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盛沿著濁九河追趕了整整一個晚上，他的前方只有何知著還在催馬奔騰。

　　他身后的隊伍早已人困馬乏，在濁九河沿岸零零散散地向前艱難前進。

　　他們不知道神府飛船到了哪里，許多人猜測飛船大概已經出了山塘國的領域，于是干脆臥倒在樹根下停止了追擊。

　　鐘鳴盛寄希望于駐守邊境的守軍能夠將神府執事攔下，但神府飛船擁有自由出入中陸各個帝國的權限，況且國境線上的守衛還不知道王庭里發生的事情，多半是不會去攔阻他們。

　　天色已經大亮，人們紛紛拋棄手中的火把，鐘鳴盛越向前走越是心涼，心中那團烈火也像火把一樣，在深沉的黑夜里被熊熊點燃，而在一整夜的漫長追逐中，也漸漸熄滅。

　　但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他也不愿停下腳步，他曾獨自在北方最兇惡的安魂嶺生存了長達三個月，他擁有強大的意志力。

　　那份意志就像是天然存在的一樣，他不需要借助于任何額外的力量，只要他的心臟仍在跳動，他就不會放棄。

　　忽然間，前方的何知著大叫了起來，同時他看到一艘嚴重扭曲變形的碩大飛船出現在視野里。

　　他大喝一聲催馬趕上前去。

　　在同一時間，甘沐霖、戴亭暮、何知遇、白皚皚也跟了上來。

　　“是神府飛船……”何知著下馬繞著飛船來回探查，又望了望濁九河的水面。

　　根距飛船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跡，很容易判斷出它是從河面上空墜落下來的。

　　后面又有一隊人馬人嗷叫著撲了上來，人們將飛船殘骸團團圍住，眼中的興奮像是看到了寶藏一樣。

　　“飛船是被外力擊中然后墜毀的。”甘沐霖繞著飛船探視了一圈，隨即得出結論。

　　“這是神府執事的衣服……”白皚皚挑起地上的一堆紅衣，人們看著那團亮眼的大紅色衣物，心中都是疑竇叢生。

　　一部分人分散到周圍進行搜索，剩下的人則都參與到對飛船的拆解工作中去。

　　有些人試圖撬開變形的艙門，有些人則重新點燃火把，透過裂隙窺視內部的情況。

　　很快的，人們從船艙里抬出四具已經嚴重變形的尸體。

　　從尸體的服飾可以很容易辨認出，其中兩具是神府的棕黑執事，他們死于強大的威壓，渾身的骨骼全部粉碎。

　　另有一具在飛船的尾部被發現，他被變形的船壁擠壓，又有一根金屬護桿貫穿了他的胸膛。

　　最后一具被攔腰砍斷，準確地說，那應該是兩截尸體。

　　人們吃驚地望著那些在地面上排成一排的尸體，一個個都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即使如鐘鳴盛、甘沐霖這樣經驗豐富的獵人，也被眼前的場面所震懾。

　　“幸好……”鐘鳴盛第一個反應過來，說道：“幸好沒有靈毓的尸體，那就還有希望。”

　　于是加派人手到附近搜尋。

　　“兩位執事被殺，另外兩位執事下落不明……”戴亭暮立時想到了另一種更為可怕的情況，他不錯眼地盯著那些尸體，即使他們已經面目全非，令人看一眼都忍不住作嘔。

　　盯了許久，他才艱難地收回目光，盯著鐘鳴盛說道：“山塘國與西苑神府再無和解的可能，我們得盡快回報國主，要做好戰爭的準備了?！?p>　　鐘鳴盛面無表情，冷冷說道：“我只要靈毓好好的，從他們帶走靈毓那一刻開始，山塘國就做好了戰爭的準備……”

　　何知著森然道：“有能力同時誅殺神府四執事的，恐怕整個山塘國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分明是有人蓄意挑起神府與山塘國的矛盾?！?p>　　于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李自牧。

　　鐘鳴盛握了握拳頭，說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靈毓，還有另外兩位紅衣執事，只有找到他們，才能知道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鐘鳴盛回身望向濁九河的上空，語氣決絕地說道：“如果靈毓有什么閃失，山塘國與西苑神府從此再無寧日?！?p>　　徐子衣隱沒在密林中，將幾個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這時正心亂如麻，完全沒有心思向幾個人解釋昨晚發生的事情。

　　他現在反而不擔心靈毓的安危，憑這些人的腳力，不出半天便能追上靈她。

　　徐子衣急于去找汀蘭師父問清楚昨晚發生的事情，于是便悄無聲息地退開，向著南方山麓疾奔過去。

　　他不敢沿著濁九河走，因為整個濁九河沿岸上遍布追擊的人流，便只得穿越密集的樹林向南方而去。

　　一路穿林越嶺，直跑到日漸薄暮，才遠遠望見大明城的燈火。

　　城中已恢復了往日的氣息，炊煙裊裊升起，仿佛神府執事沒有來過，靈毓公主沒有被帶走，人們照常忙碌著各自的人生。

　　徐子衣再一次火急火燎地沖進汀蘭房間。

　　迎面看到靜海端著一個托盤，安安穩穩地站在房里。

　　見他跑進來，靜海微笑說道：“一天沒吃飯了吧，一定是餓壞了，我特地讓酒店為你準備了飯菜?！?p>　　徐子衣的確是有些餓，他何止一天沒吃飯，幾乎已經兩天沒進食了。

　　可他是抱著興師問罪的氣勢而來，豈能為了一碗瘦肉羹而折腰？

　　于是很豪橫地揮了揮手，直截了當問道：“昨晚你們把我怎么樣了，為什么我醒來會，會那樣……”

