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華落入人群中,一時間引起了不知道多少慌亂。
這慌亂不在于唐鳳華的死亡,而在于寧宣以殺生劍殺死唐鳳華時所催生的一系列生理變化。那是一種最近陽關城所有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的尸體變化。
“這是……奪心魔!”
“但那劍卻來自于少爺……”
“難道說少爺和將軍才是真正的奪心魔?”
“說來也是,少爺從未練過武功,怎會有這樣一身內力……”
一時之間,不知道多少人開始檢察那尸體,更時不時驚疑地看向寧宣。而即使寧宣掌中已經沒有了人質,他們也再不敢有絲毫異動。其實如果只是唐鳳華私節有虧的話,他們倒也不是不能夠視而不見,畢竟寧宣殺了唐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但這件事情和奪心魔扯上聯系,那性質就變了。
因為奪心魔一案涉及到一個極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前任龍孽虎煞山派下來的執事。
堂堂龍頭門派的執事被害,怎么能夠不引起重視?若唐家父子真和奪心魔有關,那寧宣殺了他們便不止無過,反而有功。而這些人更不能對他橫加阻攔,若是龍孽虎煞山施壓,朝廷自然不在意他們的性命如何。
不過他們到底是人多嘴雜,一時之間倒也是搖擺不定,難有決斷,也沒有就此退去。
寧宣正要勸解他們一二,恰在此時,卻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個很深也很悠長的呼吸聲。
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人們的神色都是一怔。
伴隨著這個呼吸聲,那本來被吸收了一切精氣血液、如同一具被曬了八九天的干尸的唐鳳華,竟忽然產生了劇烈的顫抖。那種顫抖,就好像他那干癟枯竭的身體內,還藏著一頭起碼五六千斤的大象,正在奮力掙扎一般。
本來蹲在一旁,檢查尸體的幾個士兵,猝不及防之下想要按住這尸體,竟也給它一下子掀飛出去。起碼有五六人被重重打飛到一旁落下,嘔出鮮血。
唐鳳華則一躍而起,來到了寧宣身前。
他一雙被皮膚緊貼著的黑色眼窟窿里面放出了一道道金光,既像是凝視,又好像是審視。
“哦?你還留有后手?”寧宣愣了一愣,握住腰間的殺生劍,還以為是唐鳳華留下的什么后手,畢竟這劍也是自己第一次用。
隨后感覺到了這尸體體內的氣息,神色凝重了起來,“你不是唐鳳華。”
“我當然不是。”“唐鳳華”淡淡道,他背負雙手,眼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傲慢和高貴,像是一只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鴻鵠,忽然有一日閑暇,和下方的燕雀對上一眼。
那并不是一種刻意做作的傲慢和高貴,他也沒有拿出盛氣凌人的姿態,而是以一種很自然隨和的模樣回答寧宣。
可當他說出那話的時候,卻自然而然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以他的身份能夠回答一個人的問題,就已經讓這個人很榮幸了一樣。
幾乎在已出現的瞬間,他就成為了眾人的焦點。而他也理所當然,仿佛成為焦點就是自己天然的使命,注定的待遇。
寧宣瞇著眼睛,忽然有些恍然大悟。
他一直很好奇唐鳳華身上的那份貴氣從何而來,因為連唐損本人都沒有那樣高貴的氣質,而后又知道唐鳳華的本來身份不過是個鄉里的普通孩子,就更加覺得奇怪了。而直到現在,寧宣終于知道了個中緣由。
因為之前唐鳳華的氣質,比起現在“唐鳳華”的氣質,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相似,卻又難有其中萬一的神髓。
唐鳳華只是在模仿這個人而已。
寧宣問,“謀圣?”
“這只不過是兵主的稱呼之一而已,我距離稱之為‘圣’的境界,還差那么一點點。”“唐鳳華”平靜地說,他左右看了看,雖仍然是一具干尸的模樣,卻莫名讓人覺得他仿佛才是此地的主人家,所有人都要看待他的臉色,“我叫徐歸墓。”
“差那么一點點……”寧宣挑了挑眉,“這么聽來,好像更加狂妄了。”
江湖中人的稱號,本來就是夸大居多。刀鎮南山的未必鎮得住一座小縣城,拳打北海的別說打一座海,能不能打一座樓都算兩可,而人們也未必會對這種夸大的稱號認真。
但“唐鳳華”——或者說徐歸墓的意思卻好像是:我的刀最多只能鎮半座南山,所以稱不上刀鎮南山。
“我本非狂人,信與不信在你。”徐歸墓已經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寧宣,“這次是他輸了。”
“你是說唐鳳華?”
