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壞了?”
“還不知道,尼維勒少尉。”滿頭大汗的士官回頭看了一眼那復雜的電磁波接收器,“剛剛檢修過,一切正常。”
“具體是什么問題?”
“有噪音,聲音像是有人敲鼓。”
尼維勒少尉不動聲色地接過聽筒,碰巧趕上了噪聲大作的那一刻,聽起來不像是敲鼓,倒像是遠方的悶雷。
“轉換器檢查過了?”尼維勒抬起頭。
“檢查過了,完全沒有問題。”
“斷開電極管。”
“是!”
噪音消失了,這至少說明故障源在聲音輸出端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也沒法判斷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于是他向身旁的部下一歪頭:“叫蒙多來,讓他看看。”
“是!”
沒過多久,機械師蒙多準尉便提著他的工具箱來到了操控室,非常隨意地將那一大堆家什放到尼維勒的腳邊:“哪出問題了,亨利?”
“聽筒有噪聲,我們找不出機器的毛病來。”
“嗯……”蒙多準尉立刻開始俯身檢修,他一邊拆卸設備,一邊和尼維勒閑聊著,“我聽說你叔叔要去凡爾登了?”
“你消息可真夠靈通的,我完全沒聽到任何風聲。”
“那是不是說明英國人也要馳援凡爾登了?”
“我不知道,不過叔叔只是和英國人關系近一些,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法國軍人。”
“嗯……奇怪,一切正常。”
尼維勒低下頭,看著蒙多的后背問道:“是電磁擾動嗎?”
“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蒙多放下扳手站了起來,“我把音源接到揚聲器上了,讓我聽聽到底是什么個動靜。”
于是整個觀測站都籠罩在了沉悶的雷聲中。
尼維勒又聽了一會,實在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他轉身靠在桌子上,手插褲兜說道:“雷暴確實有可能干擾信號,馬修!查查今天的氣象報告!”
“是,少尉!”
蒙多突然伸手制止:“等等!”
“怎么?”
蒙多沒有回答,而是擰動旋鈕,不斷放大聲音。隨著電阻越來越小,噪聲也越發讓人難忍,監測站的所有官兵都忍不住皺起眉頭,但是大家很快都發現了端倪,在雷霆的間隙,仿佛有一縷倔強的人聲正不屈地表達著,當聲音放到最大的時候,那聲音終于依稀可辨了:
“這里是軍旗山陣地,我們仍在戰斗。請聽到這條播報的戰友或同胞為我們聯系第二集團軍司令部。這里是軍旗山陣地,我們仍在戰斗……”
…………
“這個有用嗎?”梅勒迪上校有些懷疑地打量了一番自己部下和德內爾搞出來的那臺機器,“你們把天線擺到坑道那里,位置那么低,后方能收到信息嗎?”
面對團長的質疑,維欽托利還是相當自信的:“原則上可以,我們的大氣可以充當電磁波的反射器,馬可尼就借此實現了電報的跨大西洋通信,盡管當時他還不知道這一點。”
“我看你們已經喊了一天了。”
“這也正常。”維欽托利答道,“據我所知,目前國內大部分能接收這些信息的觀測站都從屬于海軍和情報機構,到蘇維爾堡畢竟還是跨了系統,要是民間愛好者先接收到了消息,那溝通起來就更麻煩了,聯系我們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德內爾也在一旁補充:“回復慢一點也好,我們的廣播是公開的,巴黎能聽見,科隆也能聽見,一旦我們開始引導轟炸,德國佬非得發了瘋得搞我們。等坑道挖通,我們也就不怕轟炸了。”
“坑道還有多久挖通?”上校看向茹安。
茹安揉揉眼睛,仿佛還不能適應坑道里污濁到令人感到辣眼的空氣:“明天中午就行。”
“很好!”梅勒迪的回答絕對真誠,即便有德內爾的指導,第60團也在通過封鎖線的過程中付出了足夠慘痛的代價。
就在昨天有一個營長向上校建議,聲稱既然主要的損失都發生在往返觀察哨的路上,那么干脆不再輪換,等前面的人損失殆盡再去補充,不就能讓更多人活下來嗎?當然,他作為共和國的少校軍官,身負指揮重任,自然是無須上前線輪換的。
梅勒迪差點當場拔出手槍,把這個貪生怕死、厚顏無恥的敗類趕上觀察哨自生自滅。
正在此時,通訊兵急匆匆地沖來,在向長官敬禮之前,還踩到自己的鞋帶踉蹌了幾步。
“干什么,慌慌張張的?!”
“發信號!”那通訊兵喊道,“蘇維爾堡在向我們發信號,但我們看不懂!”
