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冬日,屋內炭火燒得正盛,襁褓里的嬰孩撲閃著明亮的眼睛看著面前正拿著布娃娃逗他的小男孩,咯咯的笑了起來。
那嬰孩便是顧平,一旁逗他的小男孩便是顧準。此時顧平已經出生好幾個月了,顧準得以開心從此有個伴了,天天得閑便圍著搖籃轉。
不多會兒,顧連舟從門外進來,屋內炭火正濃,杜婉芳見顧連舟回來了,也著手將鍋里的飯菜端起來,在本就寒冷的冬日呼呼的冒著熱氣。
“云書哥呢?”杜婉芳見只有顧連舟一人進來,不禁疑問。
顧連舟抖了抖身上的寒意,拎起手旁柜子上的暖壺倒了一杯開水飲下,才說道:“他隨后就來,被隊里叫去開會了,好像是挺重要的事兒,完了就過來。”
杜婉芳點點頭,又把菜端回鍋里,繼而轉頭向廚房內幫完忙正在閑聊的覃昭云和杜婉淑招呼著,說等一等傅云書。二人自是沒有異議,饒有興趣的繼續聊剛才沒聊完的天。
“不好意思,各位,來晚了來晚了。”也沒過多久,傅云書便推門掀簾而入,連連打招呼,一進門熟絡得仿佛進自己家一般,在炭火邊烤了烤手,又用雙手貼上顧準肉嘟嘟的臉蛋,“凌寒,別看你弟弟了,來,吃飯了。”
“來來來,吃飯了。”見傅云書來了,顧準招呼著把飯菜都盛上來。
今日說來也是杜婉芳的生辰,他們常如此小聚,便也未拘泥于那些客套的祝福與送禮。
“顧兄。”席間,傅云書突然叫住顧連舟,頓了一下。
眾人皆看向傅云書,這種欲言又止的話語最是撓人心,杜婉淑偏是憋不住話的性子,忙一個勁的問怎么了。
“我方才開會的時候,好像聽到說他們想讓你當大隊的會計。”傅云書夾了一口菜,泰然的放到嘴里。
顯然眾人的反應是驚愕的,這對顧連舟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先是計分員,1976年被調派為保管員,現在又有任會計的消息,席間眾人都為之高興,覃昭云恭喜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又被顧連舟給抵了回去。
“現在也不過是聽說。”對于這個消息來說,顧連舟也是有些喜悅的,但終究沒有公告,沒有通知,便也算不得數。他表現得很鎮定,繼而向傅云書問道,“那你們開會可都說了些什么。”
傅云書聽到這話,霎時頓了一下,略顯有些窘態,良久,搖搖頭:“也沒有說什么大事,不過是關于現在和未來的發展。以及......另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傅云書也沒細說,潦草的帶過,又若無其事的喝了一口酒。
既然是道聽途說,也便無人再追問,見場面有些到了冰點,顧連舟便揚起手中的酒杯:“行了行了,也別討論了,今天既是婉芳的生辰,也是咱們如期而至的小聚,別被這些瑣事給擾了心情,哈哈,來,喝!”
“來!”傅云書舉起酒杯與顧連舟碰了一碰,一飲而盡。
傅云書的小道消息是無誤的,是在大約一周后,大隊上便出了公告,由顧連舟任隊里的會計。次日一大早,顧連舟便起床收拾準備去大隊開會,開會的地方在杜婉芳他們生產隊那邊,也是要耗一些腳力的。
攜著朝陽出門,一路上都有人與他打招呼,恭喜他轉任會計,顧連舟面上無甚表情變化,但聽在心里,還是有些美滋滋的。
“咚咚咚——咚咚咚——”午后時分,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正打算午休的傅云書被這聲響驚起,忙起身去開門。
大門緩緩打開,門外赫然站著顧連舟。
“顧兄?”傅云書有些驚訝,趕緊邀請顧連舟進門,“你怎么來了?”
自開完會以后,從會議室出來,顧連舟便沉默不語,悶著頭往回走。有人向他打招呼也是草草應付一聲,眉頭緊鎖,煞有心事的走到了傅云書家。
“你為何不告訴我們?”顧連舟話語有些氣憤,聲音也微微有些顫。
“何事?”傅云書被這一句問蒙了,雖然是不解,但言語還是有些怯。
“你要回去了這件事。”顧連舟開門見山,把話擺到了臺面上來,“今天要不是開會的時候,剛好政府的人下來了,聽到他們在說這件事,不然我還不知道呢。”
傅云書聽到這話,霎時心虛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把混亂的思緒整理清楚,用著極平靜的語氣說道:“你都知道了。”
“你打算瞞到何時?”
