?”
“你的姐姐,曾經給過你一根桃木簪子,此刻便還給她吧?!?p> 言守湘怔了一怔,實沒想到薛明王提到的是這件事。當初云陽衛追殺到她與母親的住處,薛停云把她打扮成小乞丐送走,又把自己發間的簪子拔下來給她插上,并說這簪子就當是我留給你的紀念,萬萬不可遺失。怎么這個人現在卻提到這個?
她心里不解,看一眼姐姐,卻見薛停云和她點了點頭,她心中想:反正姐姐現在也與我一處,這個什么紀念,倒也無甚必要。便從發間拔下那根簪子,遞給了薛明王。
薛明王接過那根簪子,端詳了一下,輕輕嘆了一口氣,放入懷中收好。隨后又取出一個錦盒遞與言守湘,道:“這個,便送與你了?!闭f罷帶著薛停云離去。
言守湘莫明奇妙地打開那個錦盒,不由“啊”了一聲。
錦盒里面,是一支打造極精巧的鳳釵,鳳凰翅膀上連綴著蟬翼白玉,口中銜著一串珍珠,雙眼則是兩枚紅寶石。她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這般富麗精美的首飾,不由呆住了:“他、他給我這個做什么?”
冼紅陽在一邊看了,也是不明所以。
他并不知道,那根桃木簪子里,牽涉到一個極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卻又與他的生死息息相關。
在這一天清晨的一個時辰前,薛停云尚在侯府內花園一角默默沉思,忽然間有破空風聲自身后傳來。她一驚,本能地向前疾躍,未想卻有一柄匕首自左邊繞了個圈子,從斜刺里向她襲來。只驚得薛停云花容失色,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那電光石火一霎那,忽然一把鐵鉤在她身前出現,金鐵交鳴,那柄來勢洶洶的匕首被擊飛出去,奪的一聲直釘到地上。鐵鉤主人青袖一斂,面容平靜,正是薛明王。
薛停云吃了一驚,道:“大人,您為何……”
薛明王看著她,淡淡道:“你的武功,還是太差了?!?p> 薛停云不覺有些愧色,她之所長,在于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武功一流,只能說得上是平平而已,道:“屬下不才?!?p> 薛明王道:“你的內力不高,這不是短期內可以修行來的事情,論到武學天賦,實在也算不上出色?!?p> 薛停云愈發慚愧,垂首道:“是?!?p> 薛明王嘆了一口氣:“因此,大概也只有方才那套手法才適合你吧?!?p> “是……什么?”
這話題轉得太快,薛停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薛明王嘆道:“日后所遇危險必定更有許多,你這武功,自保不易,我便傳授你一套我自創的手法,我將其之命名為‘聲東擊西’,雖不能讓你成為一流高手,至少也能多幾次活命機會?!?p> 說罷,他便將這套手法教授予薛停云。這套手法,與內力經驗并無干系,純是一種巧勁的運用,方才薛明王射向薛停云那一匕首就是明證,風聲自后面傳來,任誰都以為匕首也會從后面襲來,誰想那匕首半途轉了一個彎,竟然從斜刺里殺出來。莫說薛停云,就是一個武功高手,猝不及防之下,說不得也會中招。
這套手法并不甚難,重在巧思,薛明王道:“非但暗器,拳腳、兵器上都可用到這種手法,端看你如何運用。但是有一點,這種手法說到底不過是取巧,你忽然用上一次,打旁人個措手不及,那是可以的,但若說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高手一見便會識破,到時你自己倒會反受其害。”
薛停云肅容道:“屬下記下,多謝……大人?!焙笠痪渎曇袈缘?,她心中忽然想到:這種實用價值并不算大的手法,薛明王怎會專門去研究?盡管薛明王自己一字未提,但她是個聰明女子,隱隱已猜出了答案,不由便失了神。
薛明王正在教她某一處關鍵的應用,卻見薛停云神游天外,不由皺了眉,道:“你在想什么?”這一句話中,已帶了些怒意。
薛停云連忙回神,她自然不肯說出方才猜測,便道:“屬下……屬下是想頭領到大西南,不知是為了何事?”
