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噼噼啪啪一陣鞭炮聲中,田淑英被一頂花轎抬進孟家那座破舊的土坯房。新娘穿著衣領上打有紅“旺”字的深藍色上衣,下面圍著繡著紅圓花的齊腳黑圍裙,手持一大把鮮花,頭上蒙著“帕仔”,由送嫁媒婆牽引下花轎。撒過水米,拜過天地,祭過祖先,敬過公婆,送嫁媒婆將一枝并蒂茉莉花別在新娘頭上——據說這花象征愛情地久天長,重新用“帕仔”蒙了頭,用一面畫有紅色八卦圖的竹簸箕蓋在她的頭頂上方,將她送入洞房。
洞房里點著紅紅的燈,什么都看不清楚。依照山村的風俗,新娘頭上蓋著“帕仔”,坐在床沿上等新郎來將它揭開。鐘已敲過十二下,新郎還沒入洞房來,新娘的心中,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第二天……第三天,還不見新郎。大家各處尋找,有人送來一封信,請桃源書院里的老先生念了一遍,新娘垮地一聲順著墻昏倒了,孟老夫婦站在貼有大紅喜字的大門下,驚呆成兩座木雕。
原來就在新婚之夜,新郎帶著他的情人,往大山外逃去了。
說來話長。
表妹許婚的消息傳到孟昭偉的耳朵里,孟昭偉的心頭遭到沉痛的一擊。他不相信人們說的是真的,一口氣跑到老竹匠家對面的土坡上,遠遠看見云芝站在家門口,一箱箱貼有喜字的聘禮正往里抬,瘸子少爺胸前別著一朵紅花,滿面笑容地站在云芝旁邊。一時間天旋地轉,孟昭偉扶著一棵樹的樹干才勉強站穩身子,那公主王子美麗的愛情故事竟是這樣的結局,孟昭偉有一種幻滅的感覺。第二天,他背起行囊,拿著那把心愛的竹笛,走了,走出這大山,走出桃源,企圖將心頭的痛壓在大山底下,不再隨他的身體牢牢盤踞著他的心。大山外的世界自然與山內不同。山外有的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琳瑯滿目的商品,滿臉脂粉的女郎。無盡的孤獨與痛苦包圍著他,心中的傷痛并沒有被壓在大山底下,而是陰魂不散地跟來了,并且更加清楚地咬噬著他的心。靠那一手絕妙的手藝,昭偉在一個竹器店中當小伙計,每日埋頭苦干著他的竹器,以期能在繁忙的工作中將心中的傷痛遺忘。日子就這么黯淡無光地過去了,生活是一把鹽,苦苦的,澀澀的,撒在新鮮的傷口上,痛得讓人痙攣。隔壁田大娘娘家也在大山里頭,與昭偉家是鄰村。田大娘新近喪子,孤苦的老太婆從此一病不起,每日躺在床上流淚,無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山里頭的哥哥趕來幫忙辦理完喪事,見親生妹妹晚年生活凄慘如此,就把二女兒送來,以照顧悲痛老人的日常起居。田姑娘既長得壯實,人又極勤快隨和,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里里外外操勞著,以寬慰姑媽悲痛的心。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熟識了。無事閑坐時,昭偉與田姑娘坐在門檻上看著天上的白云,聊著大山里的一切,從小溪邊的新聞發布中心到大山里美妙的山歌。聊著聊著,田姑娘常常發現昭偉的眼睛看著前方,不言語了,似乎陷入一種記憶之中,記憶中是滿山的杜鵑花與竹林,有時候,竟致掉下眼淚來。
一個孤身男人的生活自然是凌亂不堪的。丟了一地的臟衣服發出一股汗臭味,門一開,撲鼻而來,幾乎將人熏倒。床上的被子好象從未疊過,看上去又臟又膩。窗臺上結著蛛網,上面掛著幾只小飛蟲,顯然是撲進來時被網住了。地上有一層灰土,人一踩上去就騰云駕霧起來。一個內心痛苦的人于這些生活瑣事是無法顧及的。不知從哪一天起,昭偉干完手頭的活回去打開門,發現房間變得亮堂起來。臟衣服不見了,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被套被摘下來,應該是拿去洗了。窗臺擦得干干凈凈,地板纖塵不染。昭偉馬上知道這是田姑娘勞動的成果,站在地腳下,打心眼里感激田姑娘。從此后,這間單身小屋有了家的氣息。田姑娘每日料理完姑媽的事務,就一頭扎進小屋,充滿愛心地將小屋變成溫暖的窩,讓那受傷的男人一回來,能在窩里得到憩息。
