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籠罩著紐西蘭港口，頤華號的蒸汽煙囪噴吐出乳白色的煙圈，在晨光中緩緩消散。這艘由大宣皇家造船廠最新下水的遠洋客輪，此刻正靜靜停泊在碼頭，青銅船首像在朝陽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媽媽，船比萊特莊園還大！“程樂踮著腳尖趴在舷窗邊，鼻尖在玻璃上壓出一個小小的圓印。五歲女孩的黑發被海風吹得如蓬亂飛，雛菊黃的連衣裙隨著她興奮的蹦跳輕輕擺動。

　　程逸則緊緊攥著父親的手指，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小男孩口袋里露出半截磁石，那是他在舞會上“繳獲“的戰利品。

　　“小心臺階。“李碚彎腰將程樂抱過艙門，黑色錦緞衣袖上的暗紋龍鱗在晨光中若隱若現。這位大宣廣王的動作出奇輕柔，與他在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形象判若兩人。

　　夏華跟在后面，銀灰色旅行裙的裙擺掃過柚木甲板。她刻意放慢腳步，與程易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三年來第一次重返故土，這個決定做得并不輕松。

　　程易的貼身侍衛躬身引路，“按照公子和大姑娘的喜好添置了玩具。“

　　程樂聞言立刻從李碚懷里扭下來，像只好奇的云雀般飛向走廊深處。程逸猶豫地看了看父母，得到首肯后才小跑著追上去，磁石在口袋里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午后陽光透過圓形舷窗，在特等艙的紅線毯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侍女剛送來全套鎏金茶具，大紅袍的茶香混著檸檬片的清新在艙內彌漫。

　　“我記得你愛喝清茶。“李碚將描金茶杯推向夏華，腕間的沉香手串與瓷器相碰，發出清越的聲響。

　　夏華指尖微頓。這是她少女時期的口味，沒想到對方還記得。她接過茶杯，氤氳熱氣模糊了視線：“清茶難得易陳，還是普洱，沉穩清淡，越陳越香，漂洋過海的，還是普洱不變其味。“

　　艙門突然被推開，程樂抱著個玳瑁殼制成的小船模型沖進來：“舅舅！水手長說這個能在浴缸里航行！“

　　李碚冷峻的眉眼瞬間柔和。他接過模型檢查榫卯，動作嫻熟得不像養尊處優的親王：“還缺個桅桿。“說著從案頭筆筒抽出一支象牙筷，用隨身匕首三兩下削成船桅。

　　程易適時遞上細麻繩：“需要幫忙嗎？“

　　“父親最會打水手結了！“程逸不知何時也鉆了進來，手里還攥著幾枚從磁石上拆下來的小齒輪。

　　三個男人圍坐在波斯地毯上研究模型船的場景，讓夏華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皇宮中被封禁的午后。那時李碚也會這樣，耐心教她組裝機關鳥。

　　“你嘗嘗這個。“李碚突然推來一碟桂花糕，用的竟是少時稱呼。金黃的糕體上點綴著蜜漬桂花，正是江南老字號的手法。

　　夏華捏起一塊，甜香在唇齒間化開的剎那，艙外傳來海鷗的鳴叫。浪花拍打船體的聲響忽遠忽近，像是歲月深處

　　的回聲。

　　入夜后的海面如同潑墨，頤華號的航跡在月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程易哄睡孩子們后，發現夏華獨自靠在尾甲板的雕花欄桿旁。

　　“在想什么？“他為她披上羊絨披肩，蘇格蘭格紋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想我們第一次見面。“夏華指向遠處閃爍的燈塔，“那時候我同延華堂姐在人堆里看著你就像那座燈塔，我當時就想，“‘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當時王家的姑娘們還說你的八卦呢，誰想到你叫我得了去，歪老鼠偷到了好奶酪，美的我！“

　　程易輕笑，指腹摩挲著她無名指的婚戒：“那時你可沒現在這么...“

　　“沒現在這么無賴？“夏華揶揄地挑眉，卻在看到轉角陰影時驟然噤聲。李碚的身影從艙壁后顯現，手中捧著個紅木匣子。

　　三人間的空氣瞬間凝滯。海浪聲填補著沉默的間隙，直到李碚將木匣放在舷桌上：“父皇留給你的。“

　　匣中是一對翡翠鐲子，水頭極好的老坑玻璃種，纏枝紋上還刻著細小的平安咒。夏華認得這是先太后的嫁妝，她當時得了一只，她還疑惑先帝為什么只賜一只，另一只當年她離府時封存了。

