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番是非不分，顛倒黑白，掩人耳目的說辭。”夜漓眼神犀利，目光如炬。

　　都到這個時候了，豈能讓皇后三言兩語就逃脫，孤注一擲是她唯一的籌碼，她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同歸于盡。

　　說著，夜漓腳尖點地，飛掠而起，殺至皇后跟前。

　　二皇子曾試圖偷襲，結果反著了她的道，所以夜漓格外小心。

　　只見皇后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手肘撐在腿上，這是一種防御的姿態。

　　皇后果然不簡單。

　　等夜漓欺近她身邊旁，才越覺得不對。

　　因皇后身上帶著妖晶，平日里將氣息收斂得極好，夜漓便一直以為她是妖，此刻為抵御夜漓的進攻，不得不有顯露功法，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分明是極厲害的煞氣。

　　莫非是她想茬了？夜漓不禁懷疑，難道皇后其實是被惡鬼纏身？

　　心念一動，劍走偏鋒，轉而刺向皇帝，揮劍上挑，劃出一道弧光，割開簾幕的同時，干凈利落地劃開其面皮，從高臺上滾落下來。

　　果然，“皇帝”也是人魈假扮的！

　　圍觀眾人驚呼，皇后卻是巋然不動，丹蔻輕敲座椅，每聲脆響都像是指甲刮擦棺木，細碎卻刺耳。

　　忽然，整個祭臺劇烈震顫，地面裂開蛛網狀的縫隙，從中流出粘稠如瀝青般的黑水，皇后的面容開始扭曲變形，青紫色的尸斑沿著脖頸爬向蒼白的臉頰，黑氣逸出體內，華服寸寸崩解，猶如毒蛇蛻皮一般，只留內層一件紫色綢衣，青絲瘋漲，五指成爪，朝夜漓襲來。

　　夜漓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頭一驚，邊退邊反擊，由鱗在手中轉得飛快，她的魂器進來被鍛煉得趁手了些，可擊碎惡鬼魂魄，雙方以一種騰空的姿態逐力較勁，中間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互相制衡。

　　此時，夜漓只覺眼前一白，視線被一道強光奪去。

　　接著就傳來鶴青痛苦的叫喊。

　　“鶴青哥哥！”伴隨著華莎的喊聲，夜漓雖一時目不能視，也知道鶴青出事了。

　　她只分神片刻，便被皇后抓住機會，凌空一翻，一腳飛踢，將她重重擊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大坑。

　　普通人收了這樣的攻擊，斷斷是活不了的，夜漓卻從塵囂中爬了起來，把在場的凡人都看呆了。

　　她強忍著刺目的光芒，睜開眼。

　　是夢虛鏡，萬錦年所謂鑒妖邪的神器是夢虛鏡。

　　他到底還是動手了。

　　人就是這樣不能接受現實，若不為妻子的死找一個怪罪的對象，那內疚和自責最終會變成取他性命的毒藥。

　　鶴青的叫聲越發凄厲，猶如刀剜在夜漓的心上。

　　“住手，住手！”夜漓喊道。

　　夢虛鏡曾經企圖將鶴青的魂魄吸入境內，卻因承受不住他巨大的魂魄被撐裂了，洛梓弈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將其修復，鶴青能否再躲過此劫，卻未可知。

　　“鶴青，鶴青！”夜漓沖到鶴青身邊，只想以自身相替，但無論她怎么擊打，都無法突破結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受苦。

　　此時，華莎沖上祭臺，手環化成光劍，指著萬錦年道：“臭道士！你要對鶴青哥哥做什么？快將這陣撤了！”

　　其實萬錦年也很驚訝，這銅鏡是同行的書生贈與他，說是能助他鑒明真身，使妖邪無處遁形，當時他見那書生能在沙暴中來去自如，又救了他們，覺得他必是個奇人，沒有多想便收下了，現下發現這面鏡子雖是他施法放出來的，卻并不受他控制，比如它的作用范圍只在結界內，且想收也收不回去，加之他見了鬼王像，猜疑書生的真實身份，不免心中大駭，哪里還有心思與華莎胡攪蠻纏。

