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雨越下越大。像是有人端著水盆當頭澆下,站在厚實的雨幕里幾乎要背過氣去。
商隊在泥濘中跋涉了一天,伙計們的精力早被抽空,靠在馬上都能沉沉昏睡。
樹木的枝葉被淋了個透,再也無法遮擋這傾盆大雨,黃豆大的水滴落下來打在身上生疼。
如果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不說生火造飯,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都合不上眼的。雨林里遍布毒蟲蟒蛇,夜間睡覺全靠篝火驅散,點不上火,至少得丟下半條命。
商隊在沉默的氣氛中掙扎著行進,雨點砸落的聲響就像攝魂的陰鈴響在眾人心里。
“到最近的寨子還要多久?”烏老大在臉上抹了一把,他對這次的接引人還是有點放不下心。說不上為什么,走南疆十幾年的直覺在他心里罩了層霧,隱隱地發虛。可他是商隊的主心骨,必須要穩得住。
“虎牙寨很近的,只不過林子里面樹木多遮住了你們看不見,一拐就到了。”阿遙指點著方向,可是前方怎么看都只有雨蒙蒙的一片。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話,這個時候從最前方開路的伙計口中爆發出了歡呼。繼而這聲歡呼從頭至尾響遍了整個馬隊,每個人都歡騰起來,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
——看到寨子了!
鉛云低壓的天空下,茂密的叢林間顯露出竹樓隱約的輪廓。
進了苗寨,這單賣命的生意可以算走完了大半。
烏老大臉上帶著喜氣,來去吆喝,催促伙計們加快腳步。
天色已經不早,寨子里卻沒有點燈的人家,在一片黑沉沉的陰影中寂靜無聲。
“怎么……有點古怪?”石周小心翼翼地靠過來,碰了碰文徵安。
烏老大也察覺出了苗寨的異樣,他預感心里那層霧后面藏著的東西就要露出來了。
南疆雨熱天氣,雨季到了全靠生火去濕氣,可是山民聚居的地方,竟然沒有一點火光!
征詢的目光都匯聚到阿遙身上,她也蹙起眉頭:“大蛇祭要到了,寨子里的人要全部進山一個都不留下……可是進山……也不用這么早啊。”
“大蛇祭?”文徵安第一次進南疆,從未聽說過這種祭祀。
阿遙點點頭:“就是給大龍神供血祭,所有人都要到蛇母娘娘住的黑水澤去,三年一次,可是不得了的大場面。”
“黑水澤又是什么地方?蛇母……”
文徵安突然覺得有人在捏他的胳膊,于是詫異地回過頭。
“文少爺,聽我老人一句話,南疆這地方的事情越少打聽越好!”烏老大給文徵安使眼色,手上做了個“兇險”的手勢,“苗寨里面拜鬼拜神,最忌諱外人。我原來有個伙計就是膽子太大不聽勸,結果給綁起來丟去喂了蛇,我們剩下的人受他牽連,九死一生才撿回條命來。”
“那遇到寨子里面人都進山了,這次豈不是白跑一趟?”
“出來闖生意的當然不可能兩手空空就回去,”烏老大老氣橫秋地笑笑,“碰上山民過節,就還得往山里邊走。只要老老實實不生事,山民也不會為難咱們這些走生意的。找到他們辦大祭的地方,就橫發了。所有寨子的人都聚在一起,窮山惡水的地方,要什么怪東西拿不出來?隨便哪樣帶回去,在市面上都是能頂千金的玩意兒。”
“說這么多,還是先進寨子看看再打算。”
烏老大拿起商隊老大的威風,吆喝著走遠了。整個商隊在他的督促下緩緩前進,向著無邊雨幕里寂寂的苗寨綿延。
等到真正進了虎牙寨,天已經黑透了,沒有燈火照亮,即使對面站著也看不清人臉。
阿遙走到空曠的壩子中央,用苗語大聲喊了幾句,聲調幽幽綿綿仿佛是在唱歌。
沒有人回應,只有拖得老長的余音在竹樓間輕飄飄地回蕩,最后被黑暗吞沒。商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在烏老大目光威嚴的一次掃視之后又歸于安靜。
“看來還真是遇上大祭了,”烏老大的眼神里透著隱隱的興奮,“弟兄們先找屋子住下,都在一起,別分散了。休整兩天再進山。”
在南疆闖生意都有流傳下來的規矩。如果遇上主人家不在,過往的行商可以進去歇息,只是不準動屋里別的東西,走的時候在床頭留下一匹布當謝禮就行。
有了屋檐遮雨,火把終于點起來,行商們匆匆忙忙地把騾馬趕進竹樓下的棚子,卸下貨箱堆成一圈。騾馬的嘶鳴和伙計們的說話,給無聲的苗寨添了點生氣。
阿遙走在文徵安前面,默默地踩著竹梯上樓。
“怎么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悶著不說話?”文徵安注意到這個向來活潑的姑娘變得格外沉默。
阿遙一愣,搖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有點、有點怪。”
“因為寨子里的人?”文徵安猜測說,“大家都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里,會不會害怕?”
