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負(fù)劍而行，自中原至嬈疆，千里路途在腳下寸寸丈量。雖風(fēng)塵滿面，布衣染霜，眼中卻始終映著山河壯色。一路行來，見白鷺掠水，煙波浩渺；遇飛瀑懸天，青崖接云。

　　每至黃昏，他便尋一處開闊山崖，解下腰間酒囊，對著落日長飲，任衣袂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黃昏荏苒，漫天繁星，一輪明月高懸，不禁搗墨行詩：

　　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

　　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暮色四合時，他常擇一株古樹下攤開行囊。褪色的藍(lán)布包裹里，除了趕路干糧，便只剩幾冊翻皺的兵書與詩集。星子漸亮?xí)r，他就著月光展卷，紙頁上的墨跡在銀輝下泛著幽光。蟲鳴四起，遠(yuǎn)處偶爾傳來狼嚎，他卻渾然不覺，直到眼皮漸沉，書卷從指間滑落。

　　夢中總見那片曼殊沙華——血色花瓣在虛空中舒展，綿延成滔天火海。花海中央，白衣人執(zhí)一管玉簫，衣袂翻飛如鶴舞。而花海另一端，殘陽如血，尸橫遍野。有個渾身浴血的男子以劍拄地，劍鋒已折，卻仍不肯跪下。白衣人踏著花浪走來，簫聲嗚咽……

　　辛棄疾總在此時驚醒，額間冷汗未消，夢景已如指間流沙般消散，唯余心口一陣鈍痛，仿佛被那簫聲刺穿了前世今生。

　　晨光破曉時，他拍去衣上露水繼續(xù)前行。東方的朝霞艷如烈火，可前路卻漸漸被灰白霧氣吞噬。草木開始顯出異相：有藤蔓生著妖冶藍(lán)花，觸之灼手；樹冠間垂落的氣根如蛛絲般閃著磷光。

　　蟲豸愈發(fā)猖獗，拳頭大的彩蛛在蛛網(wǎng)上虎視眈眈，蜈蚣群如黑潮般掠過腐葉。霧氣中漸漸混入斑斕瘴氣，吸入口鼻帶著腥甜。辛棄疾撕下衣角浸濕掩面，腰間長劍突然無故震顫。

　　他按住劍柄，望向霧氣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嬈疆群山，忽然想起昨夜夢中，那白衣人簫聲落下時，曼殊沙華的花瓣化作了漫天血雨。

　　瘴霧如紗，辛棄疾瞇起眼睛，隱約望見前方佇立著一道模糊的輪廓。他加快腳步，待走近時，一株參天古梨赫然映入眼簾。

　　這棵梨樹枯槁得令人心驚。主干粗如殿柱，樹皮皸裂如龍鱗，溝壑縱橫間滲出暗紅的樹膠，像凝固的血淚。枝椏虬結(jié)盤錯，雖無半片綠葉，卻仍保持著向天攫取的姿態(tài)，可以想見它盛年時必定是冠蓋如云、花開似雪的壯觀景象。最奇的是，這分明是中原才有的梨樹種，卻在這瘴氣彌漫的嬈疆深處孤獨挺立，宛如一個被放逐的巨人。

　　辛棄疾的手指撫過樹皮，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祖父布滿老繭的手掌。他解下水囊搖晃，囊中僅剩的清水發(fā)出空洞的聲響——不過兩口的分量。

　　“你也渴了吧……”他輕嘆一聲，倚著樹干閉目調(diào)息。樹影婆娑間，忽聞破空之聲，一片枯葉如淬毒的暗器直取面門！

　　辛棄疾雙指倏出，在距眼球寸許處穩(wěn)穩(wěn)夾住葉片。殘余的內(nèi)力震得指尖微微發(fā)麻。

　　“嘻嘻……”