　　“夜漓，你還不認輸嗎？這一次夢虛鏡吞下他的魂魄，可是不會再吐出來了，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洛梓弈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夜漓瞳孔猛縮，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鶴青雖然聽不見洛梓弈傳送的密音，但他看出了夜漓的掙扎，對她搖了搖頭，隨之身體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撕裂感，不禁仰天大喊，雙膝跪地，整個人痛苦到蜷縮在了一起，嘔出一口鮮血來。

　　這時，周圍的氣息陰冷下來，祭祀用的火盆瞬間化成幽藍的鬼火，殿檐的銅鈴無風自鳴，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地上由青灰石雕刻而成的祭祀法陣忽然光芒大作。

　　“啊！”鶴青喊再次痛苦呼喊，嘴唇發白，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直跳。

　　夜漓實在看不下去了，夢虛鏡疊加陣法，他一個凡人之軀，承受不住的。

　　她放棄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執著的是什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拼命伏地叩首：“住手！求你住手！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求求你放過他...”

　　話音剛落，周遭的一切忽然沉寂下來，沒有了嘈雜的叫喊，耀眼的白光，慌亂的人群。

　　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鶴青周圍的結界也解開了，但夜漓抬頭一看，卻發現他們被籠罩在一個更大的結界之中，結界的邊緣泛著鵝黃色的暖光，看上去霧蒙蒙的，能看到結界外面的情形，但外頭的人似乎瞧不見里面。

　　結界內只有鶴青、夜漓、皇后和終于現身了的洛梓弈。

　　他沒有急于料理夜漓，而是緩步向皇后走去，方才妖冶狂妄的皇后此時匍匐在他腳下，瑟瑟發抖，從夜漓的角度看過去，即便她的身形被洛梓弈擋著，還是能感受到她深深的恐懼。

　　“骨生花，你盜取本座魂器，私自還陽，為禍人間，你可知道后果？”洛梓弈居高臨下藐視著她。

　　夜漓與鶴青對視一眼，果然是她。

　　后黎國滅國的故事，聽著太耳熟了，和骨生花的來歷簡直一摸一樣，夜漓不是沒懷疑過，只是沒想到她真敢這么做。

　　沙漠地下古國遺址中，那個華冠錦服死在宮殿前的女子，就是骨生花的前世。

　　夜漓想，她要是能早一點識破皇后的身份就好了，或許勝算會更大一些。

　　想想骨生花在冥界游蕩的日子比她還久，始終不肯去投胎轉世，必是執念深重。

　　曲潼江那會兒，她說是晏姬派她來相助的，是否真有其事還未可知。

　　總之她費盡心思，重返人間，又怎舍得乖乖回去呢？

　　只是夜漓有一點不明白，為什么她要對西虞國下手？難道是舍不得后位，想回來再過過當皇后的癮？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跪在地上的骨生花磕頭如搗蒜。

　　事實上自從洛梓弈出現，她的頭就沒有抬起來過。

　　“饒命？太晚了，跟煉獄判官說吧，不過在此之前需先受九九八十一種酷刑。”洛梓弈附身湊在骨生花的耳畔說，他的聲音不大，娓娓入耳，陰森動聽，嚇得她怔在那里，大氣都不敢出。

　　洛梓弈鳳眼翕張，喝道：“還不快卸去偽裝？在本座面前還要裝神弄鬼嗎？”

　　骨生花連忙褪去她冒用的容貌，現出原形，畫皮的過程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個痛快，”洛梓弈揚起嘴角：“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交還陰玉，第二，告訴我幕后主使者是誰。”

　　“回，回鬼王殿下，陰，陰玉不在我手上，”骨生花拉著洛梓弈的衣角，聲音聽上去驚恐至極：“殿下，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饒恕我這一次吧...”

