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計劃很簡單。從明天開始，我要以兇星盜賊團的名義，按照強盜的一貫手法進行入室搶劫。至于目標，當然是那些取走自己一輩子積蓄的人。”

　　“擊敗看不見的恐慌的是什么？是看得見的恐慌。游蕩者把錢變成紙的事還捕風捉影呢，藏在家里的錢倒真的被強盜搶走了。人終歸是現實的，他們會給自己找個合適的理由，再把錢存回銀行。”

　　卡門憤怒地叫嚷道：“那失去了一輩子積蓄的人該怎么辦？想要達到你計劃的效果，至少要連續作案十次以上！至少十個家庭因為你的計劃妻離子散！”

　　羅平面色古怪地頂了回去：“五天后阿姆斯特朗市就要死成百上千人，你卻在這里關系十個家庭的生計？”

　　卡門掄起手杖對準羅平，翠色的大眼睛里滿是憤怒的殺意：“人的生命不能這樣計算！我不允許你執行這個計劃！”

　　真是個好孩子。

　　羅平笑著對張先生攤開手：“我認為，卡門這顆不把人的生命當做數字計算的心，足以讓他擁有成為紳士的資格。”

　　張先生的表情依舊冷漠：“人是情緒化的動物，而且十分健忘，還特別的嚴以待人己，寬以律——卡門，收回你的手杖！紳士聯盟交給你侍從手杖，不是讓你對準你的同僚，更不是你延續錯誤的幫兇！你難道沒有注意到，羅平還沒有解釋尸體的作用嗎？”

　　卡門幾乎要崩潰了，他蜷縮起身子，抱著手杖，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上面。

　　這一次，他沒有說話，沒有道歉，也沒有辯解。

　　羅平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嘆息了多少次，張先生和卡門之間就像溝通不暢，三天兩頭“我是為你好”、“你根本不懂我”的別扭父子一樣。

　　話說這倆人真的沒血緣關系？

　　“尸體的作用。先說說計劃，盜竊案發生后，紳士聯盟第一時間介入，慰問受害者也好，發誓抓捕犯人也好，盡可能在短時間內傳遞一個信息，信息的內容是‘一伙窮兇極惡罪犯，趁著阿姆斯特朗市市民不理智取錢的機會瘋狂作案’，同時暗中放出一些流言，比如那個童謠是盜賊放出來的，為的就是讓人們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這樣好下手。”

　　“大致的行動計劃是，明天白天選擇目標，明天晚上偷五、到六家，或者說能偷多少偷多少。后天白天，不管是我們的人還是治安局的人，立刻介入調查，同時進行輿論管理。接著是后天晚上，再偷兩到三家，這樣一來，到了第三天就可以放出消息說，因為紳士聯盟的步步緊逼，強盜收斂了作案頻率，稍微降低一些恐慌的氣氛，視情況而定，可以放出兇星盜賊團的名字，讓大家知道調查有突破性進展。”

　　“接著就輪到尸體了，尸體要用兩次。在所有人都都認為罪犯很快會繩之以法的時候，第三天晚上，我找一個合適的地點，用幾尸體布置出入室搶劫殺人的現場。窮兇極惡的歹徒被逼急了，不僅搶劫，還要殺人。”

　　“生命和財產真的受到了威脅，尸體就擺在他們眼前，誰還會去理會那種空穴來風的童謠？”

　　“也許已經取走錢的人會觀望，但大規模擠兌的現象一定會緩解，銀行里的現金就能多支撐一段時間。一周后，當足夠的現金抵達，哪怕再發生大規模擠兌，銀行也不會遇到沒錢可取的問題。”

　　“在這期間，入室盜竊不能停，但頻率可以降低，始終讓人們提心吊膽不敢取錢就行了。最后，尋找一個適當的時機，找幾個死刑犯殺了，或者把兇星盜賊團的尸體挖出來，發個公告說罪魁禍首負隅頑抗，已被紳士聯盟擊斃。至于偷出來的錢，如果想要演得更像一些，就拿走一部分，說贓款沒有全部追回，當然，全都還回去也沒什么問題。”

　　“至于童謠的部分，就像剛才說的，把童謠和兇星盜賊團聯系起來，剩下的事，人們會給自己想出一個足夠合理的解釋。如果計劃順利實施的話，無論是大規模擠兌問題還是童謠引發的慌亂，都能得到解決。”

　　說到這里，羅平嘆息一聲。

　　“時間很緊，我只能想到這個缺德的辦法。張先生，你肯定有更好的辦法吧？”

　　張先生抽了一口雪茄，低聲說道：“辦法當然是有的，以紳士聯盟和警戒哨兵的名義共同發出聯合搜查令，在銀行內現金耗盡，得不到補充的那兩天時間里實施全城戒嚴，搜查游蕩者。并把童謠和游蕩者聯系起來，誰傳播童謠，誰就是游蕩者的幫兇。”

