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進偉早早便醒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扭頭看了看床頭的電子鐘,數字屏上顯示著“星期六 AP 05:47”。帶鳶尾花的窗簾靜靜垂著,晨光透過天藍色的簾子,將臥室里渲染成蒙眬的藍色。空調吹著涼風,發出低微的呼呼聲。
妻子蜷在薄毛毯里,側向另一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支起身在妻子的太陽穴上吻了一下。正欲抬起頭時,溫暖的胳膊從毯子里伸出來,反手環著他的脖子。
“難得今天休息,多睡會兒。”妻子說。
“早點過去好,白天還有得忙呢。”
“那個藍章,有出力的事第一個就想到你,有占便宜的事只怕躲我們都躲不及。”
“別這么說,同學會畢竟是大家一起決定的。我是本地人,正好又開出租車,就算別人不開口,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裝這個糊涂。”
“又是號召,又是張羅,要我說,他肯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放心吧,我也就是出點力,有主意也打不到我頭上。”柳進偉吻了下妻子的臉,“天還早,你再睡會兒。”
妻子把手收進被窩,伸了個懶腰。
“中午、晚上都不回來吃嗎?”
“是的,一整天的活動,今天就別準備我的飯了。如果晚上有同學急著趕車趕飛機的,我送一趟然后就回來;如果都不需要送,活動一結束我就回。”
“注意安全,”妻子從被窩里發出來的聲音嗡嗡的,“帶點藿香正氣水,天氣預報說今天有36度。”
“知道,”柳進偉打開房門說,“我可是……”
“老——司——機!”被窩里的人搶著說道。
刷牙,刮須,洗臉。
出門前,柳進偉湊到洗手池的鏡子前,打量自己的臉。他記不清上一次在鏡子里注視自己是什么時候。每天早晨5點出門,跟夜班搭檔交接車,一口氣開到下午4點半再又把車交出去,10點鐘上床睡覺——緊湊的生活時常讓他忽略了日子在流逝。他回頭朝衛生間外望了一眼,這個角度看不見臥室,但他知道妻子這會兒蜷在毯子里是什么樣子。陪她的時間太少了,他心里泛起一陣歉意。人人都說時間代表金錢,對他來說也是如此,只是不太多的金錢而已。當初要是能聽老陳那些苦口婆心的話就好了,不知道現在會不會過得好一點,他想。那時候,鏡子里頭還是個混不吝的傻小子。如今,這張臉已有些發圓,額頭干巴,眼袋沉甸甸。
從市九中畢業至今已二十年了,今天是他們初三(七)班第一次舉辦同學聚會。他長吐一口氣,遣散胸中淡淡的惆悵。鏡子上顯出薄霧,又旋即消散。由著時光沖刷了這么久,他鼻子里卻依然能聞到那些年校服上的洗衣粉味。
車子經過小區崗亭,老鄭叼煙探出身來,“昨天沒交班嗎,怎么把車開回來了?”他是值早班的。每天出門前他們會聊幾句,大多是些鄰里八卦,權當提神。
“沒交,今天有點事要用車。”柳進偉答道。
“我說呢,什么事?”
“開同學會。”
“開同學會。”老鄭一個字一個字咂摸,柳進偉光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馬上要說什么了。
“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哎,都是初中的同學,二十來年都沒怎么聯系了,大半的人我估計都對不上了。”
“哪怕把男同學都忘光了,女同學是肯定不會忘的喲。”老鄭噴出一口煙。
柳進偉故作高深的“嘿嘿”笑了兩聲,說:“行,那我走了,白天還有好多事。”
老鄭夾著煙向他點了點,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汽車疾駛。太陽跳出地平線不久,烘烤萬物的計劃尚待實施。柳進偉將左手探出窗外,手指一路劃過空氣,如同破開涼爽的流質物體。
下了環線后,離母校就不遠了。路口亮著紅燈。柳進偉穩穩停在直行道上,拉起手剎。整個路口靜悄悄的,就他一輛車。
民主路。上世紀七十年代,路兩邊就都栽了法國梧桐。初中時,他常騎著心愛的自行車在這條老街上跟同學比賽,惹得乘涼的老頭老太們破口大罵,他們全當耳旁風,薄荷綠的自行車在蟬鳴中飛馳而過,帶起一路的樹絨。
時過境遷,這里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經畫上了拆遷的標識,住戶們也在一家家搬走。新的學期,母校九中也將遷往新址,這個地方將會成為本地人口中的“老九中”了。再過十年,知道的人漸少,連“老九中”這個稱呼也會漸漸隱在這座城中。他的心中又莫名惆悵起來。
這時,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了,一個男人坐了進來,說:“大哥,去……”。
“不好意思,我今天……”柳進偉話未說完,車后座又上來一個人。
“對不住哈,”柳進偉朝著旁邊的人重新解釋,“我今天有事,不營業。”說完指了指擋風玻璃前一塊白色的塑料板,上面貼著“暫停營業”四個紅字。
坐在副駕上的是一個穿著灰色長袖T恤和勞保迷彩褲的中年人,坐姿有些別扭。他臉上皮膚黝黑,皺紋又密又深,一看就是常年暴露在紫外線下。柳進偉說完后,他楞了一下,似乎開門前并沒有料到是這種結果。
“哎喲,師傅,你就幫忙送一下嘛,路又不遠。”身后的人開口說道。
后座上是一個小青年,身著黑色短袖T恤。
“確實有事,送不了。”柳進偉笑著回道,這種職業的笑容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師傅別這樣嘛,也耽誤不了你多少事,你還可以再賺一筆,補貼點油錢也是好的。”黑衣服的青年也朝他笑起來。
柳進偉十分無奈。青年帶著一種緊咬不放的油滑,像一位寸土必爭的新手司機。
“我今天有些私人事情,時間比較緊,耽誤不得。”柳進偉耐心地說,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想直接趕客。
青年絲毫沒有要下車的意思,接著說:“你看,滿世界的車,我們誰的車都沒選,偏偏挑中了你的,說明我們有緣分啊!”
