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宣”將口中的長劍吐出,月下美人叮叮當當地落在了地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制服這貫日射月的一箭,還沒等再有反應,忽然見“寧宣”一躍而起,一聲暴喝,“想走?”
他說完這話,身形卻不動了。
人們眨眨眼,才發現那凝固在原地的身影并不是真正的“寧宣”,只是一道幻影。一陣風吹過,幻影便扭曲并消失,再轉頭看去,才發現“寧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出現在了十來丈之外,抓著唐鳳華的肩膀。
唐鳳華也早已離開了原來的位置,看樣子是想要逃走而不能。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之前那紈绔子弟、不諳世事的模樣,反而眼神深沉神色陰狠,一只手握住腰間的長劍,另一只手則蓋在自己肩頭上“寧宣”的手掌上。
兩個人兩只手接觸,就這么動作不變,僵持在原地。
這動作一點兒也不像搏殺,看上去好像還有點親昵,但在場的都是武功高手,誰都能看出來,這反而是比任何招數都更為危險的內力對決。
“你還想要對少爺動手!”他們這邊還在短暫地僵持,旁邊的軍士們卻已經極為憤怒地大喝出聲,“大膽賊子,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該和朝廷作對!”
人潮如流水般包圍了上來,其中唐損門下的軍人最為熱誠激進,第一時間圍攏兩人。
三五個呼吸后,幾個身高明顯比旁人高大一些的男人已披甲執銳地沖了上去,手中都是長槍大戈,動作威猛得像一只猛虎一樣,剩余的人則留待身后,各個都是靈動機巧的人,手持短刀匕首,以作接應。
但他們還沒有真正靠近過去,只踏出兩三步,當頭的一人便忽然動作一晃,整個人憑空矮了一截。
他腳下的泥土看起來和之前沒什么區別,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得極為松軟,一腳踩過去就深深陷下三五寸,朝著四周泥巴一樣大量擴散出去。
原來這片區域的泥土,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被“寧宣”和唐鳳華的力量給徹徹底底地震碎、震軟,變成了一種看起來和之前差不多,實際上結構大異的狀態。
這人這么一踩,整個人臉色忽然驚變,仿佛遭受雷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哇地嘔出一大口鮮血。
“不要動!”跟上來的步環塵本來也想繼續阻止“寧宣”,但一看他的樣子,自己也連忙止步。
旁人動作一頓,都不敢再有進犯。
而那嘔出鮮血的一人不只是不敢前進一步,就連退一步也都不敢了。他痛苦得扭曲,眉頭深深皺起一道川字型的痕跡,簡直像是踩中了一道旁人看不見的無形的炸藥,遭了一擊無形的轟炸。
與此同時,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稍有動作、無論進退,會不會觸發到更多的炸藥。
“這兩人在比拼內力,這一片區域已經成了他們的內力場。旁人稍有涉足,都會激發他們兩人的力量,一起將來者先行擊潰。”步環塵一邊走上來一邊解釋,“你們退開,現在只有擁有內力者能夠救他了。”
她一邊說,一邊來到了那一腳陷入地面的軍人身后,觀察了一陣,然后揮出自己的左手。
她的動作很慢,神色也很用心,像是在面對這一個隨時可能產生劇烈爆炸的危險物品。那一雙纖纖玉掌從袖子里伸出來的姿態,像極了春天雨夜后沾滿了露珠的楊柳枝,以一種似垂落非垂落,似抬高非抬高的優美姿勢,輕輕地搭上了那軍人的肩頭。
就這么一觸。
步環塵輕嘆一聲,動作極快地抬手,好像剛才不是在碰一個人類的肩膀,而是碰到了一顆長滿尖刺的刺猬,又或是熱力滾滾的火球,被一刺或是被一灼,根本沒辦法久觸。
那人也一聲嗚呼,像是被什么東西推走一般,一腳從泥坑中拔出來,踉踉蹌蹌地栽倒下去,并被自己的戰友所扶起。
“竟仿佛是唐公子占了上風?他的武功怎么這樣高?”步環塵越過眾人,不管他們,只以一種疑惑的目光看向眾目睽睽之下、凝固不動的兩人,“只是那份內力怎地有些熟悉……”
她剛才一手觸摸那軍人的身后,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試探這個場域之中內力氣機的變化,結果卻大出所料。
在這兩人的交鋒之中,竟然不是唐鳳華危在旦夕,反而是他的內力更加強盛、豐富、強悍、兇猛,以一種圍剿之勢,將“寧宣”的真氣打得潰不成軍。
“唐公子竟有這一身武功?”吳寒臣很驚訝地接過話茬,他漫步走來,身后則是攙扶著馬赤弓并撿起月下美人的馬黃葉。
倒下的李先知、王如鶴、張傲、陳軒昂、雷劍膽則留在原地,同樣留在原地的,還有秦清寧業,以及守在他們身旁不動而不搖的王冬枝。
王冬枝之前一刀斬破唐損的去勢,已經是真力大損,而現在動手的雖然是寧宣的身子,但里面不是“寧宣”本人,她是一點兒提不起興趣的——她就是這么一個性子,看起來大大咧咧、隨和大方,實際上卻冰冷自私、獨斷專行,從來只在乎自己所關心的東西。
旁人再好再強,和她沒關系,她也舍不得去看哪怕一眼。
步環塵看向吳寒臣,“師兄,現在該怎么辦?”
