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內爾冒著槍林彈雨在戰壕中穿梭,或許仍受戰前法軍不重視防御這一“余毒”的影響,第95團構筑的工事距離完備實在相去甚遠,而114團接手陣地的時間又實在太短,因此戰壕的平均深度只有一米二,大多數地方只能勉強供一個成年男子彎腰穿行,局部地帶甚至需要爬著才能安全通過。
折騰了兩分多鐘,德內爾才找到了他的新部下,這些徹底慌了神的新兵實在過于緊張,以至于當德內爾出現在交通壕拐角的時候,竟然有三四個人下意識地將上了膛的步槍對準他。
“臥槽!”德內爾嚇出了一身冷汗,“放下槍!”
等那幾個士兵慌里慌張地收起步槍后,德內爾才吐槽道:“兵變也別挑現在好嗎?!你們的半排長呢?莫雷諾準尉?!”
“???哦!到!”
“把4班和5班的戰線向左側延伸!兩人間距保持三米以上,你們現在太密集了!”
“是,中尉!”莫雷諾立刻就要直起身,卻被德內爾一把拽?。骸氨3值妥?!還有,別緊張,我們還是第二線!”
這句話就完全是安慰了,德內爾此前就已經觀察過陣地,縱深不過四道戰壕,所謂的第二線壓根不存在什么緩沖空間,德軍突破第一線陣地恐怕用不了多久。
“是,中尉!”
德內爾沖莫雷諾點點頭,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鼓勵,隨后便繼續向前找6班,這個班的情況就比較凄慘了,整個班只剩下了一個副班長和五名士兵,除卻在路上倒下的四個人外,還有四個人連帶排長在剛剛的炮擊中被一發準的離譜的迫擊炮彈帶走,德內爾略一了解當前的情況,便命他們暫時堅守此處尚稱得上穩固的陣地。
他在距離6班不遠處找到了狀況尚可的7班,他們的半排長在通過無人區時陣亡,所以德內爾臨時任命7班長羅德里克中士指揮這個半排,帶領兩個班向4班的反方向延長戰線,直到與3排的陣線相連。
很快,德內爾便指揮部隊徹底填補了第二線陣地上的這道缺口。只是就在這段時間,2排正面已經有少量德軍越過了第一線陣地,開始向他們的陣地滲透。
如今敵眾我寡,一旦讓德國佬源源不斷地戰壕和己方攪在一起,己方的防守優勢將蕩然無存,被消滅也只是時間問題。德內爾認為,現在最緊要的不是先消滅戰壕中的敵人,因為想清除有掩體的敵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法軍將本就捉襟見肘的火力用來對付這些人,那么必然無法阻止后續德軍源源不斷地涌入戰壕。
反過來說,只要先阻斷德軍的后續援軍,即便戰壕里有少數那么幾個德國佬,也翻不出什么太大的浪花。
“各班優先分配人手打擊戰壕中的敵人!把外面的留給機槍!”德內爾高聲向左右下令,身邊4班的士兵也幫他把命令向戰壕兩側傳達。但是很快,德內爾便收到了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命令。
“什么?發動反擊?”看著連部來的傳令兵,德內爾皺起了眉頭,如今己方擁有防守優勢,火力也算占優,為什么要放棄戰壕同敵人攪在一起?
難道上級另有打算?縱使不解,軍令已下,他也只能執行。將撿來的步槍靠在一邊,德內爾拔出了腰間的勒貝爾轉輪槍:“刺刀上槍!”
“刺刀——上槍!”
尖利的哨聲在身后吹響,德內爾第一個跳出戰壕:“沖鋒!沖鋒!”