這時候,交通燈變綠了。
等個紅燈,結果車上就多了兩個不速之客。現在綠燈也亮了,老停在這兒也不行,柳進偉只能一咬牙,把車開過了路口。前面不遠有個停車點,他一甩方向盤,把車靠過去停下。
“下車。”他說,”我一開始就告知你們了,今天不營業,‘暫停營業’的牌子也擺出來了。”
車子開動的時候,黑T恤小青年以為終于說服了司機,臉上剛露出得意的表情,不料車子又停在了路邊。他的臉瞬間漲紅了,罵了起來:“操!你他媽的怎么回事?好話說完了都不行!”
“算了,咱們下去吧,另找一臺。”表情木訥的中年人總算開了口,似乎剛剛反應過來。青年倒是很聽他的話,一把推開車門,然后朝柳進偉的椅背狠狠地踹了一腳,這才下了車。
柳進偉的怒火一下子冒騰出來。不用看,他提前洗得干干凈凈的白座套上已經印上了黑衣青年的鞋印。他下車沖到青年的面前,當胸一把揪住,“你有沒有一點素質?”
青年正欲還手,中年人也已經下車了,朝著他說:“犯蠢?我先說了什么!”他這才悻悻罷手,但隨即又朝車胎踹了一腳。
柳進偉開了這些年的車,還從未碰見過如此混賬的人,一瞬間同學會都被拋在了腦后。
中年人伸手攔住說:“算了算了,年輕人不懂事,大哥你原諒點。”
柳進偉朝青年撲過去,結果被鐵門栓似的胳膊擋住無法前進,甚至還倒退了一步。他在這個像工地民工的中年人面前,輕飄得如同半包水泥。
他提高聲音道:“怎么,你們準備兩個打一個是吧?”
中年人趕緊縮回胳膊,連聲說:“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一邊扯住青年的胳膊,“走吧,還有別的車。”青年人終于是止住了進一步的報復動作,老實地跟著走了。等走了幾步,中年人還再次回過頭來,向柳進偉欠欠身子,將手舉至額前表示歉意。隨后二人快步鉆進了一條小巷子。
這場因兩個莫名其妙的人而起的沖突,無頭無尾,來得快,消失得更快。柳進偉氣壞了,呼哧呼哧喘著氣。他覺得在剛才的對峙中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又想不明白,呆呆望著那兩人消失的巷子口,半天才緩過神來。想起自己今天還有重要任務,他才再次上車,往九中開去。按計劃,他這會兒先要趕到母校,跟本地的老同學們一起完成會場最后的布置工作,然后他出發去高鐵站接從外地趕來的老同學,由于到站時間不一,得跑幾趟。
看來今天可夠嗆,他跟自己說。
H市高鐵站是一座全新的車站。被取代的老車站在市區另一頭,已經成為了緬懷這座城市光輝過往的紀念碑。作為一個復興中的中部老省城來說,這片占地約20萬平方米的高科技建筑群象征著她如今的雄心壯志。
從內部看起來,整個車站大廳既寬且深,拱形的大廳頂部裝著兩圈雪亮的LED燈,周邊鑲嵌著金光閃閃的投射燈。大廳正中間懸著一塊比籃球場還要大的LED屏,各色字體滾動更迭,顯示著所有到站列車的詳細信息。巨屏下人潮如織,一些人在仰頭查看。
柔和的女聲在上空響起,“各位旅客,為了確保您和他人的安全,嚴禁將易燃、易爆、有毒等危險物品攜帶進站或上車,如煤油、汽油、酒精、鞭炮、炸藥等。帶有以上物品的旅客,請您主動與工作人員聯系,以便幫助您妥善處理,希望各位旅客協助我們做好安全工作,確保大家在旅行中的安全。”廣播摻和著四面的嘈雜聲音,在這個穹窿高聳的大廳里回蕩。
