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病了,這是二斗心中的第一反應,他隨著人流來到城市,現在卻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他見慣了城市的井然有序,現在卻看到城市的恐慌在人們忙碌地身影中。二斗打消了他發財的念頭,從破舊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個紙條來,這是工友捎給他的,據說是從鄉里來的。
人人自危的情緒在城市蔓延,但二斗認為在這一點上他是清醒的,什么口罩廠招工,倒賣車票,急著拉客的司機,二斗對于這些戳之以鼻,命都沒了,拿錢做什么呢?干下去也只是發國難財。來城里干了三年工,他也做了無數的春秋大夢,工廠千方百計的想要留住工人,直到國家發聲,為了全局,人們不得不返回他們的鄉。
二斗自認為不是什么英雄好漢,只是個廠里說一不二的狠人,社會已經教給他如何保護自己,無論是外表還是尊嚴,但此時,他卻對著揉的不成樣子的小紙條發呆。他拿出手機,將紙條上的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念著打上去,他使勁擦了擦屏,直到看到撥號地的地址,他也了口唾沫。
“喂?”
面對手機對面的詢問,二斗把嘴繃了半天,憋出一個字來。
“哥。”
他長舒了一口氣,對面似乎也頓了頓。
“那個,那個電視里說了,讓人們回家躲災,你....”
“你”字一出來,二斗就知道他必須要做出選擇,在三年的工期里,他已經適應了執行者的角色。
“我回去。”
“那就好,啥時候啊,我去接你。”
電話那頭熟絡起來。
“明天吧。”二斗看了眼公交站牌的時間,意識到今晚可能得在這兒過一夜了。
他蹲在家門口一夜了,底下的煙頭甚至漫過了鞋底,剛剛凌晨,正是趕工的時間,來往的村民打趣著他。
“崔老二,你咋不進去去啊。”
“老二啊,這老婆娶得不虧啊。”
崔老二也不說話,,現在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崔老二的過門媳婦是懷著孕的,她還帶著一個剛回跑的過了門,崔老二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孩子的爹。他聽來竄忙的二柱子說:
“這就叫春色滿園關不住。”
當然來擺宴的廚子五哥也是丟了句有病就走了,整的他現在里外不是人。崔老二在屋子前自我安慰了一夜,嘴上說著沒事,打了兩個噴嚏后還是準備去去小診所找李大夫,這年頭,崔老二把抽了一半的煙扔掉,拿大腳掌使勁踩了踩,嘟囔著里外不是人,跳進了早上的薄霧里。
二斗見到大哥的裝扮后,心里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樣的打扮,不敢恭維。他也沒想到腦子里怎么冒出個這詞來。兄弟倆見面抱了抱,強子逞強拎起弟弟的包。
“這行李不是一般的沉啊。”
“我來吧哥,太沉了。”
“別。”
強子擺了擺手,自己當哥哥的,力氣怎么說也不能比弟弟差。
“哥,它有輪兒的,你把這個弄開,可以拉著走。”
強子看了看行李下邊,果然有兩個小輪子,他撓了撓頭。
“咱媽在家等咱們呢。”
“咱爸呢?”
