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不停地擦著汗,清風送爽卻驅散不了他心中的緊張。如今孟家這個小小的馬車上不僅坐著家主,竟然還有兩位皇子!
他,就是給皇子趕車的車夫!
跟著爺真的長見識,老馬咂嘴,老了以后也能給孩子們吹噓了。
車廂內,鋪著上好皮草的正座上坐著閉目養神的太子殿下,左側的五皇子一臉的不耐煩。這姓孟的也忒不會看眼色,竟然敢叫他一堂堂皇子去東廠這么個腌臜的地方,還是去給人賠禮道歉的?!
心底正埋怨著,五皇子瞥了一眼正對面的男人,想起他方才笑意微微,眼底的三分清越顯得璀璨奪目:“想必殿下也知曉,草民方才在御前參奏了東廠掌事扶大人怠慢,此時又得去向她索要機關布局設計圖紙。草民心里實在是一萬個惶恐,生怕扶掌事有什么誤會,正想著要不要求太子殿下同去,卻不料五殿下這么樂于助人古道熱腸。既如此,不如請殿下與草民走一趟,也算幫草民在扶大人面前求求情了。”
一番話在情在理,竟然真的讓自己無話可說,只能陪人坐在這憋屈的馬車里,前往那里恨不得退避三舍的閻羅殿。五皇子用余光掃了一眼正座上的人。罷,去便去,畢竟是自己說的要替人做主。何況,說不定還能看到太子吃癟的戲碼,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里,淡淡的譏嘲又浮現在他眼底。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宮嬪所出,真要計較起來,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出身、學識、能力哪一點都不比這人差,憑什么人家是君自己是臣。五皇子也有樣學樣地閉上了眼睛,掩起眼底的陰毒和嫉妒。太子,哼,且走著瞧就是了。
孟元諶抬眸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只是嘴角又彎了兩分。
“這要怎么處理?”裴蘭庭揚了揚下巴,指著地上的血泊。
扶麓頭也沒回道:“送你了。”
“送我?”裴蘭庭驚詫地揚眉,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我要這個人干什么?”
扶麓低頭,眼底帶上了幾分調侃:“望月居刺殺淮安郡主,疑受我東廠指使替扶掌事報城門之辱,不想卻被郡主大人察覺隨即怒而殺之。如何?”她回過身,眉眼彎彎,笑容清澈而秀美,原本平靜到有些死板的五官一瞬間鮮活動人,如同一條常年冰凍的溪流,春風拂過緩緩化開,靜水流深。
料是裴蘭庭也不由得為這罕見的笑容呆了片刻,隨即立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竟是要半點不查刺殺者的身份,任勞任怨地接過這一屎盆子,不惜在天下人眼里給自己抹黑,只為了擺脫任何與她和解的可能。
說來也是,一個是皇親國戚,一個是提督養女,一個在軍方手握大權,一個堪稱天下特務之首。這樣的兩個人,還是彼此見牙不見血地對立下去才能讓上位者安心。裴蘭庭的眼神黯然了幾分,聲線也低了下去:“他還是不放心你,對不對?”
扶麓不答,可是她們都知道這個“他”是誰。誰能一手提拔重用東廠,放權令其監察百官,又一手緊緊捏住每個人的命脈,嚴禁東廠諸人涉足軍權。誰最想得到一個孤立到只忠于他一人的、與百官和軍隊都有不可逾越的仇恨的特務機關。
帝心如淵,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又敢如何。
“你也不必擔憂,”扶麓開口,音色如玉質琳瑯,“陛下不會信的,他也不會查。這點自保能力我還是有的。”
她撩起衣擺,軟底官靴踏過那一灘血泊,留下一行鮮紅的足印:“我曾經因為弱小,失去了很多人。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事絕不會再上演第二遍。”
裴蘭庭的目光追隨著那銀白的背影,張口欲言,卻見扶麓站在屋子的另一角沖她微微一笑,然后快速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楔形的鐵器,瞄準她的心口連續射擊。
“!”裴蘭庭措手不及,好在憑借多年殺敵的敏銳,身形一錯就躲開了第一支小箭,隨后長腿一踢,木質的方桌整張翻倒,杯碗筷碟齊飛。裴蘭庭迅速抓過自己的長劍,同時柔軟地扭腰躲過了射向腹部的第二箭,雪光一閃而過,長劍出鞘,直沖扶麓面門。
卻見扶麓不慌不忙,在鐵器的尾部一擰,楔形的頭部頓時爆開,粉紅的煙塵撲面而來,裴蘭庭大驚,心里也吃不準這是什么毒藥,當即掩面抽身后退。她退,扶麓卻進,右手在鐵器底下一抹,城門口瞬間削斷地痞腕筋的匕首寒光凜冽。她眼也不眨地沖過粉色煙塵,匕首直搗裴蘭庭雙目,來勢兇猛如下山餓虎,竟生生看出幾分不死不休的味道來。
裴蘭庭退至窗前,左手執劍鞘格擋,右手一翻就是一朵劍花沖著頸間而去。眼看著劍尖就要抹過那一方白膩,扶麓卻再次變招,先是上半身微微平展,將劍鋒從脖頸讓至胸前,匕首在手心里滴溜溜一轉,竟是從上至下一掌拍在劍鞘之上,隨即整個人借力一竄,寬松的銀色衣袍在裴蘭庭眼前呼啦啦地掠過,一招鷂子翻身便輕松靈活地從窗戶翻了出去。同時響起的還有“撕拉”一聲,劍尖入肉的阻滯感令裴蘭庭眼神一凝,下意識就要抽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銀色的人影已然足尖輕點,運起半吊子輕功有些狼狽地落在了街上。
扶麓抬頭,眼神冰冷而暗怒,那般逼人的眼神和氣勢凝成一線,直沖向二樓窗內探出的半個人影:“郡主,你莫要欺人太甚!”