“對我而言,他不是唐鳳華,不過我也無意說出他的真名。”徐歸墓道,“他的本來身份,對這個世界而言,已經是死人了。他的父親母親,親朋好友,都知道他的死亡,也都接受了這份死亡。既如此,他到底是誰也就不重要了,我再告訴你們,也只是憑空添亂、擾人清凈罷了。”
寧宣意外,“你倒是有自己的原則。”
“兵主兵主,既是萬兵之統帥、干戈洞主人,那沒有原則,便是難以服眾的。”
“你的意思是,你其實不愿如此有原則,只是在演戲作假?”寧宣追問道,“我看你手下死了,陰謀挫敗,對我好像也沒什么殺意。”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我自始至終如此做了,那他就是真的。我對你有沒有殺意你也無需清楚,因為一個人有殺意而沒有行動那就是沒有殺意,一個人有行動而沒有殺意卻還是能殺了你。”徐歸墓不急不緩地回答寧宣的每一個疑問,“我現在沒辦法殺你,又何須做出殺你的模樣?等我的刀落到你的喉嚨上時,你自然知曉我的殺意了。”
“好。”寧宣為他鼓了鼓掌,“對我而言,這番話只有一點:你現在殺不了我——那你過來干嘛,吃屎嗎?”
“我來看看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這次計劃之所以失敗,就是沒有全部了解你的性格和底細。”徐歸墓一點兒也不生氣,“但我現在至少知道了四點關于你的信息。一,你和我不是同路人,我沒辦法吸收你成為我的屬下;二,你掌中的劍是你目前最強的底牌,劍中藏著的那人來歷神秘,武功更不容小覷;三來,你所修行的道路奇特,肉體之堅韌,連死手都無法將其傷之;四來,你還有一個弱點。”
“弱點?”寧宣皺著眉,“你沒那么好心,讓我彌補弱點吧?”
“既然是弱點,當然不是那么好彌補的。”徐歸墓用干尸模樣的嘴巴扯出一個笑容,“你的弱點就是仁慈。”
“哦?”
“你沒有盡早殺死秦清。”
“你猜錯了,只是事情太多也太突然了而已。”寧宣表情不變,“我現在就可以去去殺她。”
“這只是你覺得而已,但事實上你就是幾次三番都有殺她的機會,卻仍然沒有殺她。因為你知道王冬枝和她很有感情,所以你仍然沒辦法對她真正下手。”徐歸墓道,“既然你沒有殺她,那現在就輪到她給你造成麻煩了。”
“……你在虛張聲勢!”
寧宣忽然一動手,掌中暴射出一道刀氣。
這刀氣倏然而至,籠罩唐鳳華的全身上下。只用力一絞,唐鳳華的尸體立刻出現了無數道傷痕,從上而下變成了凌亂飛射的尸塊。它們落在地上,像是一片被狗拉下來又被路過的牛踩了十次的屎。
之前看來令人望而生畏的徐歸墓,居然在寧宣一招之下就當場分尸。
可寧宣的臉色并沒有變好,反而更加難堪,空中傳來了一個聲音,“沒錯,你應該一見面就對我動手的。我遠處附身,只能利用此身的余力,就是為了救她而已。快逃吧,秦清,回到岳州來!”
“多謝謀圣!”
十五六丈外,一聲爆響,兩根繩子寸寸斷裂,秦清提著寧業一躍而起,朝著遠處逃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徐歸墓居然已揭開了秦清的穴道。
“想逃!”寧宣正要向前追殺,但剛踏出一步,面前的一切竟然都面目全非,幻化扭曲。周圍所有的光線、云影、氣流的變化,一時間都指向了讓寧宣不利的一個方向,讓他頓時陷身于一個奇妙的空間中。
這種變化,就好像是常飛施展的欲劍,卻又比那一招更加高妙十倍不止。
在外人看來,寧宣剛剛抬起腿,就落了下來,原地站著不動。
但在寧宣自己看來,周圍的萬事萬物,都在一種奇妙的布置下,和自己體內的真氣產生了聯系。
而將這一切布置成現如今模樣的,竟然是那凌亂的尸體殘余——那些零碎散亂的鮮血、骨頭、內臟,看起來隨隨便便落下來,實際上竟就此構成了一個陣勢!
這個陣勢,是以寧宣自己的力量構成的。寧宣一擊擊中了唐鳳華的尸體,尸體內殘余的力量落到四周變成了陣勢,而這陣勢反過來也和寧宣有了聯系,限制著寧宣自己。
以至于寧宣一旦有所動作,就會讓自己體內的真氣互相沖突。
他問,“老謝,你懂陣法嗎?”