“走!”維欽托利拔腿就跑,出去兩步之后才想起來什么,又趕緊一步跨回桌子旁,帶上了他的本子和筆。德內爾看了梅勒迪上校一眼,后者沖他一點頭,于是他也急忙跟了出去。
皎潔的夜空下,蘇維爾堡方向唯有一處亮點閃爍,維欽托利立刻打開本子,在上面畫點或者橫線。德內爾看不懂摩爾斯電碼,便幫助維欽托利看那亮點閃爍的長短。
但正如此前一樣,德軍始終不曾停止以炮火封鎖蘇維爾堡與軍旗山之間的交通,炮彈爆炸激起的漫天塵土時不時遮蔽德內爾的視野,數次打斷他的觀察。結果盡管他們一共記錄了兩次多,但直到光報徹底消失,都沒能湊出一篇完整的。
“明知我們看不清楚!他們搞這么長干什么?這不是特么有病嗎?”維欽托利憤恨地摘下鋼盔砸到地上,破口大罵道,“要是光報看得明白,我們吃撐了要掛那幾塊破布?!”
德內爾趕忙撲向鋼盔,終于在那家什滾出坑道前撿了回來。甩掉上頭粘的泥土后,他將鋼盔遞還給了維欽托利:“別著急嘛,先看看已經抄下來的這些信號是啥意思。就算確實漏掉了關鍵的信息,用廣播告訴他們,讓他們另想辦法就是了。”
“說的也是。”維欽托利嘆了口氣,為了節省來之不易的電力,他沒有回去用電燈泡照明,而是就地坐下,借著坑道外若有若無的微光開始轉譯。
“漏下的很多嗎?”
“還好,大概……湊出來三分之二吧。”維欽托利一邊說著,一邊在本子上圈圈畫畫,“媽的,錯位了,后面的全得重新看……”
于是德內爾不再去打擾他,便倚靠著坑道潮濕的墻壁休息。他凝視著蘇維爾堡與軍旗山之間的死亡山谷,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自己剩余的壽命。
在前線已經一個多月了,幾乎每天都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他早已不再多愁善感,那是新兵蛋子才有的心態。假如李凡特少校現在在戰壕外負了致命傷,他肯定不會像當初一般試圖發起徒勞的營救,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會不會直接給像這樣沒救的傷員補一槍,免得那些或真或假的基督徒因極度痛苦而犯下自戕的“罪過”,死后在鬼知道是否存在的地獄里沉淪。
前些日子茹安勉勵他的那些話已經被前者收回,不過那確實對德內爾有所觸動,他不再頹廢消沉,而是計劃在這“死人山”上死出個樣來。但茹安所說的他的“悲憫之心”,似乎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他對于114團、190團那些熟悉的人尚且如此無情,就更別提之后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官兵了,這些人在他的心中簡直如草芥螻蟻一般毫無分量,哪怕陣亡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有什么感觸。
德內爾因此想到,或許他死在戰場對祖國大有益處。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他僥幸從戰場上活下來,憑借貝當將軍的看重、在凡爾登戰役的履歷和在國民中的聲望,他的前程將是一片坦途。到那個時候,命令逼著,軍功勾著,恐怕他最多也只會在把部下當做純粹的耗材前稍作猶豫,甚至合理化自己的無情鐵腕。
德內爾不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認,現在的他已經有了這個危險的苗頭。
“維欽托利都回去了,你在想什么呢?”
茹安的聲音喚醒了沉思的德內爾,他抬頭看向自己的好友,淡然答道:“累了,放空大腦休息了一下,你感覺怎么樣?”
“我也累了。”
“你們什么時候輪換?”
“按理說再過最多一星期我們就可以走人了,但是現在道路很難走,蘇維爾堡和沃堡也都更需要人,說不定會延期一段時間。”
“輪換下去之后呢?放假?”
“他們是這么跟我們保證的。”
德內爾突然好奇起來:“那么你放假會去做什么?”
“當然是回家,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陪伴家人上。”茹安抬起頭,眼里帶上了幾絲期許,“賴床、擼狗,跟我爸去釣魚,狂吃我媽做的燉菜——你也嘗過我媽的手藝不是?即便放到整個普羅旺斯,能和她比的家庭主婦也沒幾個。”
“你一點也沒有夸張。”
“是吧。”
兩人不再交談了,只是看著外面的炮彈雨、爛泥云愣神。
“你說茹安,如果我能活著離開凡爾登,未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萬人迷,這還用問嗎?你現在不已經是了。”
德內爾笑了,他現在可以確信,如果他如李凡特少校所言,是軍團的模范,那么茹安就是他的模范。他想得總是太多,而茹安卻總能把事情簡單化。
在艱難的歲月里,“不要想太多”毫無疑問是一項寶貴的技能。假設同樣面對饑餓,茹安可能會抱怨兩句,然后就忍耐下來,而德內爾則會去考慮接踵而至的饑荒會是多么嚴峻的問題,以及自己是否會遭遇餓死的命運。論韌性,論忍耐,德內爾或許比茹安強不少,但他面對的那些考驗又有多少是自己找的呢?
自己連有沒有未來都不確定,居然開始胡思亂想,擔憂起未來會如何了。
“謝謝,我好多了。”
茹安瞥了德內爾一眼,仿佛在用眼神質問:你抽的哪門子風?
德內爾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就準備回到坑道中,但就在此時,巨大的爆炸聲從北方杜奧蒙堡方向傳來,明顯的震感接踵而至。他詫異地同茹安對視了一眼,隨后立刻俯身冒險到坑道外看了看,只見彼處滾滾濃煙直上云端。
“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