這一句話雖然并非她當時所想,卻也道出她的心思,薛明王以地字部大頭領之尊,專程來到西南一隅與西南王等人會晤,其中必有要事。這念頭在她心中縈繞了不止一日,卻也不敢提出,因薛明王方才驟然提問,她不自覺便說出了口。
薛明王聽她問出這句,倒是不曾惱火,道:“是有一件大事,此事若可功成,固然大事可期,冼紅陽那小子也占了便宜,說不定竟可翻案……還有你的父親?!彼匆谎垩νT企E然蒼白的面色,“你大抵也知道,你的父親是確實有罪的?!?p> 薛停云面色更白,低聲道:“是……只是父親,卻也死得凄慘?!?p> “我不能說替他洗刷冤屈,因你亦知,太子一案上,他并不算冤屈??墒牵瑲⒘怂娜耍乙矔⒘怂麄儭!彼πΓ爱吘?,他們本就是我要對付的人?!?p> 薛停云面色再變,為父復仇,是她一直日思夜想之事,卻再沒想到,薛明王輕描淡寫便接下了這件事。
這些時日以來,薛明王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由涌上心頭,他曾明言視她為手下,亦曾明言是為了她一身能為方才讓她為自己做事,然而……
從始至終,以命為她擋刀的,卻也只有他一人。
她一咬牙關,雙膝跪倒:“頭領,有一事,我瞞您至今。”
薛明王微一皺眉:“何事?”
薛停云聲音低低,說了一番話,縱是薛明王這等人物,也不由吃了一驚:“你竟……”
他不再多語,表情又恢復了從前模樣:“走吧,我們去找你妹妹。”
十五、七海探花
這一番糾葛,冼紅陽是不知道的,言守湘自然也不清楚,薛明王走后,言守湘看了一會兒那支釵,總覺得這么個寶貝放在自己手里倒要擔驚受怕,便道:“我還是先回去,把這東西放好,再問問姐姐,剛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冼紅陽點點頭:“也好,你去吧?!?p> 言守湘這一走,冼紅陽真就成了無所事事。這時侯府里,黎玉與黎文周早離開了,越贏等人去了徐子珊那里,莫尋歡與風陵渡有要事商議,唯一剩下一個熟悉的只有傅從容——可傅從容畢竟是小侯爺,事務良多,冼紅陽也不好去找他。
丐幫前幫主在花園里轉了兩圈,吃了十來顆葡萄,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現在是不可隨意出去的,可又能去哪里呢?侯府雖大,這幾天卻也被他和言守湘走得差不多了。
他又坐下來,從腰間慢慢抽出那根青翠挺直的竹棒,換在從前,他對武功一事,興趣委實也不算大,可自江北到西南,這一路行來,若是沒有這根竹棒和那半套青竹絲,他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他把竹棒握在手中,一式一式,使出他所知的那半套青竹絲,起初他的速度很是緩慢,到第二遍時,速度便快了幾分,第三遍速度則更快。然則速度雖然迅疾,招式卻分毫不亂,大有行云流水之感。他自己也驚詫,過去使過這套棒法不知多少次,卻無一次有這般感覺。
這大概真就是生死之間,方能有這般的體驗歷練吧。冼紅陽自己也苦笑,他此刻的武功,可說是他活了這些年里最高的時刻,可是若讓他自己選,他卻寧可不要什么高明的武功,只要像當初一樣就好,自己雖不是丐幫幫主,卻仍可四處游蕩,而結義兄長凌松,也依然在自己身旁……
他忽然覺得眼前模糊,不自不覺中,淚水已打濕衣襟。
這些時日他沒有再提過凌松,和言守湘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然而,凌松這個名字,卻無刻不縈繞在他心頭。他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凌松身死這件事對他打擊大,還是凌松對他的背叛令他打擊更大。
盡管莫尋歡曾與他分說,可是,就算是到現在,他也不能理解,凌松為何做出那樣的選擇。
我從來沒有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什么幫主、副幫主,在你我兄弟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你若想做幫主,便與我直說,我又怎會不讓你!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邪氣的聲音忽然響起:“你若直說讓他做幫主,他必定以為你瞧不起他,說不定還會再早兩年叛你呢!”
冼紅陽一怔,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已將自己所思所想說出了口,他抬頭一看,倒嚇了一跳:“葉大哥?”
那人笑了笑,是一種滿不在乎的笑意:“你倒知道我姓葉?!?p> 仔細一看,冼紅陽才發現,這人并非葉云生,他初時認錯,乃是因為這人也是一身白衣,腰中佩劍,甚至連他的眉眼都和葉云生有三分相似。但只要稍加注意,便會發現此人與葉云生實在是截然不同。葉云生相貌俊美,風度正直皎然,而這人卻是一身的邪氣,就算是不言不動,也有一種張狂肆意的態度。
這是什么人?冼紅陽心中詫異,心道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和凌松的事情?又想他說自己姓葉,與飛雪劍又生得相似,難道竟也是君子堂中人?可是不對,君子堂是何等持重的門派,怎會有這般的人物?
