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在德高望重的貝當上將面前,德內爾感到有些拘謹。他端正地坐在沙發上,思索著將軍把他叫回來的原因。
“你在前線打的很出色。”貝當也在他面前坐下,“把其他部隊實踐過的以及我想到的一些戰術成功地運用在了德國人身上,戰例真如教科書一般。可惜你入學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圣西爾,不然我們肯定有很多可以交流的地方。不提這個了,我把你暫時叫下不是為了說這些的。我之前托人查過,你的父親最近陣亡了,是嗎?”
“是的將軍。”
“唉,可憐的阿讓。”貝當嘆了口氣,“剛剛收到兒子殉國的噩耗,現在孫子又要被我進屠宰場,你祖父身體還好嗎?
“他倒不會為我的父親和我而悲慟,因為他兩個月前就去世了。”
貝當一時無語,沉默片刻后才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愿他安息。”
“謝謝您,將軍。”
“今天的事,我很為你驕傲,你展示了一個法蘭西軍人應有的善良與正義。我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你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先來找我。”貝當看向了德內爾,“難道阿讓完全沒有對你說起過我嗎?”
德內爾搖了搖頭:“祖父幾乎從不在家提自己的戎馬歲月,只是教育父親和我要盡到法蘭西公民的職責。”
貝當再次沉默了,他緩緩起身踱到墻邊,隨手摘下了墻上掛著的一柄指揮刀拔出一截。德內爾看到,那是一柄騎兵指揮刀,是上個世紀真正實用——也就是說——能用來戰場殺敵,而非單純是裝飾的玩意。他猜測,或許這柄指揮刀就是貝當將軍在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拿到的。
“讓·丹華·戴澤南準將是我的至交,甚至可以說是我在軍中唯一的好友。在全國都狂熱于進攻主義的時代,只有他愿為我的思想說幾句公道話。”貝當端詳了一番刀刃,隨后收刀入鞘,轉身對德內爾說道,“阿讓是一個偉大的人,在他撒手人寰之前,你還沒來得及了解他,他也沒看到你的表現——世間遺憾正是如此之多啊。”
“恕我冒昧。”德內爾問道,“如果您方便的話,能否向我簡單介紹一下他的生平呢?”
“我們在1875年進入圣西爾學習,他在騎兵科,我在步兵科,因為在一塊打過幾次臺球認識,當時也只能算是玩得好的朋友吧。畢業之后我留在法國,他參加了遠征突尼斯的行動,因為我們兩家住處離得近,我就常常讓佩娜去探望安娜夫人——也就是你的祖母,正因為此,我成為了你父親的教父。
“遠征突尼斯結束后,他又到阿爾及爾鎮壓土匪,因軍功晉升為上尉,得到了師長布朗熱將軍的賞識。后來布朗熱回到了巴黎,也給他在巴黎謀了個差事——只是沒有提前告訴他。”
“共和國衛隊。”德內爾想起了祖父衣櫥里的那套與拿破侖近衛龍騎兵一般無二的裝束。
“沒錯,他這樣一個勇士,竟然去波旁宮給議員們站崗去了。”憶及往事,貝當不由莞爾,“不過那也是你祖父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只是后來,我們才知道布朗熱的用意:他想讓你的祖父配合他的叛亂。但阿讓是一個共和主義者,也不認為布朗熱能成事,于是他立刻逮捕了布朗熱的代表,并向議會告發了布朗熱的陰謀。”
“為了防止被布朗熱及其信徒一網打盡,議員們在通過宣布布朗熱叛國的決議后便散去了。而阿讓則堅定地履行了他的職責,他帶領共和國衛隊構筑工事,準備應對叛軍沖擊。但后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那就是布朗熱竟然連拼死一搏的勇氣都沒有,得知議會宣布其為叛逆之后,竟直接逃亡去比利時,最后在他情人的墳墓前自殺了。”
“‘他活的和死的都像一個低級軍官’。”
德內爾不由得想起了克列孟梭的辛辣評價,但貝當對布朗熱的評價顯然更低:“你也是個低級軍官,他比你差得遠呢。”
德內爾慚愧地笑笑。
“憑借忠誠和勇氣,你的祖父便受到了議員們的欣賞,短短七年之內,他就從上尉做到了上校,那個時候我已經去了圣西爾任教,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96年底,他以旅長的身份重返突尼斯。沒過多久,他的部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當時的二局局長皮卡爾中校。”
“啊……”德內爾明白自己的祖父卷入了什么麻煩。
“他沒有按照總參的暗示,排擠這位巴黎來的花花公子,但也沒有打聽后者為什么受到排擠,因為他那時一門心思都在軍事上。他真是一個杰出的軍人,當別人都被75小炮的卓越性能沖昏頭腦的時候,他卻敏銳的意識到,速射炮將徹底淘汰騎兵,并將步兵沖擊戰術掃入歷史的垃圾堆。而要對付這種速射炮,就只能用更強大的火力。
“他那時一直和我交流,這個徹頭徹尾的進攻主義者希望在現代戰爭密集的火網中找到那個突破點,但最終也沒有在推演中占到我的便宜。唉,不說這些了,總之,幾年后,他又一次獲得了晉升,成為了一名準將,同時也有了一個新的職位。”
德內爾也知道祖父的這段經歷:“南中國遠征軍司令……是嗎?”