兩個穿藏藍色制服的車站工作人員,站在充滿未來感的銀灰色大柱下,其中一個在嚴肅地觀察著過往人群,他的同事則在旁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遠處,一個年輕女人蹲在人群不那么密集的墻邊,放倒的行李箱上橫擱著嬰兒,她在快速清理嬰兒的衣物,看樣子等不及到母嬰室了。慌亂之中,女人一抬手碰翻了身旁的奶瓶,懊惱地罵了一聲。
上午的歡迎儀式如組委會料想的那般順利,老同學們歡聲笑語,爭相發言。柳進偉趁接送的間隙也去大禮堂坐了會兒。藍章作為本地同學的代表,發表了一篇精彩的歡迎致辭。按照組委會的安排,上午的歡迎活動結束后,大家坐巴士去世紀酒店吃午餐,下午在市內參觀景點,傍晚時返回九中,在校園內參加晚間的西式酒會。
柳進偉仰頭看著巨屏,一排排地篩查列車信息。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他從早上出門忙到現在,期間只吃過一碗方便面,兩塊豆沙面包。還有最后一個同學要在今天趕過來,還有40分鐘到站。他轉身去出站口附近的超市買水喝。
超市收銀員留著兩撇小胡子,他拿起條碼槍掃了掃瓶身,“滴”了一聲,然后遞給柳進偉。“這天氣太他媽熱了,得多喝水。”他說,“這空調也他媽不給力,像吹暖氣,我中午一口氣喝了一瓶,到現在居然沒有一點要撒尿的感覺!”
“你們店靠近出口,人流量集中,是黃金位置,看錢的份上忍著吧。”柳進偉付完錢就迫不及待地擰開瓶蓋,大口喝了起來。
“這也輪不到我呀,我就一打工的。”收銀員搖搖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店門口站著三個女孩子,一人一根巧克力雪糕,正小心地吃著。其中一個女孩的雪糕外殼突然整塊兒掉了,引得她尖叫了一聲,另兩人面色怪異地互相對視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我們當年上學的時候,可沒人敢穿這么短的裙子,那時候都他媽單純的很,是吧。”收銀員說。
“那是。”柳進偉不是很想聊這個,也沒興趣重起一個話題,他朝收銀員略點下頭當做告別,轉身又往大廳里走去。那里涼快。
出站口人頭攢動,柳進偉舉著“九中同學會”的示意牌引頸顧盼。正看著,一人停在身旁,喊道:“進偉!”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面帶微笑的男人。兩鬢插著一些白發,但打理得十分整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淺藍色的襯衣一絲不茍地扎在卡其褲中,衣袖挽在小臂上。手上提著一個精致的公文包。腳下一雙休閑皮鞋。
芋頭!如果不是下巴上那道傷疤,柳進偉一時還真認不出來這就是當年那個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搗蛋鬼。
“俞總!”
男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柳進偉的肩膀,說:“你別見外了,就照以前一樣喊我小軍!”
“那行,恭敬不如從命!”柳進偉說著,“來,把包給我。”
俞小軍撥開柳進偉的手,說:“還在見外。自家同學別搞社會上那套,把人搞生分了。”
柳進偉訕訕笑著,說:“你不知道,剛才扭頭一看,我都愣住了,心想,我不認識大學的教授啊!”
