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線泛起青灰色的漣漪,像是宣紙上暈開的墨痕,原本澄澈的藍穹被暗云蠶食,云團如潮水翻涌,有閃電醞釀其中,原本晴空萬里的天一下變得烏云密布,過了一會兒,一道驚雷落下,將皇觀里的人嚇了一個激靈。
膳堂內,崔斌望著窗外問:“師父,怎么忽然打雷了?是要下雨了嗎?”
萬錦年朝窗外瞥了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下意識摸上手邊的劍,似乎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
書生負手站在窗邊,目不轉睛地望著上空,臉上像覆了一層霜。
“先生可是覺得這雷電有蹊蹺?”萬錦年見他看得那么認真,不禁問道。
書生不答,萬錦年也沒放在心上,崔斌卻跳起來:“我師父問你話呢!”
“崔斌,”萬錦年假意呵斥:“不可無禮。”
畢竟這書生可是救了他們性命的人。
不久前,萬錦年帶著弟子們遠赴塞外,應邀參加西虞國的鬼祭大典,過了關一路向西,途徑甘塔拉沙漠。
這些人完全沒有穿越沙漠的經驗,隊伍里連像老胡這樣經常往來的行客都沒有,也沒事先準備,仗著自己那點能耐一頭扎進沙漠里,結果自然是一路千難萬險。
他們顯然低估了沙漠的廣袤,走了三日還沒走出去,隨身攜帶的吃食卻已消耗殆盡,趕路呢,也不知避開日頭,造成不少弟子曬傷,再加上缺水少食,一路上渴死餓死曬死的都有。
若是面對強敵,萬錦年還能挺身而出,但眼前的困境,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無奈只得將死者永遠留在沙漠。
接下來的情況越來越糟糕,這些弟子原本都是高高興興跟著師父出來見世面,開闊眼見的,誰都沒有想到這會是一場死亡之旅,隨著死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開始抱怨此次西行的目的和意義。
他們懷疑這是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于是紛紛開始坦誠自己曾犯過的錯,瘋了一樣跪地磕頭,祈求上天的寬恕,然后矛盾和沖突就開始爆發了,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飄然世外的仙門弟子為了爭搶飲食,打架斗毆,漸漸得就連萬錦年都不能約束他們。
他哪里會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會面對這種生死窘境,更不知道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是什么卑劣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放眼望去,周圍除了沙子還是沙子,別說是吃的了,就連一點綠色都看不到,越往前走,心里的絕望就越深,但也不能停下來,繼續走,就有走出沙漠的可能,停下來,就只能是等死。
后來,玄門一行好不容易找到一灣沙漠綠洲,高興壞了,狂奔而去,飽飲一餐水后,稍稍恢復了些,水袋也裝滿了,終于重拾信心繼續前行。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沉重的打擊。
沙塵暴來了。
勁風夾雜著黃沙呼嘯而來,如千軍萬馬奔騰,所到之處橫掃一片。
饒是萬錦年修為再高,也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與這自然之力相抗衡,遠處沙丘的輪廓逐漸模糊,砂石在空中交織成漩渦,眾人差點被活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從風眼里走出來,神色從容,如履平地,猶如神祇降臨。
玄宗弟子根本寸步難行,隊伍被打散,走失了不少人,還有不少被沙塵暴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存者則在心中吶喊:吾命休矣!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他的出現對這些陷入絕境的人來說是如同救世之主一般,讓他們在這片黃色的恐怖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萬錦年卻不這么認為,相反他心中充滿了疑問。
這個人是誰?什么來歷?在肆虐的沙塵中居然能如此臨危不懼,泰然處之,這不合常理,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的弟子們顯然管不了許多,只想先解了眼前的危機再說,他既然能在風暴中心橫行,說不定有化險為夷的辦法。
忽然,萬錦年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能動了。
不僅如此連漫天的沙塵都停住了。
萬錦年吃了一驚,無奈臉也僵著,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緊盯著那人的一舉一動。
離近之后,等他看清對方的臉,才發現那來歷不明之人不過是一個書生打扮的普通人,看上去并無甚特殊。
狂風在瞬息之間平息,飛揚的黃沙落地,一場可怕的災難止歇。
事后,等緩過神來,萬錦年攜玄宗弟子感謝書生出手相救,書生卻說:“不必,我本沒想救你們,手順罷了。”弄得萬錦年很是尷尬。
書生似乎是有什么要事要辦,匆匆要走,一眨眼的功夫身形便消失不見了,下一刻卻又忽然出現,問萬錦年:“你說你們是誰?”
“武陵源仙門之一玄宗宗主正是在下。”萬錦年回答。
書生露出一副得來全不費工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那可真是巧了,這是要去哪兒?”
“不知先生可曾聽過西虞國?”
“你們去那兒做什么?”
“應國主之邀,參加鬼祭大殿。”萬錦年道。
“哦?”書生挑眉:“我倒不知原來中原也拜鬼王。”
萬錦年道:“這是...原因之一。”
書生又問:“那除此之外呢?還有什么原因讓你們要涉險穿越沙漠?”
