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電話接通的時候，那頭傳來一聲陌生的男聲，我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開口，雖然電話這頭，我們有四個人。

　　“呃，哦，這不是大可的電話嗎？”

　　“您是老何吧，我們想和與您同行的那位通個話。”

　　“有什么事和我說就行了，找他干嘛？他忙得很。”

　　“那您的意思，他在您身邊了對吧？”

　　簡單的兩句話，老何就已經(jīng)被他們剝干凈了。

　　“我是，您說吧。”

　　“在，真的是在……好，好……跟他說，別斷……”電話里嘈雜起來，傳來了好幾個中年男人的聲音，看來，電話的那頭，可能不少于我們的人數(shù)。

　　“什么事？”

　　“確保了您的安全，我們?nèi)f分欣慰。其次，我們希望您能和我們談?wù)劊皇且粋€普通人，這樣在外面拋頭露面的是不合適的。”

　　“我想，我一直在注意保密，并沒有您說的，拋頭露面。”

　　“當(dāng)然，這我們是知道的，但您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這也是事實(shí)。”

　　“你們怎么發(fā)現(xiàn)的，是不是安陽博物館那老頭說的？是他，對吧？滿口謊言，不守信譽(yù)的偽君子，啊呸。”

　　我一時被他們語塞，老何顯然激動了起來。

　　“還有大可那小兔崽子，轉(zhuǎn)身就出賣我們，這就是你們文化人的素質(zhì)，連最基本的誠信都做不到，還妄談什么人物。”

　　“我想，您可能和他們之間有誤會。”

　　“有什么誤會，我有什么誤會，告訴他們，我老何看不起他們。”

　　“請您多等一天，我們希望和您見面談?wù)劊乱阎链耍鷳?yīng)該需要一個被暴露的解釋，和一個真正的解決。”

　　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無可辯駁。

　　隨后，手機(jī)里又傳來“嘟……嘟……嘟”的聲音，電話被掛斷了。他們，正在來的路上。

　　老何看著我，“咱還走不走？”

　　“走啊！他們讓我們在這等就在這等嘛，想見我們哪能這么容易。”

　　老何咧開嘴笑了，我們倆都明白，這可能是最后一夜的趕路，但我們還是快活了起來，這次我們只需要做一件事，往前走，什么都不想。

　　拜別了他們師徒倆，我和老何繼續(xù)向長白山的方向走。

　　“你就說是被我脅迫的。”

　　“我自愿的，我去長白山旅游，和你搭個伙怎么了？”

　　“這樣說，那你起碼得裝瞎。”

　　“哈哈哈哈哈哈……我老漢一輩子是個瞎了心的老漢，眼睛從來只是個擺設(shè)。”

　　那天晚上，我才開始了解老何。他過去是個教書先生，有妻子有孩子，但是不幸，妻子患病去世，孩子犯了事因逃獄被追趕而來的警察槍殺了。從此，老何便是苦的，他辭了工作，過上了這樣本分又頹廢、凄苦又瀟灑的生活。

　　“沒想過輕生？”

　　“剛開始的每天都想，但覺得太便宜了老天，這樣容易就把我一家子當(dāng)成螞蟻捏死了。我有時候在路上看到別的婦女和孩子，我都甚至想，為什么死的不是他們，而偏偏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說話拖慢了我們的腳步，也可能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往前走，只不過，我們希望回到以前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在黑夜里的時候，那種狀態(tài)下的我們是有安全感的。

　　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完全做好第二天天一亮就被車攔住的心理準(zhǔn)備時，我們發(fā)現(xiàn)，第二天的早上，萬籟俱寂。然后，我們面面相覷，回歸到過去我們最熟悉的生活模式，但又已經(jīng)回不去了，因?yàn)槿魏蔚娘L(fēng)吹草動都讓我們心驚，我們都并不坦然。

　　當(dāng)我們被三輛車圍起來的時候，我們可能才真正的舒了一口氣，這一刻，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輸了，因?yàn)槲覀儚男牡桌锇炎约寒?dāng)成了逃犯，而他們是正義的。但這，已經(jīng)在那個電話的三天后了。

　　“來得也太晚了吧？”老何看了我一眼，又笑嘻嘻地看著眼前這四個男人。清一色地休閑套裝，年齡應(yīng)該都在五十歲上下，他們堅定的臉上帶著一種恭敬，看我的時候，冷靜超過了好奇。

　　“追蹤二位并不是個簡單的事，因?yàn)槟銈冏叩牟⒉皇侵鞲傻馈！?p>　　老何疑惑性地看我一眼，我基本可以確定，“他們沒有拿到古哨”。

　　“雖然安陽那邊給了一個可以幫助我們追蹤您的古哨，但仿佛它不太能感知您的存在，使用的效果不佳。”

　　“它不太能感知您的存在，它不太能感知您的存在，它不太……”我的腦子里充滿了這句話的回聲，一聲響起一聲，一聲又遠(yuǎn)似一聲。古哨感知不了博物館里的東西，也感知不了我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它感知不了我們這些從地里上到地面的東西，是我們出現(xiàn)了問題，我們作為古物的一種生命體征的消失，我們其實(shí)就像那些文字一樣在消失，但由于我們的龐大和自身所有的生命力更強(qiáng)，所以消失地慢了那么一些而已。那么，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一個連凡胎肉體都傷不了的小小的碰撞會讓我直接暈過去，這也不過是我的生命在發(fā)出警告罷了。