　　左右看了看，又問道：“我師父哪里去了？”

　　靜海穩穩將托盤放下，忽然面向徐子衣單膝跪地，伏身拜倒，說道：“弟子靜海參拜少主！”

　　眼前的場景徐子衣委實沒有料到，不由得身子后仰，急忙側過身去，問道：“你，你又耍什么花招來欺負我？”

　　靜海肅然道：“自今而后，你就是弟子的主人了，弟子必得盡心盡力服侍你，再不敢耍什么花招?！?p>　　徐子衣仔細將房間掃視一遍，確定臧玉兒不在這里，這才松了一口氣。

　　可是看靜海嚴肅認真的表情，決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她低垂著頭，連帶著眼簾也低垂下去，仿佛頭頂正懸著一柄利劍，只要她稍一抬頭，那劍就會刺落下來。

　　“我，我怎么就成你的少主了？”徐子衣狐疑地問道。

　　汀蘭師父有近五萬名侍者，雖然這是早有耳聞的事，可徐子衣捫心自問，他總覺與汀蘭的師徒關系有些飄飄渺渺。

　　至于做那五萬名侍者的少主，更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事。

　　因為這位師父對他隱瞞了太多，及至到現在，他對自己的師父仍有太多的疑問有待解答。

　　靜海果然擺出了一副忠誠侍者的模樣，微微抬頭望向徐子衣。

　　認真說道：“我早跟你說過，我日常雖與主人姐妹相稱，但我確是主人的第五侍女沒錯。”

　　“如今，主人為了你不惜得罪西苑神府，可見你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經超越一切。”

　　“我猜……”靜海頓了頓，以道破天機似的莊嚴神態說道：“我猜，主人很快就會帶你回華庭了?！?p>　　“華庭……”徐子衣重復著這個字眼，那一瞬間，這個名字仿佛也變得無比神圣。

　　他很快反應過來，華庭在每一個東陸人心中都是神圣的存在，因為那是華庭城。

　　那里是天空女神擊敗神奇王朝，一舉開創神隕紀元的地方。

　　只有高貴的神選之民才能在華庭城居住，那里是西苑神府的勢力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你們真的住在華庭城嗎？”徐子衣不錯眼地盯著靜海，仿佛只有從她眼里得到的答案，才是千真萬確的，才能令他信服。

　　靜海微笑點頭，說道：“華庭城屬于我們?！?p>　　徐子衣表示完全理解這句話，任何一個住在華庭城的居民都可以無上光榮地說“華庭城屬于我們”。

　　“那么你告訴我，”徐子衣雙手將靜海扶起，問道：“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靜海道：“這話你得去問主人，等她愿意帶你回華庭城時，自然會告訴你?！?p>　　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只是猜測主人很快會帶你回去，但眼前有件大事需要先料理?！?p>　　她垂手站立，樣子比之以前恭敬了許多，這絕不是裝出來的。

　　徐子衣問道：“什么事？”

　　靜海道：“主人一夜之間誅殺神府四位執事，又毀了他們的飛船，他們的報復很快就會到來?！?p>　　徐子衣一拍腦門，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

　　他剛剛一進門就被靜海的伏地跪拜陣勢給搞懵了，連自己想問的問題也還沒來得及問。

　　于是迫不及待問道：“你們昨晚對我和靈毓做了什么？”

　　靜海道：“昨晚鐘靈毓命脈被封，又墮入濁九河被冰寒之氣侵入體魄?！?p>　　“而你被注入烈炎天使的靈魂，體內的剛烈之氣正可克制鐘靈毓的寒氣?！?p>　　靜海頗有深意的眼神瞥了一眼徐子衣，繼續說道：“若叫你清醒狀態下一整晚都抱著鐘靈毓為她驅寒，想必你是做不到的?！?p>　　徐子衣不由臉上一紅，直覺臉面發燙地厲害，心中卻反駁道：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有心想要辯駁幾句，然而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靜海又道：“你那么喜歡鐘靈毓，主人這也給你們創造機會，你既救了她的性命，又占了她的身子，說不得她只能以身相許了……”

　　“好男兒決不趁人之危！”徐子衣揮手制止靜海，心道靈毓連殺我的心都有了，還說什么以身相許？

　　不由悲從中來，凄然說道：“師父救了她，我心存感激，可她很認真地說若是再遇見我，就會殺了我?！?p>　　“那可真是她的不是了！”靜海不無遺憾地感嘆。

　　跟著又安慰道：“女孩兒嘛，臉皮薄，過一段時間等她想起你的好來，自然也會對你好的?！?p>　　徐子衣哀嘆連連，說道：“總之是我不好，我就算被她殺了，也是罪有應得。”

　　靜海忽然神色激動，抓住徐子衣雙臂，說道：“子衣，你莫辜負我姐姐的一片苦心！”

　　冷峻的表情令到徐子衣不由為之心驚。

　　她的表情瞬息萬轉，最終歸于肅然，又道：“你現在是我們的少主了，誰若敢對你不利，別說是一個帝國公主，就算是整個山塘帝國，也必叫他們付出代價！”

　　“好好！”徐子衣掙脫靜海的雙手，后退了幾步。

　　那一刻，他想起靜海第一次去建瓴院找他時的情景，他發現自己對眼前的女人從來不曾熟悉過。

　　除了知道她叫靜海，其他的一無所知。

　　可是這些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卻揚言為了保護自己可以和整個山塘國作對。

　　徐子衣有些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