“文少爺說什么啊,”阿遙笑起來,臉上的陰霾全部消失無蹤,“我不是這個寨子的人,是后面云頂寨的。”
“是么?可是我看你身上也紋了這個。”文徵安指指竹樓門楹上的紋飾。
“雙頭蛇的這個?”阿遙摸了摸自己的后頸,“這是蛇教的徽記,凡是身上有這個的人就說明他是入了教的教民,南疆的寨子現在都拜蛇母娘娘,供大龍神。”
“看來蛇母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了。”文徵安笑,“如果不是蛇教的人,身上又剛好刺著這個紋身怎么辦?”
“這樣的人給我們看見,就要綁起來殺了!”
“為什么?”文徵安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抽緊。
“這個不是刺青,是巫身蠱。這蠱是活的,從入教的那天就種在自己血水里,萬一被人殺了,巫身蠱就會游到沾了自己血的仇家身體里面,好讓同族循著標記報仇。”
“是么?”文徵安笑意發苦。
伙計們找到一間最大的屋子,烏老大吩咐石周生火,又出去親自押著貨箱進棚收拾妥當,才領著其他人一身濕漉漉地回來。
竹屋漏雨,柴禾都浸飽了水。石周勉強揀了幾根過得去的架起來,把火引子放進去。
“濕柴得要熏干了才能夠點起來,要這樣……”老王剛跟著烏老大進屋子,身上還濕噠噠地滴著水,就湊過去搭手幫忙,卻被石周厭惡地避開了。
“火還沒好呢?”烏老大脫下外衣赤著膀子擰干,不住地催促,“石小子做事就是不干不脆,年紀輕輕的人還比不上逃荒幾十年的老漢……”
“就好了就好了。”石周沒說話,倒是老王在旁邊一疊聲答應。
“噤聲!”
烏老大忽地一聲低吼。他是行伍出身,視覺聽覺都比馬幫其他行商更加敏銳。
“這里還有其他人。”阿遙從另一角的黑暗中聽到了極細微的呼吸聲,右手按上別在腰后的短刀。
藏身黑暗形跡鬼祟,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是善主。
而黑暗中的一方依舊沉默著,呼吸聲緩慢又平靜,仿佛在等待什么。
商隊的伙計們剛躺下頭還沒著地,聽見烏老大出聲示警,又翻身坐起來。
這邊石周挑的柴禾終于點燃,火焰猛地騰起來,照亮了大半個屋子。
詭異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貼墻整齊緊密站著的,全是手上連系著草繩的黑衣僵尸,數量遠多于借宿的行商。
烏老大毛著膽子撿了根火把,點燃之后向未被照亮的角落一晃,照出四個青衣草鞋盤腿而坐的身影。他們之前一直隱沒在黑暗里輕微地呼吸,如同寄居已久的鬼魂。
“不曉得走腳師傅先來,外面雨大,找不到干地方落腳,就揀了這間屋子,”烏老大在道上走得久了,什么陣仗都見過,“我們另外再找地方睡,就不打擾各位師傅了。”
他從隨身帶的小貨箱里抽出幾匹綢子放在當先一人的面前,向黑暗中的幾人鞠了一躬,小心翼翼退回回到篝火旁。
四個趕尸匠始終閉著眼,也不答話,就像他們帶的尸首一樣僵木地坐著,火光一去,再次沒入黑暗。
烏老大招呼伙計們重新找屋子,凝重詭異的氣氛里所有人都沉默著,手上不停,窸嗦的聲音響成一片。
火光在冰冷僵硬的尸體身上跳動,寂靜。
“媽的,活人倒給死人騰地方了!”
出了大屋走到竹樓棧道上有人罵了一句。伙計們在雨林里大半個月沒見到過一塊可以烤火睡覺干的地方,終于能夠舒展休息的時候又偏偏遇上趕死人的。
“閉嘴!廢話多還不如手腳上麻利點!”烏老大瞪那個伙計。
大雨砸在茅草頂上悶聲作響,寨子里也沒有別的亮光,四周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行商們踩在“嘎吱”作響的樓道上搖搖晃晃,聽起來脆弱的竹木隨時都要崩裂。
烏老大挑了就近的一間竹屋,空間比剛才小許多,但是也能湊合著過去,疲敝已極的行商們倒在地上,愜意地伸開四肢。
文徵安枕著胳膊闔目養神,卻感覺到一只纖小柔軟的手勾了勾自己的指頭。是阿遙。
她趴在地上慢慢蹭過來,湊到文徵安耳邊悄聲說:“我要走啦,剛才看見的幾個趕尸匠都是九黎教的人,從來都跟蛇母娘娘作對,現在趁著大蛇祭混進南疆來,肯定沒有好事。我要先一步回寨子去告訴別人,剩下的路不難走,你們不慌不忙一天也能到云頂寨。”
仿佛寬慰似的,阿遙又勾了勾他的手指。
文徵安伸手想把她拉住問清楚,可是黑暗里什么也沒有,阿遙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