“唐公子竟然一直在藏拙,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不過寧宣是早晚要死的?!眳呛急P算道,“現在唐公子武功這樣高,暫時壓制住了他,我們正好可以合力施展攻勢,以圖一擊得勝。”
馬赤弓的臉色蒼白,說話都好像要費一些力氣,“吳掌門,你注意到沒有,唐鳳華的內力很磅礴,很駁雜,但也很熟悉?!?p> “熟悉?”吳寒臣皺了皺眉,再看向那場中僵持住的兩人,卻是越看臉色越奇怪。
到得最后,他低聲一句,“奔雷劍……”
他這一句,步環塵和馬赤弓臉色都是一變。這句話意味著什么,沒有人是不知道的。
“奪心魔殺人而奪心,死者精氣消損、面色干枯,一直為人所疑惑,看來現在這死狀已有了個答案。”馬赤弓道,“自想到師弟之后,我我再看去,又發現了那真氣中幾股熟悉的氣息……”
他的聲音同樣很低,力求讓周圍的唐將軍士卒們聽不到。
“不要再說了!”吳寒臣忽然冷冷道,“‘寧宣’既然承認了自己殺了唐將軍,不管其中內情如何,誰對誰錯,總歸是殺人兇手,我們不能饒他。就算唐公子有罪責,那也是朝廷和山上之間的事情,和我們無關。你名劍山莊是死了人,但別說只是猜測,就算真的被唐家的人明目張膽殺了,也不該由我們做什么,馬莊主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對步環塵使了個眼色。這女子嘆了口氣,多走了幾步,處于一個時時能夠威脅馬赤弓的位置。
吳寒臣也輕輕撫摸自己的寶物袋,深深地看著馬赤弓。
馬黃葉年輕氣盛,想要有所動作,馬赤弓卻搶先一步開口了。
“我不做這種事情?!瘪R赤弓說,“但我也不阻止你,我和黃葉都不出手?!?p> “你害怕?”吳寒臣嗤笑一聲,“他縱然武藝不凡,體質奇特,但一身真氣還是之前那‘寧宣’的水平,現在是比拼內力的時候,怎容他再逞威風?我看他被唐公子壓制的模樣,就算沒有我們,也難逃一死?!?p> “我只是趨于保守而已?!瘪R赤弓眸色一動,“倒是你,自剛才‘寧宣’道出那番話語之后,你的神色就不太對勁,你會否太過激進?”