于是萬錦年便將找尋弟子,抓捕“叛徒”一事粗略告知,本是萍水相逢,他本不想說這么多,但人家好歹出手相救,況且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書生一聽倒是頗為感興趣:“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二人互相看著對方,沒有說話,似乎都在等著對方開口。
按萬錦年性子,是絕不可能讓一個陌生人跟著的,但眼下或許也只有靠他才能走出這片浩瀚的沙漠了,萬錦年權衡再三,終于先放低姿態:“如此,能否請先生與我們同行。”
書生不置可否,自顧自往前走著,萬錦年還沒動,他那些弟子早就跟過去了,畢竟此刻,還有什么比保命更重要的。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窗邊,書生凝望灰蒙蒙的天,過了一會兒終于開口。
“聲音?”眾人不解:“什么聲音?”
“云端間有龍吟之聲,你們,都聽不到嗎?”書生回頭,掃視一圈,卻見眾人茫然地看著自己。
“這種程度呼風喚雨的本事,也只有她了。”他又自言自語。
膳堂里的人面面相覷,全然不知書生在說些什么。
“六界就要不太平了。”他繼續打著啞謎,說一些叫人聽不懂的話。
言語間,一條巨大的青蛇從皇觀內一處瓦舍直沖上天,那青蛇長著犄角,似龍非龍,眾人均是一驚,紛紛沖到窗邊或者門外,快將門框窗欞都擠壞了。
“看!”膽大的純屬看個熱鬧,指著遠處連接天地,鱗片泛著青光的蛇身興奮地喊。
“有妖怪啊!”膽小的則被嚇得跌坐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朝后退縮。
有人認為此乃真龍現世的祥瑞之兆,畢竟不久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這預示著明天的鬼祭大典將會一帆風順,連帶著西虞國的國運也會越變越好,有人則覺得這是妖端禍事,昭告著即將有大災降臨。
“走!”萬錦年忽然提劍起身,朝那青蛇升天的方向而去。
“師父,怎么了?”崔斌緊隨其后。
“他在這兒!”萬錦年低聲說。
“他...誰?你是說...!”崔斌連忙加快腳步跟上。
此時的夜漓剛剛施術完畢,成功助竹七和時英順利逃脫。
這是她第一次行呼風喚雨之術,她發現不僅竹七喜歡水,她自己也很喜歡水,被天降甘霖灌溉的那一刻,忽然有了一種想去汪洋四海里暢游的想法,施術時耗費的巨大魂力此刻也算不得什么了,高興得只想在雨中起舞,雙眸亮晶晶地看著鶴青,等待被表揚。
鶴青笑意盈盈地拍手哄她:“沒想到你這么厲害。”
“厲害吧,”夜漓得意:“我厲害的地方還多著呢。”
她本想多欣賞一下自己的杰作,卻聽有人大喊一聲:“在房頂上!”
夜漓認得那人,就是那屢次三番陷害鶴青的玄宗弟子崔斌。
果然還是暴露了,至于是哪個環節暴露的,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一開始用千里傳音與竹七締結血契,只了了幾句便被萬錦年察覺。
鶴青果然是最了解他師父的,好歹拖延了不少時間,他與夜漓攜手飛行,如足下踏風云,飛快跑走。
禁軍們都被“青龍升天”給嚇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讓衛云長拿個主意,他哪里肯攬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朝那多嘴的禁軍官兵后腦勺削了一下,說:“怎么辦?你傻嗎?還能怎么辦,有本事你追一個我看看。”
這時,崔斌的高喊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喊什么喊什么!”衛云長撥開人群走過來。
萬錦年哪還管什么禁軍,帶著弟子迅速朝夜漓與鶴青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這老頭怎么蠻不講理呢?”夜漓不勝其煩:“他干嘛老追著我們不放,那日在曲潼江邊不是已經跟他一刀兩斷了嘛。”
夜漓與鶴青東躲西閃,卻怎么都甩不脫身后的尾巴,只好帶著他們繞光祿觀轉了一圈,好在玄宗的人對皇觀的地形不熟悉,繞著繞著就迷路了,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他們便趁此跑回后舍,隨便找了間廂房躲進去。
夜漓罵罵咧咧:“我不找他,他還敢來找我,要不是怕暴露身份,我早就...”
鶴青按下即將暴走的她,安撫道:“別生氣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就當是為了我。”
他言辭懇切,夜漓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了,只是對這份愚孝實是有些無語。
躲了一會兒,玄宗的人似乎并沒有追來,夜漓正想推門離開,被鶴青拉住,從門縫朝外面張望,卻見異瞳與先前給國師送飯的道士走進來。
二人雖然都壓著嗓子,但看表情顯然是在爭吵,而且是吵得很厲害的那種。
道士甚至揪起異瞳的領子,惡狠狠地威脅:“你就不怕我告發你嗎?”
異瞳皮笑肉不笑:“告發我?怎么告發我啊?向誰告發我?”