“又笑話我,你沒變啊,嘴皮子還像當年那么犀利!”俞小軍笑得很開心。
“藍章那小子也是的,也不跟我說清楚這趟是接你,我之前聽說你今天有些重要事要處理,人來不了。”
“緊趕慢趕,白天總算是把事情處理好了。之前讓秘書訂了張下午的票,還好用上了。”俞小軍苦笑,“你也別怪藍章,是我專門交代他不用聲張的。同學會嘛,人人都是焦點,不要突出誰。”
等車子駛出迷宮一樣的停車場,上了馬路,柳進偉說:“不好意思啊,就出租車將就一下。”
“說什么混話呢!”坐在后座的俞小軍錘了一下椅背,“家里目前還好吧?有我能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還好,還有口飯吃。真要揭不開鍋了,我就去找你。”
“隨時去。我雖然沒啥大能力,這些事還是可以安排的。”俞小軍說著,可能是看見了前面副駕駛臺上有個名片盒,“哎喲,還差點忘了,來,這是我的名片。”
他隔著安全欄將一張名片遞給柳進偉,“隨時打給我,這上面的電話是不對外的,僅供親朋好友聯系。”
柳進偉接過名片,笑著說:“你這電話都還分對內對外呀。”
“唉,沒辦法。”俞小軍搓了搓膝蓋,“對外的電話在秘書身上,從早響到晚,天天要是接那些電話,就不用做事了。”
“那倒是。”
出租車在環線高架上悶頭飛馳,此時的太陽雖已偏西,但仍威力無匹,柏油路面氣流蒸騰,又黏又燙。雖然隔著玻璃,又吹著最大風力的空調,柳進偉手背仍被曬得發痛。
“我覺得今天同學會的安排特別有意思,把晚會搬到學校里舉辦,讓大家更有重回學生時代的感覺。”柳進偉開口道,“說來說去還是得感謝你,不是你去跟各方各面的打招呼,我們就享受不到這么特別的安排了。”
“那都是小事。在九中度過的日日夜夜才是我們這些人青春里最珍貴的記憶。等那幾棟老教學樓一拆,我們這幫人少年時代的回憶就無處可存了。待會兒漫步在校園里,晚自習的時間坐在課桌前暢聊,想想看,那絕對比坐那兒聽報告更有意思吧?”俞小軍一臉的笑。比起當年的“芋頭”,他已經老了很多。
“確實!”柳進偉說,“對了,話說到這兒,你也太忙了,上午的歡迎儀式都沒趕上,多遺憾。”
“沒辦法,上午有些事情很早就定下來了,推不掉,所以只能定今天中午的車票,這已經是最快速度趕過來了”
“干嘛不坐飛機啊,那不快多了么。”柳進偉話說。
俞小軍淡淡地說:“我不習慣坐飛機,能不坐盡量不坐。”
就快要下環線匝道了,柳進偉慢慢降下速度,向最右邊的車道靠過去。這時,一輛出租車從旁邊飛快地超了過去,搶先沖進匝道。他瞟了一眼,發現車里的人有些眼熟,過了幾秒鐘,才猛地反應過來——車里正是早上碰見的那對既像父子、又像兄弟的人。黑衣青年在開車,中年人依然坐在副駕駛座上。兩人目視前方,看樣子沒有認出柳進偉的車。本來也是,偌大的H市中,一天之內兩次碰到同一個的陌生人,也太巧了。
俞小軍在身后問道:“也是你們公司的?”
柳進偉將目光收回,說:“不認識,只是覺得他開得有點快。”
“有些人天生就是不怕死,一開起車就像是去搶銀行的。像你這樣的開車技術才是高,又快又平穩。”俞小軍說。
柳進偉笑了笑,沒再接話。他的心思全放在前面的那輛車上了。那輛車是他們的嗎?早上的時候,那兩人還是一對強行搭車的乘客,如果不是,車是哪兒來的?
天色漸暮,民主路在梧桐樹下顯得尤其昏暗。行過兩個路口,再次碰見了那輛車。他不由覺得跟那兩人真是太有緣分了。那輛車就靜靜地停在電纜六廠職工宿舍的小院中。由于整個小院不在梧桐樹的遮掩范圍內,還比較亮堂,柳進偉一眼便發現了。
從再次見到那兩人起,生活經驗一直在向柳進偉發出警告,點出其中種種不合常理之處,但這反使他的好奇心愈發強烈。是正義感爆棚還是報復心作祟,他不愿仔細琢磨——很有可能只因為是早上的遭遇太窩火,他想讓這倆人吃點癟。這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人都有這種時候——作為一個出租車司機,他看過的打架斗嘴,比老鄭講黃段子還要頻繁。
他往前開了一段,在路邊停下車,說:“小軍,我到剛才經過的小賣部去買包煙,九中周圍的小賣部都拆光了,待會兒沒煙抽。”
俞小軍一拍腿說:“嗨,你不早說,早知道給你帶一條。我辦公室里都是煙,我平時又不抽,都快堆不下了。”
“那哪兒行啊,我萬一要把口味抽刁了,再抽平時的該抽不慣了。”柳進偉說。
“又開始瞎扯了!你快去吧,時間不早了,我要是連晚會也沒趕上,那就太對不住大伙兒了。”
“行,我車不熄火,去去就來。”說完,柳進偉穿過馬路,小步往回跑。
六廠老宿舍如今的住戶不多,整幢樓零星亮著些燈,大多在準備晚飯。柳進偉上前打量了兩眼,那輛出租車已經熄火,正安靜地停在小區配電房旁邊,看樣子人早已經下車了。他無法判斷那兩個人是哪一戶的,見門衛室里亮著燈,他便上前敲門。敲了半天,出來一個穿著白背心的胖老頭。
“你找誰?”,老頭問。
“麻煩問一下,司機是住在這兒的嗎?”柳進偉指著停在墻角的出租車問。
“你是干嘛的?”老頭一臉懷疑。
“我也是開出租車的,想到外面公廁方便一下,停路邊怕貼罰單,看有出租車停在這兒,所以進來問下能不能把車放這停會兒?放心,就解個手的時間。”柳進偉扯了個借口。
“那不行,外面的車不能停進來!”老頭堅決地擺擺手,“里面這出租車啊,是樓上一個業主剛才帶進來的,他說行李蠻重,請司機搭把手一起搬上去。”老頭朝最遠端的門棟努努嘴,“就那邊,至于是哪家,我就不知道了。”
“您也不知道?”