“你不要迷惑我了,我相信我的判斷!”吳寒臣臉色一恨,他還記掛著之前‘寧宣’的嘲弄,緊接著又深深看了馬赤弓一眼,“倒是你,你是不是就想要等著唐公子將他解決,令我毫無功勞?這樣一來,你我倒仍在一條線上,不至于就此被壓制過去?!?p> 馬赤弓面色一頓,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來自此之后,陽關城再無三大幫會了?!?p> 吳寒臣看他模樣,心知自己全然說中,當下哈哈大笑,再對著步環塵使了一個眼色。
兩人一躍而起,從兩個截然不同的方位,同時襲擊向“寧宣”的背后。一道水云長袖,一人手持天璣星匕首,殺力凝練,很是迅猛。
馬赤弓深深地看著兩人的動作,沒有說話。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憐憫,就好像看著一頭沖著刀山火海悶頭直撞的野豬,已經預見了這頭野豬死去的樣子。
馬黃葉在這時忽然出聲,“吳叔叔死了,是嗎?”他說,“父親,你不是在迷惑他,你是在激將他,對吧?!?p> 馬赤弓倏然間回頭看他,臉上有些驚訝,“你怎么……”
馬黃葉笑了笑,“我畢竟不是小孩子了?!?p> “……好,好,好?!瘪R赤弓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特的表情,那并不是一種說好時應該有的表情,反而皺著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你……變了?如果是之前的你,會提醒他的。”
“您知道我為什么變了嗎?”
“為什么?”
“您知道,我一向是不愿意對這個世界妥協的?!?p> “你看起來隨和,但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驕傲?!?p> “您想過教導我陰謀詭計、心機百變,但我從來不學,我不只不學,反而叛逆?!?p> “因為你看不起我的手段?!?p> “沒錯,外人都以為你對我嚴格要求,我對你唯唯諾諾。但實際上只有我們父子才知道,真正驕傲的是我,真正自卑的是您。我就像是一只鳳凰,而您是凡鳥。所以您不用自己的種種成見約束我,反而放任我去做我任何想要做的事情,不愿意讓我重復您的老路。我以前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但后來才知曉,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如此有氣度的……可惜的是,我雖然心懷感激,但因為不好意思一直沒對您說?!?p> “但我知道?!瘪R赤弓的語氣仍然如往常一樣冷靜,只有最細心地人才能聽出其中的欣慰,“你在慢慢變化,雖然你沒有對我表現出來,但我能感受到,我比任何人都關心你?!?p> “可這一切的變化,都沒有今天來得大?!?p> 馬黃葉輕聲道,轉頭看向另一邊的“寧宣”,他的眼神很復雜,然后忽然笑了笑,那是一種蒼涼的笑,“到了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您錯了。”
“……我錯了?”
“我并非鳳凰,只是一介凡鳥。我并不該自傲的,在真正的鳳凰面前,我和你其實沒有任何區別。”他低下頭,聲音中不由帶了幾分黯然,“爹,我見了他的模樣,這輩子又怎能飛上天空、”
“黃葉……”
馬赤弓怎么也說不下去了,他看不到馬黃葉的表情,但他能看到馬黃葉垂下頭后,地面上落下的一滴一滴淚水。
“差距,太大了——差距太大了?。 ?p> 馬黃葉埋著腦袋,哽咽著說,“爹,我成不了鳳凰了!”
這算是……好事?
馬赤弓遲疑地拍了拍馬黃葉的腦袋,先開始還有些生疏,但慢慢就習慣了,再抬頭看向遠處。
他正好看到唐鳳華頹然退下,嘔出鮮血,倒在一旁的模樣。
同時也看到了“寧宣”與吳寒臣、步環塵的對峙,他在剛才受了兩人的一擊,嘴角也有鮮血。
但氣勢反而更盛。
“我屢次饒你性命,你居然還敢送死?!薄皩幮辈亮瞬磷旖堑孽r血,獰笑著說,“我這邊和那小畜生正玩得開心,你們來摻和干嘛?”
吳寒臣成了首個將“寧宣”擊傷的人,自詡自己那一招真氣運轉,只怕這小子根本遭不住,當下心神大定,正氣凜然地一指,“你殺了唐損將軍,再襲擊唐少公子,我身為陽關城的……啊!”
徒然一聲慘叫。
“找死!”