“臨走前吧。”
“為何?”
傅云書在顧連舟身邊坐下:“不想讓你們在后面的每一次相處中都看作離別來對待。”
“你該早些告訴我們的。”顧連舟也平靜下來,“從你口中聽到總好比從別人口中聽說。”
傅云書拿起手邊桌子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放到顧連舟面前:“一路過來,渴了吧。”
顧連舟也沒客氣,仰頭一飲而盡。
“這么多年了,從當時被下放到這里,到現在開始陸陸續續的就要回去了,數來也是段不短的時光。”傅云書喃喃著。
“我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也不知該如何說。”他看向顧連舟,似是想尋求一份答案。
“那昭云呢,她也回去嗎?”顧連舟問了這么一句。
傅云書搖搖頭:“這是第一批回城的,這一批我們隊就兩個人”。
顧連舟又自己續了一杯水:“抽個時間與他們說了吧,終歸要說的,早一日晚一日也無甚區別。”
“好。”傅云書答應得很爽快,“便讓我再思忖思忖。”
顧連舟又叮囑了傅云書一些話,其中不乏一些真心和拳拳深意。良久,才離開往家走。
傅云書他們動身之日是在大概一個月后,本來是在年后的,政府那邊考慮著盡量讓這一批回去的知青們都在春節之前回去,好和家人過一個團圓年,便在春節前夕就組織動身了。
顧連舟他們去傅云書家幫忙收拾行李,都沉默著,好像這一天和平常并沒什么兩樣。
“傅大哥,恭喜你,終于可以回去了。”氛圍沉默了很久,覃昭云一句話打破了這個局面。
傅云書聽得出,覃昭云除了為他高興之外,還有一絲羨慕的意味。
“你且再陪顧大哥他們一陣,我聽上面的意思,咱們放下來的都會陸陸續續的回去,你且放寬心。”傅云書不知該如何說,只得寬慰。
“嗯。”覃昭云也不掩飾自己的內心,欣然應答,又埋頭收拾起東西。
幾人將傅云書一直送到村口。早晨的冬日暖陽照在每個人身上,村口停著一輛城里政府派下來的車,司機等人閑得無事,正在一邊的路旁抽煙。
“云書哥,我和連舟早想到會有這一日,但沒成想這一日來得這般快。”杜婉芳把包裹遞到傅云書手上,眼眶不爭氣的有點泛紅。
“這包袱里有幾個餅子,今早上起來蒸的,你路上餓了就吃吧。”杜婉芳又補充道。
“好。”傅云書接過包裹,道了聲謝。
“保重,云書。”顧連舟無甚可說,只沉沉道出這幾個字。
“保重,顧大哥。”傅云書提著行李,有些不太方便伸出手來握手,便雙手抱拳以回敬。
各自道完珍重,杜婉淑和覃昭云也把手中的行李遞給傅云書,眾人目送著他往車上走去。日光斜斜的照在大地方,映著傅云書扛著大包小包行李的身影,這幾年的種種過往在這模糊的光影下仿若一夢。
而這段記憶,在一日又一日的時光更迭中已是皺得如一張揉了又揉的紙,紙張泛黃,上面寫滿了寒來暑往,繪足了衰草枯楊。
“所以父親是懷念以前的時光了。”顧準一句話將顧連舟思緒拉了回來。
“怎么能不懷念啊。”顧連舟回味起來,心頭仍是意滿,“那年你六歲,阿平剛出生,我當上了會計,云書如愿回了城里。那一年發生了好多事,我都有些記不真切了。”
顧準靜靜聽著,也是不由得感慨:“想來我這顧凌寒的小名還是傅叔取的,這一晃眼,傅叔都離世有幾年了。”
“是啊,云書都走了好幾年了,天人永隔也沒有可以閑話憶往昔的機會了。”顧準一語將顧連舟說得明白。
“生者自當好好的活著。”顧連舟總是間歇性的樂觀,他將愁容換為笑容,話鋒一轉問向杜婉芳,“前不久你不是說昭云要來嗎?”
“明日或許后日吧。”杜婉芳側頭想了一想,“昨日電話里,他說約摸明日到。”
“那便好。”顧連舟喃喃著,之后便未再說話。
顧平不知是何時來的,默默站在顧連舟背后,夕陽漸漸隱了下去,顧平輕輕地推著輪椅往病房里走,杜婉芳走在顧平后面,顧準則時不時的與顧連舟閑聊。暮色將至,一行四人,一派和諧,好一番和睦歡欣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