話音剛落,他身邊的一個小個子士兵便中彈滾落回了戰壕,見此情形,德內爾已經顧不上害怕,只管向前狂奔。法軍很快越過了二線陣地與一線陣地間的空地,如同海嘯一般吞沒了滲透到一線陣地的零星德軍,然后會同第一線陣地的士兵一同沖出戰壕,向德軍發起反沖擊。
德國人顯然也沒料到法軍竟會如此魯莽地反擊,猝不及防之下,雙方的距離立刻拉近到了十幾米。如此近的距離,他們只要開槍瞄準,就必定能打死一個法國兵,但緊接著就會被另一個法國兵射殺或者刺殺。
戰場變得混亂不堪,德內爾根本無法也無暇找到自己的下屬,他甚至連更換子彈的時間都沒有。當他打光六發子彈之后,便有德國佬舉著刺刀怪叫著朝他沖來,他只能將手槍像暗器一樣朝那個德國佬的臉丟過去,然后隨手從一具尸體上撿起一桿勒貝爾步槍,撥開刺向自己的刺刀。
那個留著八字胡的德國人顯然是個經驗老到的步兵,一刺不中便當即橫槍,想用彈倉重擊德內爾的喉嚨。德內爾險之又險地后撤躲過這一擊,而他的對手竟突然一腳將德內爾踹倒在地——這跟訓練的差距也太大了!
幸好在這時,左手舉著指揮刀,右手擎著手槍的李凡特少校一瘸一拐地趕到,一槍結果了那個德國兵:“不要單打獨斗!多用槍!”
恍然大悟的德內爾立刻爬起來,將手上的步槍丟到了一邊,然后和李凡特兩人互相掩護裝填子彈,一連射殺了十幾個德軍士兵。作為第一次參加戰斗的軍人,德內爾固然戰果斐然,但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戰斗不該這么打。
不過不管怎么說,至少德國人的這次進攻算是勉勉強強地挺過去了,被法軍反沖擊所震懾的德軍終于開始潰逃。但德國步兵的撤退并不意味著法軍損失的結束。
少部分魯莽追擊的法國兵被德軍部署在山脊上的重機槍殺傷,而選擇回撤的大部隊也有其他麻煩。
“炮襲!”
無需他人警報,德內爾也能聽到空中傳來的令人不安的尖嘯聲。作為炮兵軍官,他知道人肯定跑不過炮彈,所以立即招呼身邊的人臥倒,但出乎他的意料,李凡特少校卻下了完全相反的命令:“快沖回去!快快快!”
德內爾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山脊上響起馬克沁的咆哮聲他才意識到,如果說跟炮彈賽跑會造成極大的傷亡,那么原地臥倒無疑會讓所有人變成馬克沁的活靶子,到時候有沒有人能活著回去都是問題。
所以沒辦法,賭命的時候到了。
第一枚炮彈落下,慘叫聲隨之響起。德內爾仍然咬緊牙關,緊跟在跑不快的李凡特身后,但李凡特直接轉身用刀背抽了他一下:“快跑!蠢貨!”
德內爾擔憂地看了李凡特一眼,還是決定抗命,推著李凡特往前走,李凡特少校也不再抗拒。彈片幾乎就攆著他們跑,不過距離出發陣地越來越近了!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走在前頭的李凡特似乎踩到什么東西傷了腳,一下子就跪倒在地。
對此變故措手不及的德內爾被李凡特絆得失去平衡,踉蹌著摔倒在一個彈坑中。正當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的時候,一發迫擊炮彈就落在了兩人身后。
德內爾只覺兩眼一黑,便被沖擊波震倒在地。漫長的幾秒鐘過去,耳朵響個不停的他才重新回過神,定睛一看,他的上級李凡特少校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他的一只手臂和半條小腿已然不知所蹤,斷肢處白骨森然。
“少校!”德內爾急忙回去,將趴在地上的李凡特翻過身,只見他雙目緊閉,面色灰白,一塊梭鏢形狀的彈片穿透了他的腹部,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李凡特對自己的拍打毫無反應,顯然已經陣亡。盡管心情沉重,但德內爾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扔下尸體,繼續往回趕,終于幸運地回到了出發陣地。
“遇到什么麻煩了嗎,中尉?”一個九十五團的上等兵早已在戰壕中等待了許久,“怎么跑得這么慢?”