“額,這樣吧,咱們在外面吃個飯再回去,家里沒啥了。”
二斗在強子地拉扯下來到了村里的唯一一家面館。
“五伯兩碗面。”
“好咧,呦,這是誰回來啦。”
“五伯。”
五伯拽著二斗的袖子,朝著后廚里面喊:
“多加肉,多加肉。”
二斗吃著多加肉的面,聽著面館里老師傅講書,這似乎是村子里唯一沒變的記憶,幾個人圍在老人旁邊,老人說到哪全憑今天的心情。
“天下誰人不知趙州韓山童,此人乃是宋徽宗八世孫,明王在世,曾言到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強子剝完手上的蒜,自己吃了倆,剩下地一股腦給二斗到了過去。
“強子。”
五伯招了招手。
“你爹應該在清明橋呢,我昨天還在那見他來著。”
隨后他又把頭低下去,小聲的說了句:
“瘋瘋癲癲的,病得更厲害了。”
強子點點頭,拉著二斗回了家。
崔老二不敢進家,盡管那是他的屋子,他也沒覺得丟臉啥的,反正他崔老二在村里也沒啥好名聲,年少輕狂,腦袋還給車撞了,現在望一個地兒時間長了就能走神,村里這種人是活不下去的,二老留下的錢讓他敗光之后,有人給他說媳婦,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讓人給坑了,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好養活,給人打打短工,現在是給一個墓做看門的,他曾經預想過他會孤獨終生,但現在,他剁了剁腳,一咬牙進了門。
孩子腫著眼,睡在母親旁邊,看著兩人睡著,崔老二不知道為啥長長舒了口氣,此刻他心中突然多了些東西,他想掙錢,他想打拼,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肩頭沉了幾分。
家里的院子還是那么亂,就像一個破爛場,二斗把腳從一堆散亂的易拉罐里抽出來,另一只腳又差點邁進一輛玩具車上,強子及時拉住了他,
“找咱爸去。”
強子看了看屋里,爐子還有些溫度,一杯熱水冒著熱氣在桌子上孤零零的立著。
“走。”
“去哪?”
“清明橋。”
崔老二推開面館的門,過了飯點,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但講書的人還在滔滔不絕的撒著唾沫星子。
“要說那韓林兒啊,乃是韓山童的長子,其父戰死后,被劉福通迎至亳州稱帝,國號大宋,自稱小明王。”
“五哥,大碗面。”
五哥瞥了他一眼
“等著!”
崔老二吸溜吸溜地吃著面,聽著在座的閑人吹吹拍拍。
五哥拿著幾頭大蒜做了過來。
“你有啥想法,倆孩子的爹了。”
崔老二吃面的手一停
“我去城里打打工,賺點錢。”
“就你?”
五哥剝好蒜放進崔老二碗里。
“待會我就走。”
“啥?”
五哥愣住了,此時說書人一拍桌
“得則為王,大丈夫當時如此。”
眾人紛紛起身叫好,也不知道是為文化還是為豪情。
崔老二付了賬,敲了敲自己腦袋瓜,朝著清明橋搖搖晃晃的走去。
“看墳的怎么了,不照樣有老婆。”
冬日的太陽向來是朦朧的,一點點水霧將整個清明橋蓋住。橋上雕刻的花紋早已被腐蝕的看不清了,崔老二掏出口袋看了一眼,里面的票子被揉的亂七八糟的,他將一些碎紙玩意丟到一邊,將票子往兜里使勁塞了塞,他走地越來越快,甚至到最后小跑了起來,進城的站牌就在前邊,他呼著氣,重重地咳了幾下,似乎要將什么甩出去。
二斗記著小時候家里人從來不讓他來這邊,其實他也快忘了故鄉的一切,橋和墳都在后面倒著,兩邊的麥地卻向中間聚著,強子一把拉著弟弟擠進了橋上的水霧。
“爸!”
強子扯著嗓子喊著,人們畏懼什么就會逃避什么,他們也不知道在逃著什么,兩個人怕被橋上的水汽滑到,他們邁著滑稽地步子,邊喊邊向橋盡頭走去。直到看到不遠處的公交站上,有一個縮著的身影靠在站牌上。
“強子啊,你來了。”
那人遠遠地就朝他們揮著手,他的腦袋鼓著一塊,整個人遠遠看著就像是一個長熟的倭瓜。
“你媽呢?”
強子停住了,他攥著二斗的手立在那,像是一棵枯死的白楊。
“她早沒了。”
二斗怔住了,水霧擦拭了他的臉頰,他分不清哪個是咸的。
崔老二伸長了脖子,看著遠方往來的車燈,直到他聽到有人在喊他,他回過頭,是他挺著大肚子的媳婦,他側耳聽著橋對面的響聲。
“老二叫什么?”
崔老二的腦子難得靈光了一回,他望著一旁地里結了霜的麥子,對著人影大聲喊著
“二斗,就叫他崔二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