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長我九歲,是大越宮里最出色的公主。
她擅琴棋書畫,還寫得一手好詩詞,老師常常訓(xùn)我不認(rèn)真完成課業(yè),明明姐姐和我同為貴妃娘娘所出,天賦卻差之千里。
我并不因此嫉妒姐姐,因?yàn)榻憬阕钐蹛畚?,即便老師這樣說著,我仍然會在那老頭搖頭晃腦背書時偷跑出去找姐姐玩。
興許母妃瞧我在讀書上實(shí)在不成器,索性找了個琴師教我,聽說找來的這個琴師琴技出神入化,坊間人人都知道他岱川的名字,我本以為會是個白胡子老頭,來的卻是個衣冠勝雪的翩翩少年,無論怎么瞧,也不像能做老師的料。
他長得很好看,和那些教我的老頭都不一樣,母妃說過他年紀(jì)也不過十七,琴卻彈得出神入化,是坊間出了名的神童,我雖然聽不懂琴聲什么意境,卻也知道,他彈得和姐姐一樣好。
母妃讓我拜他為師,好好跟他學(xué)琴,雖然我看在他相貌好看的份上,老老實(shí)實(shí)學(xué)了三天,第四日,我就坐不住了。
那日,理應(yīng)坐在琴邊練琴的我,正坐在姐姐寢宮吃點(diǎn)心。
他早聽聞我性子好動不愛學(xué)習(xí),母妃也早告訴過他我一定堅(jiān)持不過三日,若是尋不到我,便去找阿姻。
于是,他便帶著人來姐姐寢宮捉我。
我是瞞著姐姐今日該學(xué)琴的,姐姐只當(dāng)我今日閑來無趣想來找她聊天,姐姐有些慍惱:“阿婠,你如今竟也騙起我來了?”
我吐吐舌頭,正想跑,被姐姐拉了回來,她同岱川說了好多我聽不懂的話,我聽不太懂,大概意思是岱川師從一位如今隱姓埋名的大師嵇彧學(xué)琴,而我為何懂得嵇彧這個名字,無非是以前姐姐在彈琴時提起過。
我知道姐姐一直很崇仰那位嵇大師,只是嵇大師已經(jīng)隱姓埋名,無法拜他為師,他們說了很多,我在一邊聽得發(fā)困,我打著呵欠,聽到岱川邀姐姐一同教我學(xué)琴。
我一下就精神起來,這下可好了,我若是再溜神,姐姐非給我點(diǎn)顏色瞧瞧。
接下來,姐姐果真日日準(zhǔn)時去捉我,無論我在榻上裝睡,還是躲在膳房偷吃點(diǎn)心,姐姐依仗同我的血緣感應(yīng),總能找到我,在上課前將我?guī)У角龠叀?p> 以往母妃并不讓姐姐教我學(xué)琴,她同樣將姐姐的時間也安排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樣說來,姐姐倒是同我一樣,曠了其他什么課。我拄著下巴看著正在撫琴的姐姐這樣想著。
說起來,姐姐和岱川倒是很有默契,就仿佛是相識了多年的老友,我熬過一個時辰,就雀躍著跑出去玩了,但姐姐仍然同岱川探討琴技,我悄悄趴在門口瞧過,他們兩個人也不需言語,仿佛只用琴聲交流,這兩個人也真是奇怪,我撇撇嘴,轉(zhuǎn)臉就跑到膳房纏著姑姑做些我愛吃的點(diǎn)心去了。
岱川教了我一年,這一年里,有姐姐的督促,我的琴技倒是長進(jìn)了不少,雖達(dá)不到什么驚人的地步,好在能在父皇母妃面前小露一手,母妃也總算在我身上瞧見了些希望,不再提起我時只是無奈的嘆氣。
這一年,姐姐十五歲,母妃開始經(jīng)常讓她坐在宮里學(xué)習(xí)女工,我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樣整日往姐姐宮中跑,姐姐也不能整日看著我學(xué)琴了。
雖然如此,她同岱川的知己情分卻似乎不受影響,他們更加珍惜偶爾交流琴技的機(jī)會,我雖然神經(jīng)有些大條,卻也是發(fā)現(xiàn)了的,他們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知己情分。
我拄著下巴問姐姐,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人,姐姐正坐在宮中練習(xí)繡花,她頭也沒有抬,只是嗔我一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我分明瞧見她的耳朵泛起紅來,她能騙過任何人,可騙不過親妹妹我。