街上的人單手捂肩,五指間鮮血淋漓,方才還在面前笑得干凈的眼眸彌漫著大霧一般的墨色,已然變成了東廠那位神秘而冷酷的女掌事。裴蘭庭頓悟,倒也不甘示弱地揚聲道:“扶掌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派人刺殺,東廠就是這么草芥人命,枉顧法律的嗎?”
扶麓不答,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唇,完好的左手遙遙指了指裴蘭庭,一言未發,威脅之意盡顯。縱使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演戲,但對上她狼一般兇狠的眼神時,裴蘭庭還是忍不住退了半步,才覺得壓迫感稍稍減輕了一些。
“我好心與你化解矛盾,你倒膽大包天想取我性命。好,很好,扶掌事,待我向陛下稟明緣由,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裴蘭庭放下狠話,運氣一拂袖推開了包廂門,沖門外戰戰兢兢的掌柜道:“你望月居竟敢伙同東廠刺殺當朝郡主,我看你的生意也是做到頭了!”
矮矮胖胖的男人嚇得跪在地上,哭嚎道:“郡主冤枉,郡主明察,小的,小的定不敢做這樣的事情啊郡主!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誤會,求求您高抬貴手……”
見裴蘭庭從視線里消失,扶麓微微皺眉,蒼白的臉色暴露出此時她的虛弱。蘭庭還是心軟,最后一劍收了手,不然以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怕是早已成劍下亡魂。
這樣也好。她又抬頭看了一眼外窗。有傷就夠了,有傷就能說明這一仗是真刀真槍地干了起來,皇上也不至于懷疑她倆已經化干戈為玉帛。至于剩下的事……扶麓垂了眸,干脆利落地轉身就走。就交給這望月居背后的聶大人來解決吧。
“她去哪兒了?”魏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陛下不是命你去叫她起來嗎?這半天也不見人。”
沈薔薇神情專注,沒有半點猶疑地道:“姑娘說她肯定也被人盯著,暫時不方便回來。”
魏萊嗤笑,懶洋洋地道:“什么不方便,不就是甩不開嗎。早跟她說了好好習武,非去倒騰那破玩意……”
“噓。”沈薔薇立掌,與此同時,意識到不對的魏萊也閉了嘴,蓄勢待發的脊背如一張拉滿了的弓。“人來了。”
“什么人?”守門的小太監手里的兵刃還未及遞出,就被來人動作迅速地抹了脖子。但這少許響動也驚起了全院的警戒,四下里涌出不少拿刀拿劍的藍衣干事,將十幾名黑衣人團團圍住。
“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強闖東廠?”