“是啊,”胖老頭撓撓肚皮,“我上星期才來的,先前那個門衛嫌錢少,不干了。”
連門衛都不清楚情況。柳進偉若有若無地觸碰著褲子口袋里的手機,一下子沒了主意。直接報警吧感覺太過了,萬一這車真是那兩人的怎么辦?報假警或是誣陷他人,浪費公共資源,這可是違法行為。但要再耽擱,學校那邊的酒會就要晚了。
權衡片刻,他最終決定放棄。回頭再來門口過一趟,如果到時候車還停在這兒,那他就毫不猶豫地報警,哪怕到時候需要當證人也行,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
他道了聲謝,轉頭匆匆走向自己的車。暮色中的出租車亮著尾燈,停在馬路邊,如同一只暗伏在梧桐樹下的野獸。
胖老頭在身后追問:“沒什么事吧?”
“沒事,沒事,”柳進偉應付道,“不能停就算了。”
西邊,太陽墜至某座高樓的腰間,白天那無法直視的霸氣開始四散開來,被烘烤了一天的都市人終于能以肉眼盡觀其頹勢。
車子在淡淡夜色中開進了九中。操場上聚了不少人,都是三五成群,談的,笑的,或走或站。教學樓前的停車場上,停了一些車。柳進偉的車剛停好,幾個眼尖的人便發現了,紛紛迎上前來。
藍章在最前面。他一邊拉開車門,一邊笑著說道:“我心里還在念叨呢,柳進偉的車技是不是越開越菜了,怎么還沒來。”
柳進偉笑笑,將車熄火。
“怪我,怪我,”俞小軍雙手合十向著大家道,“一直回來得少,我請老同學路上開慢點,讓我多欣賞一下老家的新面貌。”
“難怪呢。”藍章說,“好了,現在貴賓也到了,我跟同學們宣布一下,酒會可以準備開始了。”
“什么貴賓,這里只有同學!時間到了,酒會該開始就開始,不要讓大家等,每個人的時間都是寶貴的!”俞小軍說。
藍章笑著說:“當然當然,也沒等,你們到的剛剛好。”抹了發膠的黑頭發在夕陽的映照下帶著藍紫色。
這時候,同學們都從操場各處漸漸聚攏過來。藍章從旁邊一個人手上接過擴音器,大聲說道:“同學們,時間差不多了,請大家移尊步上樓吧!酒水美食都已備好。請大家酌量飲酒,主要是暢談往事,憶昔日崢嶸歲月!”話音剛落,他又提起擴音器補充一句,“陳老師他們年紀大了,來的時候就已經說過,晚上的活動他們就不參加了,祝大家盡興!那么,現在好了,老師們都不在,那時候不敢說的話,現在可以大膽說啦,放心,我們都不會打小報告的!”這話引發一片此起彼伏的哄笑聲。
一番謙讓之后,藍章引俞小軍率先上樓。酒會設置在教學樓的頂層,也就是三樓。柳進偉夾在人群里,一起拾梯而上。一二樓的教室也亮著燈,用以照明。一路上的樓梯欄桿上,全部裝點著鮮花。
上到三樓,自樓梯轉過走廊,迎面就是一派熱鬧景象。每間教室都亮著燈,靠著走廊有一排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長約十幾米,擺著各種點心、酒水,種類繁多,還有五六個服務人員在人群中穿梭,進行最后的擺盤或上桌。這可花了不少錢,柳進偉心想。
酒會開始前,藍章請俞小軍上前發言。俞小軍推辭了兩下,實在推不脫,就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他代表組委會解釋了此時發起同學會的考慮,一自然是畢業剛好二十年,二是在老校址尚未拆除時舉行,方有十足的紀念意義;他向大家坦承自己衷心贊成這次活動的初心是想同學們了;另外也附帶提了一下,這次活動是由他的金力集團全資贊助的,沒有其他意思,就是希望把同學會辦好,成為以后各自回憶中的閃光點,因此這一點點花費不算什么,能為同學們做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是他的榮幸、福氣。
俞小軍講完后,端上一杯紅酒,人們一起舉杯歡呼。酒會正式開始了。
開始不久,幾個同學就輪番扯著柳進偉,要跟他干杯酒。他解釋說自己開車,好說歹說最后才獲批用果汁代替,結果一口氣喝了三四杯,都有點兒反胃了,終于看準個空子,趕緊溜出來緩緩。不少同學圖清凈,換到其他教室里坐著吃喝聊天。整條走廊上也零散站著些人。他一手捏一塊點心,懶洋洋地趴在欄桿上望著校園。
夜幕下的校園,還帶著悶熱,但好在涼絲絲的晚風起來了,能稍微吹散一些晚間的暑氣。從樓上看下去,求學小徑旁的幾棵廣玉蘭的樹枝上掛著忽閃忽閃的小彩燈,操場四周的忍冬在路燈照耀下如同墨玉。
在走廊站了會兒,柳進偉感覺尿意來襲,便向走廊盡頭的男廁走去。走到三班的門口時,差點跟鐵頭迎面撞上。
“哎喲,我靠!剛才就說找你喝酒,結果被半仙拖到這兒來灌了好幾杯!進來,我們來喝個交杯!”鐵頭扯住柳進偉不讓走。
半仙等幾個人在里面笑罵道:“操你大爺,明明是你把我們幾個堵在這兒,不喝不讓走!”