　　“等銀行有了充足的現金應付擠兌的時候，在城內制造一場波及范圍極大的戰斗，事后宣稱，紳士聯盟發現了游蕩者的蹤跡，并與游蕩者發生戰斗。游蕩者不敵，倉皇逃竄，紳士聯盟成功逮捕游蕩者的幫兇多人，經過聯合審訊后，他們交代了傳播童謠，借以引發恐慌的犯罪事實，剩下的就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操作。”

　　張先生看著羅平和卡門，嚴肅地說道：“先生們，這就是紳士聯盟的做法。我們欺騙，我們撒謊，我們偷竊，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努力，拼盡一切資源乃至自己的生命。只為了守護人類，以及竭盡全力地不讓自己落入計算人們性命的道德數學題里。”

　　卡門緩緩地抬頭來，噙淚的眼中全然是對自己的嘲弄。

　　張先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悠悠地走到茶臺，卡門本能地邁出腳步，履行自己泡紅茶的職責。

　　“我來就好。”

　　張先生叼著雪茄，小聲咕噥了一句。

　　卡門失落地退回原位，沒有坐到椅子上，垂手站在一旁。

　　羅平發現，張先生的背影不再挺拔。

　　紅茶泡好，張先生把茶盤放在辦公桌上，端起一杯茶，轉身遞給卡門。

　　卡門的翠色的瞳孔中倒影著橙紅色的茶水，還有驚訝和不解的神情。

　　他機械地接過茶杯，小小地押一口紅茶，蒼白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張先生坐回到辦公桌后面，端起紅茶，辦公室內的氣氛突然輕松了下來。

　　“必須承認，見習侍從制度是紳士聯盟在第六次經濟蕭條時，為了維持組織正常運作而搞出來的斂財手段。”

　　張先生挑起了一個與之前毫不相干的話題。

　　“最初的想法是，見習侍從制度只執行五年，因為高層認為，放寬侍從準入資格會導致紳士數量增加，審核變得寬松，紳士基本素質標準降低。可誰知道，這種事情的確發生了，但比起它帶來的收益，允許個別素質欠佳的紳士存在，好像也可以接受。”

　　張先生對卡門笑了笑。

　　“因為高層發現，只能協助正式侍從的見習侍從們，在工作中都不免遇到一個十分棘手的現實問題。雖說只是協助，見習侍從依舊會深入到各種事件的陰暗面中。以至于，他們不約而同地產生出無法改變那些絕望悲劇的無力感。”

　　“心存善念的人，總會本能地想要去拯救悲劇。”

　　張先生給自己添了一杯紅茶，看著裊裊升起的水汽，繼續絮叨。

　　他就像下班回家后，為一天不見的孩子們講睡前故事的古板父親一樣，總是說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大道理，卻是在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感悟灌輸給他的子嗣。

　　“因此，紳士聯盟完善了對見習侍從以及正式侍從的培養方案。培養見習侍從的最終目標，是讓他們站在紳士聯盟的角度，認清自己，以及正視那種無法改變所有悲劇的無力感。卡門，你知道我的解決方案和羅平的解決方案，最本質的區別是什么嗎？”

　　卡門很老實地搖了搖頭。

　　“羅平，你覺得呢？”

　　羅平咬著嘴唇思索良久后，也搖了搖頭。

　　“本質在于，執行你的解決方案，所有的先決條件都是從‘你’的身上出發。兇星盜賊團成員是你的身份，入市盜竊是你親自執行，即便沒有紳士聯盟配合，你的方案所引發的混亂，也足以引發一連串連鎖反應，擠兌的人會變少。你主觀上沒有意識到，但很顯然，你正在試圖發揮、利用你所有的力量，改變這一切。”

　　“而這，就是見習侍從訓練的最終目標——認清你自己，看清你自己有多少力量，以及面對巨大的悲劇時，你能做到的極限是什么，你無法改變的又是什么。”

　　張先生看向卡門，溫和地說道：“卡門，你直接被我收為正式侍從，沒有接受過見習侍從訓練，也就是說，你沒有機會真正的認清你自己，我總想找機會為你補上這一課。”

　　卡門愕然地張大嘴巴，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我又成了工具人。

　　羅平眼觀鼻，鼻觀心，他早就接受張先生把自己當成教材的事實了。

　　“至于正式侍從的培養終極目標，是在認清自己的基礎上，試圖突破自己，獲取新的力量，來改變曾經的自己無法改變的悲劇。也就是正式侍從們常說的，攢夠五十萬金鎊。換一種說法就是，想要攢夠五十萬金鎊，必須建立自己的人脈和利益關系。”

　　“在這個過程中，你們會逐漸發現，解決問題時你們不再單槍匹馬，你們會動用自己的情報網絡，自己的線人，自己的上下層關系，自己的朋友，利益共同者，甚至是敵人。而到了這一步，你們就有資格成為真正的紳士。作為見習侍從時的無力與不甘，作為正式侍從時的努力與拼搏，將在這一刻化蛹成蝶。”

　　卡門的肩膀顫抖不停，淚水潰堤般從他的雙眼中傾瀉而出。

　　張先生露出很復雜的表情，盯著抽泣不停的卡門看了一會兒后，目光轉向羅平。

　　來了。

　　羅平舔了一下嘴唇，張先生絮絮叨叨這么久，終于要圖窮匕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