我又跑去問岱川,是不是有了心儀之人,得到了一模一樣的回答,我撇撇嘴,這兩個人,這樣看來倒是般配極了,耳垂紅的都這樣相同。
但我到后來也不明白,這樣天造地設(shè)的兩個人,怎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永慶78年,承和勢力壯大,眼看越都的地位受到威脅,父皇無奈,決定和親。
那一年,姐姐十七歲。
當(dāng)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姐姐寢宮中看她繡手帕,姐姐手中的針刺到了指尖,血珠洇在雪白的絲絹上,仿佛上面繡了一半的鳥兒流的一滴血淚。
姐姐一直是個很溫和的人,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姐姐失控,她跑到母妃寢宮,跪在地上求母妃不要讓她去和親。
母妃雖然不舍,可事已成定局,無論如何,父皇的旨意也不能再收回。
姐姐哭的那樣傷心,我在一邊,卻做不了什么。
母妃說,姐姐是公主,生在宮里,連命都不是自己的,談何自己的婚事,姐姐性子溫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為了越都,和親就是姐姐的命。
后來姐姐又去父皇殿前跪了三日,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徒勞。
姐姐跪到第三日時,病倒了,被人送回了寢宮。
我看著姐姐,她整日坐在窗前,不吃不喝,也不同人說話,我不明白明明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怎會演變到這樣的地步,我跑去找岱川,他才得知這件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阿婠,你可有法子讓我見到阿姻?”
和親前,母妃特意囑咐人好好看著姐姐,以防不測,雖然姐姐宮外有多人把守,我依舊有法子能讓他混進(jìn)去。
我不知道他同姐姐說了什么,但他離開后,姐姐似乎恢復(fù)到以往的神態(tài)了。
我總覺得這樣的姐姐有些不真實(shí),卻又說不出來,她不再整日呆坐在窗前,甚至開始和母妃一起準(zhǔn)備和親時的衣著首飾,一個人在寢宮時,便低頭繡著那副手絹。
我問姐姐,他會帶她走嗎?
姐姐笑著搖搖頭。
我不明白,姐姐拉著我的手說:“人生在世,各自有命,李司姻的命,本該如此,怪只怪我是李司姻,生在宮中,多得是這樣無奈的事,你日后長大了,便會懂了?!?p> 而她的話,我是多年后才明白的,兒女情長與江山社稷相比,遠(yuǎn)是不夠的。
姐姐和親前一日,將我叫到寢宮,差散了宮女后,將一個絲絹交給我,希望我轉(zhuǎn)交給岱川。
自那日我?guī)歪反▉碚医憬愫?,再沒見過岱川了,我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姐姐笑了,告訴我不必?fù)?dān)心,她和親那日,岱川會出現(xiàn)的。
我打開那塊絲絹,上面繡了兩只燕,一只燕自在的飛著,另一只燕則站在枝頭,站在枝頭這只燕的臉頰,還隱約可以看見當(dāng)初姐姐滴落的血跡。
我看明白了這幅繡圖的含義,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好,姐姐摸摸我的頭:“阿婠,日后我不在你身邊,你可要好好聽母妃的話,你無須成為溫良賢淑的公主,我只希望你過得自由自在?!?p> 姐姐嫁去了承和,當(dāng)日,越國舉國上下張燈結(jié)彩,家家戶戶都表達(dá)著對姐姐的敬意和祝福。
我看著姐姐在眾人的簇?fù)硐律狭讼厕I,想著姐姐對我的囑咐,我?guī)еz絹找到岱川。