　　銀鈴般的笑聲從頭頂傳來。抬頭望去，一個苗族少女正坐在三丈高的枯枝上晃蕩著雙腳。她穿著茜紅色的對襟短衣，衣擺繡著百鳥朝鳳的紋樣，銀項圈上的鈴鐺隨動作叮咚作響。及腰的黑發(fā)像一匹展開的綢緞，她發(fā)間銀雀簪垂落的細(xì)鏈映著日光，襯得眼角那顆朱砂淚痣愈發(fā)鮮艷。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間那管青竹笛，笛尾系著條褪色的紅繩，紅繩已褪色，卻仍系著三枚形制古怪的獸牙，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少女托著腮幫子打量他，杏眼圓睜，那雙眸子，日光下竟透出琥珀色澤，顧盼間靈氣逼人。眸色清亮得能照見人影，左眼角卻有一顆淚痣，平添幾分可憐之態(tài)。

　　“中原阿郎，”她忽然開口，“你摸我的樹做什么？”

　　辛棄疾聞言一怔，這清脆的嗓音讓他恍惚憶起中原的聞人姝。只是眼前這嬈疆少女少了幾分大家閨秀的矜持，多了幾分山野間的靈動。

　　“你是何人？”他松開雙指，枯葉打著旋兒飄落。

　　少女晃著雙腿，銀鈴輕響：“你先說你的名字嘛。”

　　見辛棄疾不語，她撇撇嘴，從枝頭一躍而下：“我叫溪靈。”赤足點地，竟不揚(yáng)起半分塵埃，“你呢，中原人？”

　　“辛棄疾。”他睜開眼，“附近可有水源？”目光不自覺地瞥向枯樹。

　　溪靈噗嗤一笑：“沒用的。”她繞著梨樹輕移蓮步，“自我記事起，這樹便是這般模樣。”指尖撫過皸裂的樹皮，“澆過水，施過肥，偏生不肯活，卻也死不透。”

　　她忽然湊近，琥珀色的眸子直視辛棄疾：“你說怪不怪？就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辛棄疾聽完溪靈的話，神色未變，只是默默從行囊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裹。他席地而坐，將包裹徐徐展開，露出一方古樸的端硯和半截松煙墨。辛棄疾將水囊中為數(shù)不多的水盡數(shù)傾倒，修長的手指握住墨塊，在硯池中緩緩畫著圈，磨墨聲沙沙作響，與林間的蟲鳴混在一處。

　　溪靈歪著頭，銀鈴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她看著這個古怪的中原人將磨好的濃墨盡數(shù)傾倒在梨樹根部，墨汁滲入龜裂的泥土，轉(zhuǎn)眼便要離去。

　　“喂！”溪靈終于按捺不住，從枝頭一躍而下，繡著彩蝶的裙裾在空中綻開，“你這人好生奇怪！都說了這樹……”

　　話音未落，辛棄疾已經(jīng)收拾好文房墨寶，起身欲走。溪靈怔在原地，俏臉漸漸漲紅。在溪族，何曾有人敢這般無視她？身為族長的兄長待她如珠如寶，族中長輩個個將她捧在手心，就連最嚴(yán)厲的那位姐姐，見她在祭儀上偷喝花釀也只是笑著搖頭。

　　“站住！”溪靈足尖一點，腰間銀鈴驟響。她玉手一揚(yáng)，竹笛已抵唇畔，“讓我看看你這中原阿郎有什么本事！”

　　辛棄疾腳步未停，只是右手已悄然按上劍柄。林間忽起一陣風(fēng)，吹得枯枝簌簌作響，幾片殘葉打著旋兒落在二人之間。

　　竹笛聲乍起，林間霎時陰風(fēng)陣陣。

　　那笛音初時如清泉叮咚，轉(zhuǎn)眼便化作蟲鳴之音。四周古木無風(fēng)自動，枯葉簌簌而落。草叢間、樹皮下、巖縫中，無數(shù)毒蟲應(yīng)聲而出——五彩斑斕的蜘蛛、通體赤紅的蜈蚣、背生鬼面的毒蛾，如潮水般向辛棄疾涌來。

　　“姑娘這是何意？”辛棄疾抱劍而立，衣袂在腥風(fēng)中獵獵作響。

　　溪靈不答，玉指在笛孔間翻飛。笛聲越發(fā)急促，那些毒蟲竟在半空結(jié)成陣勢：赤蝎為鋒，毒蛛為翼，儼然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蟲兵。