　　“不敢？連我的東西都敢拿，你有什么不敢的，我且問你，此事可是你獨自所為？”

　　“是，是屬下所為，全都是屬下的錯，無人指使，也沒有別的幫手，求殿下明察！”骨生花猶豫了一下說道，然后又開始拼命磕頭求饒。

　　洛梓弈幽幽地吐了一口氣：“你既不愿說實話，那就沒有辦法了，本座不介意親自料理你。”

　　骨生花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不，不...殿下！”

　　她開始為自己找借口開脫：“屬下，屬下只是不甘心，后黎正是為西虞西遷時所滅，他們是踩著后黎皇室的尸體建的國，我身為皇后，豈能不為那千千萬萬枉死的后黎國的將士、國民，報仇雪恨啊！”

　　洛梓弈冷笑：“自古朝代更迭，是常有之事，何況這是都過了多少年了，骨生花，你是不是死得太久，忘了后黎國覆滅真正的原因？那些軍民究竟是為了反抗西虞而死，還是因你荒淫無道，殘忍嗜殺而死？西虞大軍沒來之前，后黎已是風雨飄搖，叛軍四起了，可你始終不愿投降，反而用皇城百姓的性命做擋箭牌，他們是因你舍不掉皇權而死的。”

　　骨生花眼看著無法辯駁，只好叩頭道：“屬下，屬下只是報仇心切，一時，一時想岔了才會這么做的，屬下自問在冥界這些年，一直是守規矩的呀，求殿下，求殿下再給屬下一次機會？”

　　洛梓弈忽然笑了：“一時想岔？陰玉被封禁在鬼冥淵，那里喪靈出沒，戒備森嚴，若不是你逃離之時，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又怎么會去那種地方拿走陰玉！”

　　聽洛梓弈的意思，他不是背后的操縱者？

　　難道是夜漓錯怪他了？

　　那會是誰...

　　”骨生花，我沒有沒有那么多時間跟你耗著，我再問你一次，你私入凡界，禍亂人間，是否獨自所為？可有幫手或是受人指使？”長久以來，洛梓弈以一己之力震懾鬼界，即使言語不帶絲毫情緒，那股壓迫感也不容小覷。

　　“我...我...”顯然骨生花還沒思忖好措辭。

　　“神無令。”夜漓忽然開口道。

　　“什么？”洛梓弈漠然回首挑眉。

　　“朝生使者出入陰陽兩界，經過鬼門關，需要有神無令作為通行證的，否則絕過不了牛頭馬面那一關，就算僥幸力敵，闖了出來，也不可能這么悄無聲息，冥府一定會收到警示，早就出動使者來抓她了...”

　　夜漓說：“骨生花不是朝生使者，她要離開冥界，必是用了其他使者的神無令...”

　　“對了，”洛梓弈扯了扯嘴角：“我差點忘了。”

　　夜漓瞟了他一眼，冷嘲熱諷道：”殿下鬼王之尊，能自由出入人界和冥界，自然想不起來了。”

　　洛梓弈冷下臉來：“本座封你為懷陰鬼主，你原可與本座共享尊榮，但你卻偏要和這個凡人在一起...”

　　夜漓心念移動，想再為自己爭取一次，說不定洛梓弈能大發慈悲。

　　她端正跪下，恭敬叩首：“凡人壽數短，匆匆數十載，今生相識，來世不知還能不能遇見，我只是想陪他過完這一生，求殿下成全。”夜漓磕頭道。

　　洛梓弈陰郁道：“這么說，你還是不肯跟我走了？”

　　“殿下！我保證絕不在人間作惡，我們會找一個沒人地方安靜地生活，等鶴青老去，我定會再回冥界，殿下何必非要拆散我們？”

　　夜漓說得越感人，洛梓弈的臉色就越難看。

　　“夜漓，”鶴青虛弱地說：“不要求他。”他拔出劍指著洛梓弈：“閣下今日非要帶走夜漓，得先過了我這關！”

　　洛梓弈覷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想用這種小孩子的玩具來殺我，未免也太蠢了些。”