　　“你們想談什么？”

　　“請先上車吧，我們想帶您見一個人。”

　　“誰？”

　　“他能和您更好地溝通，也能傾聽您的需求。”

　　我和老何上了車，老何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清晰地看到我的手指變得更細(xì)更圓滑了，我的盔甲看不見了衣角的褶皺。

　　這是一個獨(dú)立的小樓，車子直接開進(jìn)了樓內(nèi)的院子，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們突然撐起傘替我遮擋陽光，我笑了一下，老何翻了個白眼，“整得跟明星似的”。

　　老何被留在了樓下，我被帶上了樓，走到二樓轉(zhuǎn)角處，我看到老何被他們兩個人架出去了。

　　“往前直走，推門就是。”

　　走廊盡頭的門后是誰，我不知道，也不敢說認(rèn)不認(rèn)識。我曾見過很多人在走廊盡頭消失，但盡頭沒有門。我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不去殊死搏斗。

　　當(dāng)我走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扇門的奇怪，它沒有門框，沒有把手，只是這堵墻上的一橫一豎兩條線提醒你，這里你或許可以推一推。門沒有在推開的時候吱呀一聲響，而是自己無聲地敞開，長桌后面的男人迅速動了一下，但我最終沒有看到他站起來。

　　“148。”

　　 148，這個可以代表任何東西的數(shù)字，也曾經(jīng)很長時間代表著我。

　　“您都知道。”

　　“雖然整頓花費(fèi)了我們很長時間，但最終我們還是會知道的。知道，少了你。”

　　“整頓什么？”

　　“看來你還不知道？”他這時候站起來，笑著看我，一邊說一邊走向我，“為了你的逃走，他們可費(fèi)了一些心思，當(dāng)然，費(fèi)的最多的不是心思，而是他們的肢體。”

　　“你說什么？”

　　“他們是為了掩護(hù)你，不是為了我犧牲，你應(yīng)該做的是愧疚，而不是發(fā)怒。”

　　他扯開我的手，我這時候才注意到這扇門它在什么時候自己關(guān)上了。而我剛才將他抵在門上的時候，門依然悄無聲息。

　　“他們怎么了？”

　　“他們來了一場自我毀滅，試圖用混亂掩蓋你的逃離，但幸好，我們都是玩過拼圖的人，最終還是知道，148號丟了，我們甚至沒有找到它的哪怕一捧黃土。”

　　“各位都是科學(xué)人士，怎么相信兵俑會活著逃走這樣荒誕的事？”

　　“當(dāng)然，我們從沒有想過是您自己逃走的，我們的方向只有一個，人為盜走。我記得您說過，您沒有拋頭露面對吧，但的確您是自己暴露的。不久前，您坐的車發(fā)生了一點(diǎn)碰撞，您還記得吧，對方司機(jī)看見您了。”

　　“他看到我了？那為什么他當(dāng)時沒有提。”

　　“當(dāng)時他和我們的想法一樣，您只不過是一件文物，車上的三個人才是盜賊，直到我們找到安陽博物館時才了解情況的。”

　　“啊，那是當(dāng)然，博物館的一位人員接待過我，話說，和我做交易又出賣我的那位，也該受到懲罰才對吧？”

　　“當(dāng)然會，但出賣，他們并沒有。我們沒有從人下手，博物館里處處的監(jiān)控已經(jīng)足夠我們知道一切了。”

　　“監(jiān)，控？”

　　“是的，解釋起來有些麻煩，但它是不能造假的物證。當(dāng)然，告知我們真相是他們本來就應(yīng)該做的，您應(yīng)該明白，您是出逃，而且這是個相當(dāng)危險的事情，因?yàn)槟某鎏樱斐闪藗蚩右粓鲭y以挽回的損失，而您一路上的隱藏性危機(jī)，也是不可控的，我們不希望看到您有任何損傷。您應(yīng)該明白，我們是萬分珍惜您，包括和您一樣的每一件古文物的。”

　　“何談?wù)湎В俊?p>　　“您是我們幾千年文明的代表，您是文化遺產(chǎn)的珍品，是我們的驕傲，當(dāng)然，您是我們的，您也是世界的。”

　　“是你們的，是世界的，是屬于全人類的，那么，什么是我們的？”

　　“您這是什么意思？”

　　老何的那句“活生生的人啊”在我的腦海里反復(fù)回蕩，但我不會表達(dá)。“是你們的開掘讓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從成為你們的，成為世界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東西是我們的了。我們花了如此代價，只不過想找一個兩全的辦法，我們從來沒有抗拒成為你們的驕傲，但你們的驕傲它們也有需要。”

　　“真是抱歉，我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您。但我想，我們都沒有惡意，可以協(xié)商。”

　　“我的條件很簡單，停止開掘，到此為止。我回西安。”

　　“比起這種做法，我覺得我們可以解決您的問題，就像您說的兩全的辦法。只是需要時間。”

　　“那等您找到方法再來和我談吧。”

　　我轉(zhuǎn)身想推那扇門，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一橫一豎的兩條線。

　　“我們不能再讓您在外面隨意走動了，請您諒解。”

　　我身后突然有一大片陽光透過我照到我面前的墻上，我有些暈，漸漸恍惚了，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我確定了自己在這世上所會產(chǎn)生的損耗，因?yàn)檫B最普通的陽光都已經(jīng)足以讓我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