冼紅陽心中轉著許多念頭,那人卻先開了口,他笑道:“小冼幫主,我看你剛才的棒法,真是平平常常。不過,其中有一招還算不錯,就是你最后一招,你再用一個我看看?”
他說的那一招,正是青竹絲中的殺手之招,也便是冼紅陽先前雖未學會,卻在逃亡一路中體悟到其中真諦,并以之殺了云陽衛指揮欒杰與羅剎地的那一招。冼紅陽聽他這樣說,倒是暗贊一句他眼力甚好,可這人態度輕狂,卻也令人不喜。
那人看著冼紅陽笑,又伸出一只手,招了兩招:“來啊?!?p> 他這么說,冼紅陽反而不要與他打。冼大幫主把竹棒往腰間一插:“你讓我出手便出手,豈不是很沒面子?!鞭D身就走。
剛走了兩步,冼紅陽忽聽身后風聲刺耳,一回身,就見一道白光直奔他面門而來!
那正是方才白衣人刺出的一劍。
這一劍又快又狠,單論招式本身,和君子堂劍法粗粗也有些相似,可內里劍意卻是大相徑庭。君子堂的劍法,素來端正嚴謹,可這人的劍法卻肆意到了放肆的地步。若打個比喻,就仿佛是打開了水閘,無邊洪流滾滾而下。
雖然僅此一劍,已可看出,這白衣人實在是一個極難得的高手!
倉促之下,冼紅陽不及多想,這時也只有青竹絲中那殺手一招,方可解除此刻困境。他側步揚手,殺招驟出,就在竹棒與劍光接觸的一瞬間,那白衣人卻忽然收了手,哈哈笑道:“小冼幫主,你看,你這時不是出了手嗎?哈哈哈?!?p> 他長笑出聲,忽然一展身,白影在天光下一閃,就此離去。冼紅陽的輕功本不及他,一條腿又瘸了,追之不及。
冼紅陽忙去找風陵渡,撫遠侯府里混進這么一個頂尖的高手,這還得了?風陵渡聽了他言語,倒也沒露出多少吃驚的表情,只道:“知道了?!庇忠笄谥x過冼紅陽。
冼紅陽總算放了一點心。傍晚,他一時睡不著覺,拎著竹棒又走了出來。剛比畫了兩下,忽然聽到旁邊樹上有人輕笑:“小冼幫主,臨陣磨槍哪?”
一個白衣人飄身而下,正是清晨見到那人。冼紅陽不由有些火大:“我沒磨槍,我磨燒火棍呢?!?p> 白衣人又大笑起來:“上午有點事,也沒好好比一場。咱們再比比?”說著,順手摘下腰間佩劍。
白日里那一劍倉促,這時冼紅陽方發現,這人的佩劍,與葉云生的飛雪劍除卻長短、寬窄都很相似之外,就連劍鞘上的圖案也幾乎一樣。只不過葉云生的飛雪劍是灰白顏色,上鑲月光石。這個人的劍卻是如雪般白,上鑲的寶石看不大出是什么,只覺精光四射,奪人雙目。冼紅陽忍不住便問:“你和葉云生葉大哥,是什么關系?”
那白衣人沒想到他問到這個,怔了一怔,笑道:“他是兵器譜上的探花,我么……”他笑了,帶著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倒想說我也是探花,可惜,葉家不認?!闭f罷,哈哈地又笑起來。
一個清朗聲音就在這時響起:“你自然是探花,七海探花,誰敢不服?是不是,葉云追?”一道碧色自另一棵樹上飄然而下,正是莫尋歡。
“七海探花葉云追”這個名字一出,冼紅陽“啊”了一聲,瞬間想起來了。
這個白衣人確實是葉家人,也是唯一被葉家逐出的嫡系子孫。沒人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么,令葉家對他如此憤怒,眾人所知的是,他不但被逐出葉家,而且君子堂上下,再不準提起他的名字。
當然葉云追的行為也確實令人難以諒解,他離開葉家之后,竟然去做了海盜,而且還混得風生水起,并得了個“七海探花”的稱號。這綽號的意思,乃是說在海上的一眾人物之中,他可以排到第三把交椅,是個極扎手的人。只不過因他都在海上活動,因此在江湖上聲名并不很顯,冼紅陽也只是偶然間聽過一兩次。
葉云追被莫尋歡一語點破身份,也沒在意,笑道:“悠然公子莫尋歡,寧惹飛雪,莫惹銀血?我那個好堂弟的知己好友?”