　　看來雙人墓里撿到的這把劍極大可能真的是他的。

　　洛梓弈就是岐虞王。

　　和普通的劍相比，這把劍的劍身要小上一圈，夜漓推測，應是洛梓弈年幼時練劍所用，作為陪葬一同入墓。

　　鶴青道：“做人當為秋霜，無為檻羊，我自知打不過你，也愿拼死一試。”

　　洛梓弈怒喝：“愚蠢！你知道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夜漓嗎？只有回到冥界我才能保護她，她才是安全的！”

　　鶴青不卑不亢道：“閣下或許不明白，自己喜歡的人，怎么放心交給別人保護。”

　　這下洛梓弈徹底被惹惱了。

　　“為什么是他，為什么非得是他！”雖然他壓抑著情緒，但還是可以聽得出聲音顫抖。

　　這話問得奇，聽得夜漓一頭霧水。

　　什么叫非得是他？

　　莫非她與鶴青前世有一段被遺忘的過往？

　　她不敢問，也不想知道。

　　此刻她只愿能夠遵從本心，擋在鶴青面前，即便要面對的人是洛梓弈也無所畏懼。

　　這時，祭壇再次劇烈晃動起來，開始夜漓還以為是錯覺，接著她與鶴青同時一個趔趄，低頭一看，地面上的縫隙變得更大了，地下似乎隱隱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出。

　　“小心！”夜漓朝洛梓弈喊了一聲。

　　她顧不得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就沖向洛梓弈，一把將他推開。

　　下一刻，骨生花的五指就洞穿了她的胸口。

　　夜漓忽然感到身子一輕，只聽耳邊傳來兩聲呼喊：“夜漓！”分別來自鶴青與洛梓弈。

　　“你怎么這么傻！”這句話是洛梓弈說的，他絕望搖頭，不敢相信這一幕竟再次發生。

　　夜漓吐出一口血，倒在他身上。

　　模糊間，她看到無數枯手從地底下鉆出。

　　是人魈。

　　骨生花終于動用她不惜一切制造的人魈大軍了。

　　那些人魈身上濕漉漉的，看來是從湖底水塔爬上來的。

　　骨生花怕是知道自己所犯之罪，罪無可恕，追查下去，終歸也沒有什么好下場，索性孤注一擲，不再偽裝。

　　不自量力。

　　夜漓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心中卻發出嘲笑。

　　下一刻，結界頂上降下數副棺材，將這些從陰暗角落爬出來的東西一一扣住，接著棺材板一翻，人魈被牢牢釘在里面，然后棺材開始自燃，鬼火將其悶在里面，付之一炬，周而復始。

　　是棺材陣，原來洛梓弈去安息街買棺材是為了布棺材陣。

　　人魈對他們來說并非有多厲害，只是因為數量眾多，十分難纏，這無疑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看來他對這里發生的一切早就有所察覺了。

　　夜漓略略放下心，向鶴青伸出手，掙扎著想夠到他。

　　此情此景，洛梓弈終于心軟了，冷著臉將她交托給鶴青。

　　他已經徹底瘋狂了，雙目通紅，神色可怖，魂力暴漲十數倍，似有萬千冤魂在他的狂怒中沉浮，青衫在黑霧中燃燼，化作纏著鎖魂鏈的紫色壽衣，祭出岑纓劍，那模樣好像不止要將骨生花撕碎，更要在場所有人陪葬。

　　冥界太平多年，他有很久沒有拔出過岑纓了，夜漓心里有點害怕，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洛梓弈，怕他失手把鶴青也給殺了。

　　但鶴青卻根本沒有在意，他現在滿心滿眼都只有夜漓，他抱著她，悲愴得難以自已。

　　夜漓回想起第一次看到鶴青時的情景，他一身玄門校服，踏步而來，眉目舒朗，有簪星曳月之姿。

　　正是“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而眼前的他一寸秋波千行淚，滴滴落進她的心里。

　　夜漓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無言輕泣，眼神逐漸潰散，用最后的氣息吐出兩個字。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