“行,我先去撒泡尿,等我出來。”柳進偉說,“但先說前頭,我不喝酒。”
“沒問題,知道你今天有開車任務,酒我來喝。”鐵頭的氣息噴到柳進偉臉上,一股酒氣。
“那行,等著我。”柳進偉接著往廁所那邊走。
“對了,”鐵頭說,“你看見王科長嗎?”
王科長是學校后勤管理處的職工,晚上酒會是他在負責前后照應著,大家都喊他一聲王科長。
“那倒沒看見,怎么了?”柳進偉沒停腳。
“三班后面的一排燈管有些接觸不良,閃得人眼花,關了又太暗,看他能不能找個梯子來弄下。”
“換間教室不就得了。”
“那不成,這算是我們占的山頭!現在再去寄人籬下多沒意思。”鐵頭都有點站不穩了。
從走廊上經過的一個人接話說道:“王科長剛才還在三樓,說天已經全黑了,他下去把學校的大門鎖了,估計這會兒還沒上來。”
柳進偉喊不出這同學的名字,只好點頭笑笑,趕緊往廁所去。
鐵頭在身后又開始拖這個同學進去喝酒。
這泡尿幾乎撒了半支煙的工夫。一身輕松的柳進偉走出廁所,想去走廊盡頭樓道口的窗戶那里看看。當年這里如同一個地下市場,一下課,男生們就愛跑到這兒待著。他們在這窗下分享可樂,一人灌一口,沒人嫌臟。鐵頭有次倒猛了,可樂帶著氣泡從鼻孔里沖出來,像褐色的鼻涕。那嗆傻了的表情,后來只要有人學,鐵頭就上去追打,余下的人就狂笑不止。他們也在這里交換磁帶聽,有流行歌,有搖滾,當然,還有“六指琴魔””鄧劉銘的肖邦鋼琴曲集。他后來承認實在是想聽搖滾,便偷拿了他爸的磁帶,帶到學校來跟人換——擁有搖滾磁帶的同學十分不屑,最終沒有換成功,卻搏得了一個霸氣的外號。對于柳進偉來說這里還有些不一樣的感觸——那時候踮起腳,伸長脖子,還能從這兒看見媽媽單位的房頂,綠汪汪的樹冠中一抹斑駁的灰白色斜面。
剛轉過墻角,他看見俞小軍不知何時端著酒杯來了這里,正站在轉角前的樓梯處跟別人聊天。一直跟著他的藍章不在旁邊。雖說在大樓角落,但樓道里也回蕩著會場那邊傳過來的喧鬧聲,因此他們沒有發現柳進偉。
“怎么樣,找到以前上學時的感覺沒?”芋頭”問道。
“俞總出馬,一個頂倆。”說話的是秦莉。
柳進偉印象中記得她是上午歡迎會就趕到了,化了一點淡妝,穿著一身淺灰色套裙,雙腿交疊坐在位置上,舉手投足盡顯知性魅力。
柳進偉突然想起來,上學時她和俞小軍就傳出過早戀的消息。
“啊,我就頂倆?”
“還不夠啊,頂十個?”
“那我就不清楚別人是怎么想的了,反正為了滿足某個老同學的青春情懷,在學校里辦酒會,我起碼跟三個部門的領導打過電話。”
“那謝謝您了行吧。”秦莉笑著喝了口酒。
俞小軍也笑了起來。
柳進偉在心里嘆了口氣,老鄭早上怎么說的來著?他打算去找鐵頭他們。剛轉身要離開,金一鳴從他旁邊像陣風一樣刮過。
“俞總,今天真是感謝您了!”
“哪里,見外了。”站在昏暗處的俞小軍答道。秦莉扭頭看著窗外的夜色,喝了口酒。
“為了我們這些老同學,勞你破費了,”金一鳴扶了扶眼鏡,看著俞小軍說,“是為了我們吧?”