“殿下對你我的恩情,猶如再造!你怎么敢...”道士看上去敦厚良善,沒想到兇狠起來,也是挺唬人的。
“況且你也知道他的脾氣,所有擋他道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你不要命了嗎?”道士威脅道:“你只是天生異瞳,并不是真的天賦異稟,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何必要以卵擊石呢?!”
異瞳卻一把將他推開,說:“你一個打更的跑過來假扮道士,不過就是為了求那長生不老之術去救你家婆娘嗎?你把他當回事,我可不怕他!”
道士死死盯著異瞳,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別忘了,你與那府尹衙門的滅門之仇是誰給你報!”
“你別忘了,是我!是我幫他把皇帝騙出城的,”異瞳說:“這可是他計劃里的重要環節,我已經做得夠多了!”
“你說得沒錯,我只是天生異瞳,實際上與常人無異,但我卻因此受盡欺辱,從小到大我被周遭鄰里視為不祥,他們歧視我,孤立我,連我的親生父親都怕我,他覺得我是怪物,是家族之恥,把我關起來,任憑我母親怎樣哀求都沒有用。”
“我生于官宦之家,彼時那梁都府尹不過是我父親的一個下屬,衙門里的師爺,我父親待他不薄,但他卻恩將仇報,倒打一耙,將我的父母和弟妹都害死,我當時就發誓,只要我能活下來,就一定要報仇!”
“結果你猜怎么著?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活著,我那時就知道,賊老天雖然待我不公,但留著我,總是另有用處的。”
“你看,我父親雖然怨我,怕我,但最后能為他報仇卻只有我一個!”
“后來我在江湖上飄蕩,過著有上頓沒下頓,饑一餐飽一餐的生活,還認了個騙子做師父,當了一名術師,幾經輾轉居然進了梁都第一皇觀,沒想到皇帝老了老了,人也糊涂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見我樣貌奇特,便篤信我異于常人,有通神之能,對我的話也是深信不疑。”他說著,狂放大笑,面目猙獰,表情乖張可怕。
“所以,要不是我,他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從未得到過公平,一生所求無非公平二字,我要的不多,只要得到的和付出的相匹配即可。”
“可是...”道士的聲音里滿是惱怒:“你拿那東西做甚!這于你無益啊!”
異瞳湊近他,眼中閃著異光:“難道你就不好奇,那小小一塊玉,怎么就能救活你妻子的嗎?”
“有這種能力必然價值連城,你想想,只要擁有了這塊玉,以后那些病入膏肓的富貴人家想要活命,就只能拿著金銀來找我!”
哼,說得好聽,夜漓心中冷笑,他要的不是公平,他只是貪婪罷了。
之前就聽道士說自己的妻子病入膏肓,被幕后操縱者救活,所以他才如此報效,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國家,夜漓還以為北岐皇室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醫,能將他妻子救活,但聽二人對話,她馬上就聯想到,那所謂救人的“玉”到底是什么。
只要用陰玉把那將死之人變成人魈,便可不老不死了!
什么喪心病狂的人會做這樣的事啊!
莫非京畿密林的樹洞連通到國師后院的古井里,那成堆成堆的人魈是北岐大皇子紀凌的杰作?
區區一個凡人,夜漓實在想不通陰玉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偷洛梓奕的東西,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里拔牙,不是太過神通廣大,就是自尋死路。
另一邊,萬錦年與禁軍四處搜尋一無所獲,聚集在靈殿門口,周圍只有這一處沒有找過了,萬錦年執意讓衛云長打開殿門,衛云長卻不同意這么做,認為這于理不合,壞了規矩,二人因此起了爭執。
“他們今日敢擅闖皇觀,明天還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衛統領若是真想讓鬼祭大典順利進行,一定要抓住他們,若是讓他們跑了擾亂祭奠,衛統領難辭其咎!”萬錦年擲地有聲道。
衛云長糾結了一下,他本就不是拿得定主意的人,既想搶功勞又怕擔責任,被萬錦年一慫恿,半推半就打開了靈殿。
西虞番邦小國,禮制實是算不得嚴謹,擺放著鬼王像的靈殿圣地今天已經被打開兩次了,連貢品都被偷了,這會兒還著急忙慌地另尋他物補充,偷貢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糧果品偷了也就算了,居然連活的牲口都不放過,竟也給吃了,現場一片狼藉。
誰知門一打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萬錦年瞬間就愣住了。
面前約兩長高的鬼王像赫然呈現在他眼前。
鬼王像是用西虞國一種特殊的黑巖所鑄,成色與夜漓他們在沙漠的地下遺址里看到的差不多,外層呈黑發亮,栩栩如生,那五官雕刻精致又不失威嚴,巧奪天工之余給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崔斌,”萬錦年呆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看這個鬼王像,像不像那一路與我們隨行的書生?”

時宿雨
四月開始要雙開了 參加了db拉力sai~dddd 一本古言一本現言感覺亞歷山大啊 幸好卷一快結束了卷二有存稿 未來三個月這本的更新頻率可能會慢一點但不會斷 剩下的修文工作可能要到八月開始了 希望自己在接下來的三個月內下筆如有神,文思如泉涌!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