他正撫琴,泠泠琴聲中飽含的情感,卻是我從未聽到過的,琴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這琴聲中似乎訴說著他的痛心與無奈,突然,琴弦崩斷,琴聲戛然而止,回音在空氣中輾轉(zhuǎn),消失。
我才發(fā)現(xiàn)眼角竟有些濕潤,我走上前,第一次叫他師父:“師父,這樣?xùn)|西,是姐姐囑咐我的。”
他打開絲絹的手有些顫抖,我才注意斷裂的琴弦在他手上留下一道傷口。
“日后,你要記得阿姻的話,要過得自在些?!?p>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從絲絹中看出姐姐對我的叮囑,只看他像捧著一件珍寶一般將絲絹收好。
我又跟著岱川學(xué)了三年,岱川便請命離開了。
母妃對我的長進(jìn)十分滿意,提出要嘉賞岱川,不出我所料,他拒絕了。
那時之后,我便再無岱川的音訊。
永慶83年。
自姐姐和親后,承和同越都的關(guān)系緩和了許多,也正是這一年,我們得知了姐姐病故的消息。
她病故時,不過二十二歲。
這年,姐姐就常常頭暈,還常常呼吸不暢,多次診治無果,姐姐說是自小的毛病,可我們都知道,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我才明白,姐姐服了毒,那劑量并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可姐姐長年累月都在服毒,我不知道她是何時起決定自盡的,我也不敢想姐姐經(jīng)歷了多絕望的事。
按承和的習(xí)俗,姐姐被埋葬在承和,為了紀(jì)念姐姐和親的功勞,還為她立了祠廟。
我常常都在想,姐姐短暫的一生,就只是為了這樣一個祠廟,連她的父皇母妃對她的死也不能做什么,這樣,就是身為公主的命嗎?
永慶86年。
父皇將我賜婚給大將軍趙延。
我穿戴好華服,靜靜地等候喜轎,我的頭飾很沉重,只稍微動一動,首飾就在耳邊叮咚作響,吵得我頭痛。
這幾年我一直在找嵇彧大師的音訊,在三日前,我在大越國外的西郊山中找到了嵇彧大師。
他確實(shí)是個白胡子老頭,一個清風(fēng)道骨的老頭,雖然看起來很嚴(yán)肅,說起話來倒是很風(fēng)趣,我很喜歡同他聊天,我按師祖的規(guī)矩拜過他后,他告訴我,岱川出宮后,便歸隱了,兩年前他收到信,岱川已經(jīng)病故了。
他同我講了許多,岱川隱居前,曾來找過他,同他聊了許多,關(guān)于琴,關(guān)于姐姐,還有我的事。
他說,岱川??湮遥f我很聰明,很自在,岱川還說,我是姐姐期望活成的樣子。
我是姐姐期望活成的樣子。
我的手指緊緊攥著喜帕,一邊的宮女走上前:“公主,時辰到了,該蓋上喜帕了,喜轎就快到了?!?p> 我深吸一口氣,心跳的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來了,我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讓它顫抖的厲害:“知道了,你們先去外面等罷?!?p> 當(dāng)喜轎來時,宮女們見我遲遲沒有出現(xiàn),母妃有些焦急問我人在哪里,母妃推開門,地上只散落著一堆繁瑣的首飾。
李司婠逃婚了。
皇上和貴妃娘娘焦急如焚,一邊找人一邊想著如何安撫好將軍府那邊,不過人已經(jīng)跑了,將軍府也沒有其他辦法,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公主。
據(jù)說,人們快把大越國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公主,公主仿佛就在大婚之日這樣憑空消失了。
與此同時,我正拄在古琴上打瞌睡。
“李司婠,你師父教你時,你也是這樣打瞌睡么?”嵇彧捋著胡子責(zé)罵。
我醒過來,擦擦涎水:“師祖……”
“夠了夠了,今日罰你練上一個時辰,練完琴,去給老夫捉條魚回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