“我的營長傷了腿。”德內爾嘆息道,“而且本來能跑回來的,但是他又踩上了地刺一樣的東西,真倒霉!”
“地刺?什么地刺?”那個上等兵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大變。
“怎么?”
“我想我知道您的營長踩到什么東西了?!?p> “別賣關子!”
“應該是刺刀?!鄙系缺柿丝谕倌?,“半個連的兄弟都活埋在那邊了……”
“活埋?”德內爾愣了一下,“擲雷器?”
“沒錯,中尉。”上等兵伸出右手,向德內爾解釋道,“就在昨天,德軍同時用重炮和擲雷器轟炸我們。從現在的第一線陣地向前都在擲雷器的射界中,第四線陣地往后在重炮的射界中,我們得有至少三百人死在這場恐怖的轟炸中,即便是活著的人,也認為我們遲早要完蛋!”
德內爾突然明白了過來:“所以你們才發起沖鋒?!”
“是的,中尉,我們也不傻,當然知道一個團打不過德國佬的一個軍,但這么做總比等死強??烧l知道我們發起那該死的沖鋒后才發現:有這么一小條大概兩百米寬的地方德國佬炸不到!”
“真特么操蛋……”
“誰說不是呢!”
就在這時,德國佬的迫擊炮終于?;鹆耍ǖ聝葼栐趦?,許多反沖鋒的幸存者們紛紛心有余悸地從戰壕中探頭,回望尸橫遍野的戰場。
“嘿,阿讓,李凡特少校呢?”正當德內爾出神之際,副營長費德森上尉突然出現在他身后,“我聽他們說你一直跟著營長。”
“少校已經殉國了?!钡聝葼枃@了口氣,“你看,就在那——”
他正要給費德森上尉指示李凡特尸體的位置,卻愕然發現,那具“尸體”竟然活動了一下!
他急忙從盒子里掏出望遠鏡,然后便發現李凡特竟還活著!
“我真該死!”
德內爾說完便要再沖出戰壕,身后的費德森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你仔細看看,李凡特根本活不了了!”
“但至少他現在還活著,必須做點什么!”
費德森上尉手臂加大了力度,直接將德內爾拽倒在地,然后拎起他的領口怒吼道:“如果你真心為他好,那就一槍給他個痛快!現在我是你的營長!我命令你呆在這里!”
雖然情感上很難接受,但費德森說的確是事實,以戰地的衛生情況和醫療水平,即便德內爾能將李凡特拖回來,他也根本撐不了多久。
所以德內爾最后也只能呆在戰壕里,看著李凡特的生命漸漸流逝。
費德森已經離開了。
“我說,中尉?!蹦莻€上等兵說道,“您沒必要看下去了,這種事多得很,習慣就好。”
德內爾默不作聲點頭回應,卻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李凡特那邊,他看到自己的營長低頭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傷勢,便不再嘗試自救,只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從胸兜中掏出和家人的全家??戳艘谎?。然后便用僅存的右手掏出手槍,對準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盡管戰場上交火聲從未停歇,但這聲槍響卻讓德內爾覺得格外刺耳。
“嗯,看來他不怕下地獄?!?5團的那個上等兵聳了聳肩。
“我們不已經在地獄里了嗎?”德內爾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隨后便疲憊地坐在了戰壕里,過了許久,他才對上等兵開口道,“晚上外邊安全嗎?”
“比白天安全些,怎么?”
“我去回收一下他的遺物?!钡聝葼柕恼Z氣徹底恢復了平靜,“當然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他的紅寶石手槍?!?p> “其實也沒必要?!鄙系缺蛄苛艘谎鄣聝葼柕呐錁?,“轉輪槍雖然裝填麻煩,但是不容易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