“以及印支總督。”貝當繼續說道,“他帶著兩個部下去了遠東,總參希望他在聯軍進攻BJ之際,由越南出發繼續北進,將我國在華勢力范圍擴張到廣西甚至云南。而在聯軍內的華倫將軍——盡管軍銜比阿讓更高,但他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你的祖父抵達印支之后,竟開始暗中抵制出兵,這讓總參大為惱火,他的遠東之行便以赴BJ見證了《BJ議定書》的簽訂而草草結束。話說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也不知道。”德內爾回答,“他什么都沒說。”
“然后他就回國了,緊接著便公開聲明支持德雷福斯爭取徹底的清白。當時距離總統特赦德雷福斯已經接近一年,這場風波本已將近平靜,他這么做就像是向火山口里丟了塊重磅炸彈,一下子將他自己的政治生命炸了個粉身碎骨。
“他的做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此之前,我知道只能算德雷福斯的同情者:也就是說,我不懷疑他會為德雷福斯的勝利而欣慰,但我不認為他會親自下場為德雷福斯去爭取正義——他并不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那樣的人在和平時期也當不了將軍。”
“啊……這和我印象中的祖父有所差異。”德內爾輕聲說道,“他教育我要為公義挺身而出,不計得失。”
“看得出來他的教育很成功。”貝當吐槽道。
“呃……謝謝。”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就是在圣西爾,我們在校門外的咖啡館坐了坐,就像年輕時一樣,但我發現他好像完全變了個人:曾經的他詼諧、樂觀,像一個快樂的驃騎兵,但那時的他沉靜、緘默,倒像是個詩人了。離別時,他把自己的佩刀贈送給我。不久之后,我就聽說了他退役的消息,這就是我所知道關于他的全部了。”
德內爾感激地點點頭,然后起身同貝當告別:“謝謝您,將軍,現在我沒什么遺憾了。”
貝當也沒有再說話,只是慈愛地為他整理了一番著裝,然后親自送他離開了司令部。在門外,一個上校看到貝當走出門,立刻丟掉手上的香煙敬禮:“司令官閣下!第190團向您致敬!”
“稍息,奧斯瓦爾德上校,你要的人我給你帶來了。”貝當拍了拍德內爾的肩膀。
“非常感謝!”奧斯瓦爾德上下打量了德內爾一番,然后開心地笑了,“小子,我們團可不是114團那樣的弱旅,和我們一塊作戰你可有福了!放心,今天的事兄弟們都看在眼里,我們會照顧好你的!”
“謝謝,長官。”德內爾回答,“但114團也是一支英雄部隊。”
奧斯瓦爾德顯然不太贊同德內爾的說法,但出于禮貌也沒有反駁。由于德內爾的壯舉已經在部隊中傳開了,所以他在190團受到了更大的照顧,團長奧斯瓦爾德更是直接將團旗甩給了他。
“你的第一任務就是保衛我們的團旗。”他這樣說,“沒有我的命令,你不準私自去和德國人直接作戰,至于你那弟兄,他的任務就是保護你!”
德內爾無奈接受了奧斯瓦爾德的善意,后者十分滿意,轉身對著副團長說道:“通知部隊開拔。”
“全團開拔!動起來動起來!”“打起精神!今晚就到軍旗山了!”“那個全軍嘉獎的好漢和咱們在一塊,這會肯定讓德國佬好看,也給咱們弄個嘉獎!”
這些激勵的話在慘烈的戰場面前顯得有些空洞,不過這畢竟是1916年,經過兩年的浴血奮戰,法軍上下雖不復開戰肇始那般狂熱,但韌性不減、能力更增,也無怪乎后人總結1916年為法軍戰斗力的最高峰了。
“給你。”
“謝謝。”德內爾從190團參謀米歇爾·布拉維手中接過一個嶄新的鋼盔。
“我們的軍服顏色和戰地環境差距好像太大了,不會有什么問題嗎?”
“不會的。”德內爾回答道,“等咱們走到軍旗山,衣服肯定跟泥巴一個顏色了。”
“他們說前線是地獄。”
“此話不假,不過于我而言——”德內爾看向了遠處起伏的山嶺,輕聲引用著國歌中的一句:
“我們不羨慕僥幸偷生,愿與先烈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