領頭的黑衣人一言不發,快速向同伴比了個手勢,直接飛身躍起,一腳踢中面前人咽喉,順勢奔向刑獄大門,身后那人口吐鮮血倒地。見此,余下諸人哪還有什么話說,直接提劍便殺。奈何這幫黑衣人伸手不俗,盡管人數上占著優勢,但東廠的人還是一個個倒下。血味逐漸蔓延開來。
“還不出手?”沈薔薇壓低了嗓音急道。
魏萊緩緩舉起右手,眼神陰冷地盯著沖在最前面的領頭人,身后手持弩槍的小太監們紛紛瞄準場內。
回廊下立著一位中年男人,身著單衣,負手遠眺,眸中似有天邊流云庭中落葉,深邃卻平和。忽的,肩上添了些重量。
“秋風起,陛下該注意些身子,要不貴妃該不高興了。”銀發紫衣的男子含笑道。
皇帝也不轉身,倒是裹緊了披風:“天越發涼了,今年的冬天來得倒早。”
“想是太后新喪,上天亦有不忍吧。”九公公袖手,閑閑地回應。
皇帝一笑,又一嘆,眉目間的深思散去些許,才回身問道:“干什么去了,一上午不見你人,倒是托大,竟讓那些孩子伺候朕。”
聽著這似是指責的話語,九公公也不懼,目光平靜地直視:“孩子們有點事,奴才去看了一眼。”
“哦?”皇帝的眼神若有所思,“怎么樣?”
九公公露出一絲笑意,微微搖頭:“不怎么樣,還差得遠。看樣子奴才還得替陛下多提點提點。”
皇帝揚眉笑開,也不追問,緩步向殿內走去,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那就再看看。”
東廠里,廝殺似乎已經逼近尾聲,領頭的黑衣人拼著手臂中劍,一刀砍下了面前人半個腦袋,這才踏過了最后一道防線,直奔刑獄而去。
“啊!”一聲慘烈的嚎叫嚇得交戰雙方都不禁看去,卻見那領頭男子渾身抽搐,臉上似腐爛一般血肉模糊,肩膀、前胸的衣料也被腐蝕出了點點孔洞。地上焦黑一片,不遠處,刑獄的大門開了半條縫。
“殺!”一聲厲喝,萬箭齊發,埋伏在暗處的小太監們接二連三地跳出,從斜跨的布兜里掏出小箭。那箭尖隱約看去似有機關開合,被特意調整過強度的弩槍發射出去,瞬間入體后張開小小的倒鉤,宛如一只小爪子牢牢地嵌在人體皮肉內,若是強行拔箭必會帶下去一塊皮肉。
院中的黑衣人還未從領隊負傷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又遭此突襲,頓時死傷慘重。
勉強剩下的幾個互相對視一眼就要強力突圍,其中一人仗著輕功奇佳飛身上墻,正要回身救人,余光里雪光一閃,下意識提氣防御,卻不知為何那雪光詭異地在他眼前一轉,隨即便是喉中一涼,鮮血噴涌。
那人倒下去的瞬間才看見高墻上立著一位紫衣女子,面容漠然冷肅,手中寬劍斜斜下指。原來,有埋伏……這是他意識潰散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沈薔薇飛身落地,輕盈無聲,手腕微轉收割了最后一人的性命。魏萊折扇如風,在眾人團戰中仍來去自如,只是緊緊攢起的眉頭說明他并不像看起來一樣瀟灑,反而不耐煩到了極致。
不一會兒的工夫,院內已是塵埃落定,第一波的小太監已是傷亡慘重,紛紛被同伴扶下去救治,余者三三兩兩開始收拾起地上的尸體。
扔掉染血的折扇,魏萊向沈薔薇遞了一個眼色,二人小心戒備地繞到那尚在掙扎的領頭人身后。
“就你們這幫貨色也想強攻東廠?”魏萊冷笑,一腳將人踢暈了過去,“看來下次得在門口貼上內有惡狗才能鎮得住這些賊心不死的東西了。”
沈薔薇上前卸了他的下巴,仔細檢查著牙里有沒有藏毒:“我倒沒想到你們把這毒用在了門口,也不怕傷到自己人么?”方才刑獄的大門一開她就已然明白,分明此人也算個武林高手,為什么魏萊前期氣定神閑,好似篤定他沖不進去一樣,就是為了等這領頭人以為勝利就在眼前時觸發機關,再趁著混亂一舉拿下。
接過小太監遞來的布巾,沈薔薇起身,一邊擦拭著自己的手一邊說道:“把這人抬進去吧,仔細點,別讓他死了。”
魏萊獰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鋒般冰冷嘲諷:“自己開的門,可不得自己進去嗎。我倒要看看,這背后能操縱宋芳仁、能私養暗衛的主使是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沈薔薇無奈地搖頭。宋芳仁受盡刑罰卻半點也不松口,想必讓這個自詡撬得開任何人的嘴的男人不爽很久了,今天終于又逮著一個,只希望別那么快死掉,好讓他痛痛快快出口氣才行。
“魏大人,魏大人。”院外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太監,“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到了。”
“什么?”二人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