“當然了。”
“我就是確認一下。”金一鳴晃晃悠悠地走著,“俞總的情,作為同學我要記在心里。”他走到跟前把手搭在俞小軍的肩膀,卻一直沒有跟旁邊的秦莉打招呼。
俞小軍沒再答話,一直看著金一鳴。
金一鳴說:“為了答謝,俞總你晚上的住宿我來安排,盡點綿薄之力。”柳進突然想起來,這家伙也跟秦莉傳過戀愛的消息。
“謝謝老同學,下次吧,酒店我已經定好了。”
“你看你,總是這樣,不給同學們留機會!”金一鳴說著,突然搶過俞小軍那一直沒離身的公文包往回走,“不行,今天得聽我的。”
俞小軍上前一步劈手把包搶了回來,金一鳴沒站穩,被帶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柳進偉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趕緊過來將金一鳴扶起來。
金一鳴作勢想沖過去,被柳進偉緊緊拉住,畢竟喝醉了,試了幾次便沒了氣力。但他動作停了,嘴上還沒停。
“俞總的包也太金貴了,我本來是想幫你拎會兒。”金一鳴喘著氣道,“裝了什么好東西嗎?”
“沒什么,都是隨身帶的一些個人物品,鑰匙、錢包、證件,還有個IPad。”
“沒別的了?”
“沒了。”
“我感覺不止,里面肯定還有些其他的‘個人物品’,不然干嘛那么緊張。”金一鳴露出類似笑的表情。
俞小軍的臉色在昏暗的樓道內顯得異常鐵青,朝秦莉說:“走吧,別在這兒站著了。”在經過柳進偉身邊的時候,他點頭示意了一下,沒再說話。
金一鳴望著兩人的背影,終究是沒有追上去。
“騙子。”
柳進偉一愣,問道:“誰?”
“芋頭,就是個大騙子。”金一鳴用手梳理了一下亂發,穩了穩眼鏡。
柳進偉放開手說道:“我看秦莉也不像是傻子。”
金一鳴看著那兩人去了七班或是八班的位置,說:“不,你弄錯了,我不是在乎秦莉。”
柳進偉楞了,“那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芋頭這家伙許別人高息,騙人集資。”
“那這個是違法的呀,怎么可能還有這么大的公司。”
“這是一根鏈條,他背后有人在替他撐著,所以這根鏈條目前還沒斷。”
“要是斷了呢?”
“斷了?”金一鳴搖了搖頭,“那有不少人要跳樓了——都是傾家蕩產投資給他,圖他的高額利息。可惜那不是一塊蛋糕,那是魚餌。”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個親戚在L市做農貿生意。去年芋頭去那邊的農貿城集資,提前安排了兩家店幫他演雙簧,借給他錢,兩個月后拿到了巨額分紅。其他那些菜農們哪經歷過這些,看見那些錢,眼睛都紅了。好多人都把半輩子的積蓄拿出來借給他。”
“那他這樣騙下去也不行啊,總會穿幫的吧。”
“那些錢早就轉出去了。我聽說這大騙子國籍也改了,現在是個澳大利亞人。”金一鳴看了柳進偉一眼,“你以為他是來參加同學會的?秦莉只是他順手為之。看吧,今晚過后,你看看又有多少人會主動把錢給他,心里還美滋滋的,覺得自己搭上了一條順風大船。”
柳進偉本來還想再說點什么,但看到俞小軍在長廊燈火通明的那一頭,已經被爭著敬酒的人群圍在了中央——像磁石緊緊吸住鐵屑,便閉上了嘴。
金一鳴不知何時離開了。柳進偉再也沒有了任何興致,身后的幾個教室里吵吵嚷嚷,而他只是在盼著聚會早點結束,然后回家。操場下面一片漆黑,僅有幾片月光透過樹冠零散地鋪在地上。從樓上這個方向看過去,門衛室應該是處于幾棵廣玉蘭樹之間。現在不但門衛室沒有一絲燈光,就連廣玉蘭樹枝上掛的七彩小燈也不知何時開始,全部熄滅了,就如同蓋上了黑色天鵝絨布。這個意外的發現足夠小,小到可以在平淡生活中這隨意一瞥后,馬上就被忽略掉——但這會兒卻有點刺到他的某根神經。
這時,《克羅地亞狂想曲》的音樂響起來,柳進偉突然有些慌亂,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響了。來電是個陌生號碼。
“喂,您好!”
“操你媽的,你知道我是誰嗎?”
柳進偉不等對方再罵第二句,掛斷了電話。剛將手機放進口袋,來電鈴聲再度響起。他拿起來一看,還是剛才那個號碼。他有些憤怒了。今天遇到的讓人生氣的事已經夠多了。
“喂,你找錯人了!”他憤怒的聲音略有些發抖。
“沒找錯,你是叫柳進偉吧?”居然連他的名字都能喊出來,柳進偉有點懵了。這個聲音跟第一通電話的聲音不一樣,嗓子顯得沙啞一些。
他猛然想起,電話那頭說話的是今天早上想要強行搭車的那兩個人!
“你們怎么知道我電話號碼?”