莫尋歡拱拱手:“愧不敢當。喔,最后一個倒是敢當的?!?p> 這兩人對面而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有幾分彼此打量的意思,說是友好,不太像;說是敵意,可也不大像。忽然間,葉云追長劍出鞘,唰唰唰連環三劍,疾風暴雨一般,向莫尋歡疾刺過去!
這三劍來得忽然,來得迅速,一時間漫天劍影,眼花繚亂,就仿佛人立于海中,海浪自四面八方打來,竟沒有一個死角,沒有一個空隙。冼紅陽盡管不過是旁觀者,亦是看得驚心動魄,暗道:這三劍若換成我接,該如何抵擋?
莫尋歡依然面帶微笑,他并沒有招架,驟然間只見一道碧影沖天而起,也不知他怎樣動作,整個身形竟然突破這道劍網,凌駕其上。隨后只見一道細長銳利的光芒一閃,也不知那是什么,光芒竟然如此奪目。兩下一激,劍網連同光芒一并消散。
再看莫尋歡與葉云追二人對面而立,手中兵器緊緊相抵。莫尋歡手中拿的卻不是銀血霸王槍,而是一柄細長銳利,單薄如斯,卻又寒光凜凜的寶劍。
葉云追輕輕吹了聲口哨:“好劍,好劍法!都說悠然公子用的好霸王槍,這劍法,也頗有可觀之處??!”
莫尋歡笑了笑,忽然以空閑的左手輕輕彈了一下葉云追的劍刃:“這個,是狂瀾劍吧?”
葉云追的面上有一瞬間的變色,但速度奇快,轉眼他又恢復了之前的輕佻模樣:“莫大公子,好眼力?!?p> 莫尋歡笑道:“也不是我好眼力,天天對著葉子那把飛雪劍,看得都不想再看了,自然看得出?!?p> 葉云追微微撇了一下嘴角:“我那堂弟,過得還好?”
“挺好的。”莫尋歡笑,“你知道他現在在江湖里的地位,就算是君子堂的長老,也不能輕易把他怎么樣。”
葉云追冷笑一聲:“那群老不死的?!边@話甚是大逆不道,他說得卻滿不在意,隨后又笑道,“莫尋歡,你身手不錯,為人我也喜歡,這件事完了,要不要去海上討生活?那里波濤壯闊,一望無垠,才是真正適合人住的好景致。”
莫尋歡笑道:“承蒙厚愛,不勝感激,不過呢,我只怕到時你會沒空。”
這話說得意有所指,葉云追眉頭一皺,莫尋歡卻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再見,好走,不送?!?p> 葉云追想著莫尋歡那一句話,竟然并沒有再說什么,一展身形,白影在月下一閃,轉眼間便消失在墻外。從背影看去,他與葉云生的身形,真是一般無二。
看著他身影消失,冼紅陽不由嘆道:“這人不但和葉大哥相貌生得有些像,連劍都像?!?p> 莫尋歡笑道:“自然像,飛雪、狂瀾,本就是當年君子堂的長老一并賜予他兩人的佩劍。你莫看葉云追眼下這樣,當年在君子堂,他和葉子可是被并稱為新秀的人物呢?!?p> 冼紅陽奇道:“那為何后來他又……”
“那是后來的事情了?!蹦獙g竟也嘆了一口氣,隨后笑道,“小冼,你知不知道,關山雪已經被調回京了?!?p> “什么?”這個消息很是關鍵,冼紅陽便忘了葉云追之事,道,“他被調回京了,那我……”
冼紅陽想問那他是不是就沒法繼續追捕我了?再想想這可能性又不大,莫尋歡卻笑道:“是啊,小冼你沒發現,這一路追殺,主要的都是云陽衛人字部中的力量,就涉及到的江湖人物,大多也是人字部一邊的勢力。說起來,人字部的幾位指揮,也已經死了大半?!?p> 他看著冼紅陽,聲音輕快:“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現在還不方便與你說。只是有一點,小冼,若說從前我還不能確定,可到今日里,我卻已有七成把握,可為你翻案了?!?p> 冼紅陽呆住了。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他懵懵懂懂,根本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心想之前我們還在不理原上一路跋涉,如今撫遠侯府里也是一派平淡,怎么莫尋歡就說自己有可能翻案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我……能翻案?”
莫尋歡笑道:“是啊?!?p>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么?”
“待到真正水落石出,全盤結束的那一天再說。”莫尋歡含笑,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小冼,我倒要問你,如果真的翻案了,你今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