　　辛棄疾眼神一凝。他雖在《南疆志異》中讀過蠱術(shù)記載，但親眼見得萬蟲聽令的場面，仍覺脊背發(fā)寒。忽見一道金光直撲面門——竟是條三寸金蛇！

　　“得罪了。”

　　衣衫翻卷間，辛棄疾并指如劍，地上枯枝應(yīng)聲入手。但見他身形如游龍戲水，枝梢點、挑、撥、掃，每一式都恰到好處地將毒蟲震開，卻不傷其性命。蟲潮雖兇，竟不能近他三尺之內(nèi)。

　　笛音驟然拔高，似要穿云裂石，就在萬蟲即將合圍之際。

　　“唰！”

　　枯枝破空，笛聲戛然而止。

　　溪靈只覺頸間一涼，垂眸看去，那支枯枝距自己咽喉不過發(fā)絲之距。

　　“你……”她額間沁出細(xì)密汗珠，笛子“當(dāng)啷”落地。那些毒蟲瞬間如潮水般退去，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晨霧未散，林間光影斑駁。辛棄疾望著眼前這個方才還殺氣凜然，此刻卻眼波盈盈的嬈疆少女，心頭驀地一軟。她纖細(xì)的脖頸上還留著枯枝抵過的紅痕，銀鈴隨著急促的呼吸叮咚作響，倒像只受了驚的小鹿。

　　“抱歉。”他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在下遠(yuǎn)赴嬈疆，只為解惑，無意冒犯。”枯枝落地，驚起幾只蟄伏的草蟲。

　　正要離去，忽聽身后銀鈴急響。溪靈三兩步追上來，繡著蝶紋的裙角掃過沾露的草叢：“苗疆九峒十八寨，毒瘴遍地，蠱陣叢生，你一個人走不出三里就要喂了蠱蟲！”她歪著頭，發(fā)間銀雀簪的細(xì)鏈晃出一道流光，“不如我?guī)悖俊?p>　　辛棄疾駐足轉(zhuǎn)身：“萍水相逢，姑娘為何相助？”

　　“悶得慌呀！”溪靈足尖點地轉(zhuǎn)了個圈，銀鈴串串脆響，“族里那些蠱蟲我都玩膩了。”她忽然湊近，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你從中原來？聽說那里有會吟詩的酒樓，能開滿城的牡丹，是不是真的？”

　　辛棄疾不答，少女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這兒除了毒蟲就是瘴氣，哥哥還不許人出去……”她忽然壓低聲音，“我偷了他的玉牌才溜出來的。”

　　溪靈說著說著，仰頭望著林間漏下的天光，眼中倒映著碎金般的晨曦。她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腰間銀鏈，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族里的老祭司說，中原的煙火能照亮整片夜空，像千萬只火鳳凰同時展翅……”

　　辛棄疾望著少女被晨光勾勒的側(cè)臉，忽然想起臨安元夜。那時滿城燈火如晝，朱雀大街兩側(cè)的梧桐樹上掛滿琉璃燈盞，護(hù)城河里的畫舫游過，會驚起一片浮動的光暈。而此刻嬈疆潮濕的空氣中，這個從未離開過深山的少女，正用貧瘠的詞匯拼湊著她想象中的盛世繁華。

　　“還有上元節(jié)的走馬燈，”溪靈突然轉(zhuǎn)身，赤足踩在沾露的蕨草上，“聽說上面的畫兒會自己轉(zhuǎn)動？”她比劃著旋轉(zhuǎn)的手勢，腕間銀鐲叮咚相撞，“阿嬤說那是因為燈里住著會講故事的精怪……”

　　辛棄疾的劍穗輕輕晃動。他想起去年在臨安酒肆，鄰桌的苗商操著生硬的官話說“嬈疆三恨”——恨山高，恨瘴濃，最恨此生不見中原燈。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笑談，如今看著少女發(fā)間隨動作搖晃的銀雀簪，忽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