“你車子副駕駛臺上有個名片盒,我順手從里面拿了一張。”
我操!柳進偉心里第一時間跳出了這個詞。
電話那頭聽他不再做聲,再次說:“想起來了吧?我們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你今天走運。”
“我走什么運了?”柳進偉跟著問道,一根冰涼的藤蔓沿著手機向身體蔓延,使人遍體生寒。
“什么運?聽著你就曉得了。”中年人似乎在笑,但柳進偉就算兩只耳朵全聾了,也能聽出來那股咬牙切齒的怨氣,“簡單來說,我們打算干件大事,還為此準備了不少助興的玩意兒。怎么把那些玩意兒一起運過去,是個麻煩事,那些東西要是讓人看見了肯定會報警。我們自己又沒車——看我們樣子就知道——所以最穩妥的就是搶一輛出租車,人得殺掉,那沒辦法。我們第一個就找到你,結果你要辦什么私事,救了你一命。就這樣,有人給你做了替死鬼,你說你走不走運?”那中年男人語調平緩,仿佛一名自助餐廳的服務員,正在跟顧客解釋優惠券的使用范圍。
“出租車司機營業時會跟同事保持聯系,如果失聯,很快就會有人報警的——可能早就已經報警了,你們這樣搞怎么可能逃得掉。警察很快就會抓到你們,殺人是要償命的!”柳進偉知道自己說得對,但卻一點底氣都沒有。他背上透出一層冰涼的汗,夜風拂過,竟然有些打哆嗦。這兩人今早坐進他的車里,與他交談之時,注視他時,背后居然插著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管他媽的,扳手也好匕首也好總之是一兩下就可以搞死人的東西,所以無論是坐是站,他們倆的姿勢都顯得那么奇怪。
“無所謂,反正現在就我們兩個互相算是家人,沒別的牽掛了。他老婆,也就是我妹妹——去年帶著孩子喝了農藥。孩子當天就死了,他老婆多活了兩天。”中年人說。
“何必呢,任何時候都有辦法可想,不要一時沖動。”柳進偉盡量壓抑著自己喉間的抖動。他不敢掛上電話。通話在進行中,意味著他們尚能維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不錯,辦法有一千種、一萬種,就跟空氣似的,吸進來的吐出去的全都是,可老子現在只想憋住氣,直到把自己憋死為止。當然了,還要在死之前做點事。”
“你們這樣做太極端了!”
“謝謝提醒——”
“我問你,你是不是跟著我們到六廠的宿舍樓了?”電話那頭再次換成了青年人。
“你們怎么知道?”
“我操!我就說嘛,那胖老頭明明一盒煙就搞定了,怎么可能還費力爬上六樓來看情況,原來真是在高架線上被你看見了。既然你跟著我們過去了,那為什么沒見到你?”
“我怕小題大作了,再加上有急事,我當時真應該報警的!”柳進偉緊緊抓著手機,指關節發出一記響聲,“那個老頭呢?”
“你覺得呢?看見了我們做的事,他還能活嗎?”青年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我們搬那個裝尸體的箱子進屋時,是用腳撥的門,估計是力氣用小了,門沒鎖上。正在處理尸體的時候,那老頭子居然一頭闖進房間里,當時就被嚇癱在地,屎尿失禁,只剩半條命了。操!害得我撲上去捂住他的嘴連捅好幾下,生怕他喊出來了。話說回來,你他媽的還真是命大,三番兩次破壞我們計劃,我們都殺了好幾個了,你還安然無恙,牛逼!因此我們覺得有必要知會你一聲,沒弄掉你挺遺憾的,如果今晚過后,我們還有命逃出去,接下來就去找你,直到……”
這時,藍章在樓梯通道那兒舉著擴音器大聲說:“同學們,不要慌張,我馬上跟王科長聯系,他估計是出于工作習慣,出教學樓時順手把樓道的鐵門鎖上了。王科長!王科長……”
藍章喊得越來越大聲,但柳進偉已經聽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他呆在那里,把手機舉在耳邊,像一尊現代派的雕像。
藍章喊話的聲音,他從手機里也能聽到。
黑衣青年的聲音停了幾秒鐘,隨即興奮地大喊:“你在這里?你居然在這里!?我就說,老天爺不會一直那樣對我們,總算是有一件事情順過來了!姐夫,你去找俞小軍,我去找他……準備好,我們要殺上來了!”
電話掛斷了。柳進偉站在原地,渾身篩糠似的抖著。
此時,大部分人都已經發現了樓下的異常情況。一些人提議把鐵門撞開,于是人們開始下樓。
接下來可能過了一個小時,可能過了十分鐘,也可能連一分鐘都不到,樓梯通道傳來爆炸聲,整棟樓都顫抖起來,灼人的熱浪、男女的尖叫,隨著烈火濃煙向三樓翻騰開來。哀叫聲在教學樓間此起彼伏,人們又開始連滾帶爬地往其他地方跑。柳進偉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仿佛事不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