“寧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吳寒臣的身前,臉上兇氣一現,伸手一折,將他的手指直接扯了下來。
吳寒臣猝不及防,慘叫一聲。他正要予以反擊,可“寧宣”動手比他更快,一拳碰一下打在吳寒臣面門,打得整張臉稀里嘩啦,血肉模糊。
他一邊慘叫,一邊怒吼,招來天璣星反撲。
而“寧宣”看也不看,抬手一把捏住飛來的匕首,卡啦一下,將其捏得粉碎,然后一把丟出,大量的鐵片像是滿天星星一樣嵌在吳寒臣血肉模糊的臉上,他更是痛苦無比地哀嚎一聲。
聽到了這慘叫聲音,“寧宣”嘿嘿兇笑一聲,再抬掌進步,一掌猛地打在了吳寒臣胸口,當即骨骼碎裂,一下子凹陷下去。
吳寒臣搖晃身子,滿身七竅流血,根本來不及反應,幾乎就成了一個廢人。
而“寧宣”仍不滿足。
他再抬手一掌,自上而下一砸,好像是一柄大鐵錘一樣,竟硬生生將吳寒臣的一整個腦袋,都砸進了他那畸形的胸腔里面。
他這三招兩式,不知為何,看上去也沒有比之前快到哪里去,也沒有更有力量,甚至連技巧都很簡單,就這么直來直往的幾下,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摧枯拉朽、無可阻礙的兇狠意境。
只一瞬間,就讓這陽關城的一方豪強當場了賬。
這一殺之快,在場的其他人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果然留手了。”饒是馬赤弓心性極佳,遇事一向沉著,這下也看得心寒膽戰,眉頭直跳,更慶幸自己沒有跟著上。
他之所以判斷“寧宣”留手,不是其他,只在一點:雖然之前“寧宣”幾次險象環生,看似將自己的本事用盡,但從頭到尾,其招法里面都沒有殺意。
發出十箭的時候,“寧宣”只是在以一個老師的身份進行“考試”。
以一敵三的時候,“寧宣”只是在玩武學、耍武學、弄武學。
獨戰張傲的時候,“寧宣”甚至都不用出手,只是寧宣出來即可。
接箭的時候更不用說了,其他人不知道五氣朝元箭的威力,馬赤弓最清楚無比,那一招比張傲全力一擊的破壞力更強一籌,可“寧宣”卻接招接得不著痕跡,甚至遠遠沒有觸及到他的底線。
但他也沒有想到,“寧宣”一旦發狠,居然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個之前看起來還有一代宗師派頭的男人,真正殺起人來,卻又能夠兇似魔、邪如鬼,令人不寒而栗。
連馬黃葉也抬起頭來,盯著自己眼中的鳳凰,才發現那好像不是一頭尋找圣人蹤跡的鳳凰,而是一只傷人殺人灼人的金烏。
一個呼吸后,旁邊的步環塵驚慌失措地退去,尖叫起來,“你殺了師兄?!?p> “聒噪!”
“寧宣”正欣賞著面前的無頭尸體,一聽這話,眉頭一皺。
只見身影一晃,“寧宣”就跟著來到步環塵身前,掌成手刀抬手就是兩下,光芒一閃。
步環塵身子一僵,那張千嬌百媚的臉上驟然一破,露出兩條交叉的又長又深的刀痕,鮮血四濺,接著栽倒下來。
“寧宣”又殺一人,臉上卻露出了意猶未盡的神色。
殺一人也是殺,殺兩人也是殺,既然開了殺戒,他也懶得搭理自己和寧宣的約定了——這群東西也配讓我解釋?
干脆殺光了事。
“寧宣”抬眼看向周圍的人,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神色,體內真氣狂涌,運勁于掌。
“你到底在做什么!”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寧宣怒吼一聲,“你不是說好不殺人嗎?”
“這也叫無辜啊,那是自己犯賤。”謝易哼哼一聲,很是慵懶地道,“怎么,他們是你爹啊,殺不得?”
“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寧宣強忍著怒氣說,“算了算了,我早該知道你的,這兩人也確實有錯,殺了倒是無妨,還是做正事……”
“做你媽個頭,你管那么多干嘛?”謝易哈哈大笑,“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已成眾矢之的,除了我沒人能夠救得了你?你對我說三道四、指點江山吶?殺人怎么了,我就殺就殺就殺就殺就殺,周圍的人我全要殺光一個不留,我還分批次地殺,我還用各種方法殺,我要有計劃地殺,我要有規律地殺,我還要……”
“滾!”
寧宣罵了一句,直接踢開謝易的靈魄,以自己的神魂重臨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