謝易咳咳兩聲,“我們那個年代的陣法……”
“是不懂嗎?”寧宣打斷了他,“你要是懂就直接開始吹起來了。”
“我不懂。”謝易簡短地給出了答案,“這些技術方面的東西進步也太快了,才一千多年就讓老子看不懂了。”
寧宣暗罵一句廢物,知道這次被那徐歸墓給玩弄了。
眼看著秦清就要逃出這座小山,寧宣被困,馬赤弓和馬黃葉都沒了戰斗力,周圍的士兵對她再無更多威脅。恰在這時,王冬枝忽然站了起來,大叫一聲,“師姐,你就準備逃一輩子嗎?”
秦清的身影一頓,卻去勢不止。
王冬枝伸手一攝,旁邊一名士兵腰間的長刀一震,倏然出鞘,落入她手。
她手握長刀,立刻也施展輕功,跟上了秦清。
“師傅,你要干嘛!”
寧宣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立時大急,“老謝老謝,要怎么出去啊?你出手行不行?!”
王冬枝可不是秦清的對手,更何況之前在斬殺唐損的過程中妄動真力,現在還舊傷未愈呢。她這一去,不是自找死路嗎?
“此地已經和你的肉身結成密不可分的聯系,你越強,它的限制之能也就越強。我若上場,它也跟著壯大。”謝易說,“我是沒辦法料理這東西了,你現在只有運氣導力切斷這股聯系,以我觀察,大約需要半個時辰左右……”
“我#@#¥#%¥……”
寧宣罵了兩句,趕緊開始運氣。
……
片刻后,秦清帶著寧業停留在一處廖無人煙的破廟之前,神情復雜地看向王冬枝,“你到底要如何?”
“既然彼此已經為敵,不可回旋,那就來打一場吧。”王冬枝看向她,“你之所以能夠留得性命,還是小寧體諒我,這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我來處理,現在小寧被困,你若殺了我,也算除了大敵;而我若殺了你,也就將功補過——怎么樣,很公平吧。”
“你不是我對手,我更不想和你交手。”
秦清神深皺著眉,深吸一口氣,話語中已有了些怒意,“師妹,我從未想過傷害你,你為什么非要與我為敵?”
“師姐,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命啊。”王冬枝道,“因緣際會,命運交織,你不去迎接它,怎么會想要去逃避它呢?從我逃出寧家,而你留在寧家的那一刻起,我們就遲早有一戰了。這一戰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怪這怪那,為什么不怪你自己呢?”
“怪我自己……”秦清眉微顰,露出一個痛苦的淺笑,“呵,你可真是一貫的強盜邏輯。”
“這才不是強盜邏輯。”王冬枝遙遙以刀指向秦清,“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陽關城首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想要殺你。”
秦清臉色抽搐了一下,“你一直想要殺了我?”
“沒錯,我也很驚訝你居然不想殺我。”王冬枝道,“由此可見你活得簡直是懵懵懂懂,沒有一點自我想法。你若想殺我,那一日我們就該大戰一番;你若不想殺我,更早時候該跟著我們一起出逃。你這條路不走,那條路不走,不上不下,卡在中間,何其可笑——師姐,你今日該給個答案了!”
“答案?”
“沒錯,你到底走哪條路。”王冬枝道,“是好人,就陪我們一起反抗寧家!是壞人,就和我相殺一番,你死我活!怎么會有中間的選項呢?”
“好人壞人……”秦清笑道,“如此黑白分明的形容,你可真像個小孩子一樣。”
“在我們和寧家之間,就是如此黑白分明,焉能有中間派系?”王冬枝說,“師姐,你若覺得中間存在道路,那才叫做小孩子呢!你到現在還以為這是過家家嗎?不,我在認認真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秦清怔了一怔,忽然問,“那我的幸福呢?”
“你自己去爭取啊!難道要我為你送上來嗎?其實我現在也差不多是在送給你了。”王冬枝一臉理所應當,“你若殺了我,得了那謀圣的賞識,在寧家也是地位大漲吧,這有什么不對?真到那時,我還為你開心呢。”
這話聽來刺耳,但任何站在王冬枝對面的人,看到她的表情,聽到她的語氣,都會感覺她的誠意和真摯。
若秦清真的殺了她,她便真會為秦清祝福。
正因為她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所以才以己及人,對他人的生命抱有同樣態度。
“你真是……”
秦清看著王冬枝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

嫌疑人小X
等我把更新補上來再給大伙整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