　　“父親臨終前...“

　　“我知道。“夏華打斷他，指尖撫過冰涼的玉面，“她走得很安詳—“

　　李碚下頜線條繃緊又松開：“不你不知道，你沒有完全的信任我們，信任父親和舅舅，他們都囑托人留了東西，丹書鐵券和免死金牌！“

　　月光在三人之間流淌，程易悄然退后半步。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打破了某種平衡，李碚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絹布：“當年父親留給你的遺詔，我找到了原件。“

　　夏華呼吸一滯。展開的絹布上，朱批“于氏春花系我女“幾個字鮮艷如血，角落蓋著先帝私印。她曾以為永遠得不到原諒，原來，是自己以小人心奪君子腹。

　　“為什么現在就過來...“

　　她以為應該在更久遠的歲月才會見到李碚，卻沒想到，大概是從皮埃爾哪里聽說的第一時間李碚就過來了。

　　“你應該相信皇兄和我。“李碚的聲音混著海潮，低沉而堅定。

　　程易的掌心適時貼上夏華的后背，體溫透過衣料傳遞著無聲的支持。三人之間的堅冰，在這個星垂平野闊的夜晚，終于出現第一道裂痕。

　　航程第三日，突如其來的風暴讓頤華號劇烈顛簸。特等艙的吊燈搖晃出驚心動魄的弧線，程樂嚇得鉆進李碚的蟒袍下擺，程逸則死死抱著他的磁石盒子。

　　“不怕，這是鋼鐵蒸汽船。“李碚單手穩住棋盤，另一只手輕拍程樂后背，“比舅舅當年乘的木質戰船穩當多了。“

　　夏華與程易合力固定好搖晃的家具，回頭看見李碚正在教孩子們玩“老虎吃小孩“的民間棋戲。廣王殿下用夜明珠當棋子，程逸的磁石作障礙物，程樂的笑聲甚至蓋過了艙外的雷鳴。

　　“小貝倒是會哄孩子。“程易湊到夏華耳邊低語。

　　“他從前...“夏華話到嘴邊又咽下。她想說李碚少時最厭煩孩童吵鬧，卻想起那年上元節，少年親王也是這樣耐著性子，陪她這個“拖油瓶“猜了一整晚燈謎。

　　暴雨持續到黃昏。當第一縷夕陽穿透云層時，李碚已輸給程逸七局棋。小男孩得意地排列著他的磁石戰利品，卻不知舅舅悄悄讓了幾手。

　　“該喝藥了。“夏華將溫好的湯藥放在棋桌旁。李碚有舊傷她是知道的，卻不知嚴重到需要每日服藥。對方略顯驚訝的眼神讓她補充道：“聞到侍衛煎藥的白芍味了。“

　　李碚仰頭飲盡苦藥，喉結滾動間，夏華瞥見他頸側一道猙獰疤痕——那是一前宮變的見證。

　　“姐姐還是這么敏銳。“他放下藥碗，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

　　一年前馮淑妃所生的三皇子及背后的世家發動了宮變，被宣帝連根拔起，當動靜很大，廣王受傷的消息還是流到市面上。

　　可憐傷有多深！

　　程易適時帶著孩子們去餐室，留下空間讓這對姐弟獨處。艙門關上的輕響中，夏華突然問道：“聽說你同延華結婚了？“

　　“她沒人娶，我沒人嫁，時候到了就湊合湊合，記得包個大紅包，你馬上有個小外甥女了，舅舅和父皇的珠寶都在你哪里！”

　　“延華年紀不小了，那你還來！”

　　李碚摩挲著空藥碗：“不來想到你會活成現在這樣就來氣，別想一個人自在。“月光穿過舷窗，照亮他嘴角罕見的笑意，“比我想象的更好。“

　　航程最后一日，程樂發現了船上的秘密寶藏——圖書室里的大宣海圖。羊皮紙上蜿蜒的海岸線讓她興奮地尖叫：“舅舅家在這！“胖乎乎的手指戳在江南某處。

　　李碚單膝跪地幫她調整視角：“這是錢塘江，這是西湖...“修長手指劃過一個個熟悉的地名，“你喜歡哪里，我給你造個園子，回頭在這里放過蓮花燈。“

　　李碚遙領江南東道節度使，杭州郡是他的封邑。

　　夏華站在門邊，看著程易教程逸用磁石在海圖上標記航路。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四人身上投下斑斕的光影。恍惚間，她仿佛看到命運畫出了一個完滿的圓。

　　黃昏時分，瞭望臺傳來發現陸地的呼喊。頤華號拉響汽笛，驚起成群白鷺。李碚指著遠處黛青色的山影：“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