年老的姑媽看著兩個年輕人一里一外忙碌的身影,想起田姑娘已及婚嫁之年卻婚事未妥,便覺到當姑媽的責任,又看孟昭偉勤勞樸實,有心將此事促成。在心中籌劃了許久,機會來了,孟母從山中趕來看望失戀的兒子。住了幾天,大家略熟些。田大娘探知昭偉在家中尚未婚配,就有意提及此事,且夸獎淑英如何勤快善良,將來定是個賢惠、會侍奉公婆的好媳婦,誰娶了她,一輩子有福。孟母也正為兒子的婚事焦心,領略了田大娘的意思后,見淑英確是個勤快厚道的好姑娘,心想兒子在此孤苦無依,將來有這么一位賢惠善良的妻,應是一種福份,比起那嫌棄土坯房戀著皇宮的山中美人要可靠得多,心中已同意了一半。夜間睡下后,孟母躺在床上,長嘆了一聲,向昭偉說她和昭偉爹兩口已經老了,盼著早日抱孫子,也應該有位勤快會干農活的兒媳婦頂替他們耕作那些田業。孟家只昭偉一個兒子,祖屋中一整排祖宗的牌位過年過節時不能沒有子孫點香火燒紙錢祭拜,他們家的土坯房侍侯不了那應住皇宮的大美人,只配田淑英這樣純樸善良,厚道會侍侯公婆的大山的合格女兒。
昭偉躺在地板上——床是讓給他母親睡的,一聲不吭。顯然山腳下竹林邊桃花叢中的那片茉莉花還在他心中開放著,并沒有枯萎。孟母知道倔性的兒子的脾氣,于這事上別人是不宜過份干涉的,便只極力夸獎田淑英幾句,拐彎抹角提醒兒子不應錯過這門好親事,就回家去了。
生活原本不是由蜜制成的,生活原本就由酸甜苦辣混和而成。孟昭偉依舊埋頭默默地干著他的營生,似乎不記得有這樣一件事。田大娘焦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拿刀把他的心剖開看看,看里面是什么東西,就隔三岔五地來探口氣。昭偉卻總象聽不懂田大娘話中含義一樣,一個子兒都不吐出。有一天,店里來了位商戶,是從大山中運竹子來販賣的,聽說昭偉是桃源人,就與他拉起家常,聊起大山中的事,說桃源最近一件大事轟動整個山村——瘸子少爺與山中一位大美人結了親,彩禮共有四十八箱,彩綢有三十六匹,新娘手上戴著四只金鐲子,加上脖子上的金項鏈足有兩斤重。迎親的隊伍從鎮上直排到大山腳下,從山外請的獅子隊在古廟前的戲臺上整整舞了三天。結婚那天,全山村小孩都可到皇宮前吃龍蝦,鎮上所有人家都不起炊煙,全到皇宮中吃喜宴去了。那新娘子呀,那商戶睜大眼睛說,要是你能抱著親一口,馬上害癆病死去也甘心。
所有的東西都在眼前晃起來,屋頂象要塌下來一樣。孟昭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抓住柜臺上的一瓶白酒,咕嚕嚕喝了幾大口,仰面大笑出門而去。半夜時分,伙計們把他從街道邊抬回來。手里的酒瓶早空了,頭上有幾塊碰出的血疙瘩。孟昭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說他要回大山去接他的新娘,一會兒尖聲叫著說他的新娘被野狗叼走了,要不就是被土匪搶跑了。田大娘與淑英聽到聲音后披著衣服趕過來,見是醉酒,田大娘回家掏些楊桃湯來給他喝。淑英絞了條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其他人漸漸都回去了,只留下淑英一個人守在床邊。模模糊糊之中,孟昭偉看見一條河,好象是家鄉的大溪,又好象不是。發大水了,河水直漲到岸上,河面上滿是漂浮著的茉莉花瓣。一陣喜樂傳來,他看見一頂花轎,轎門上的簾子被風吹起,里面端坐著一個女人。他定睛一看,原來那新娘是他的表妹云芝,瘸子少爺騎著頭白馬,胸前佩著紅花走在前頭。昭偉大哭起來,跑過去死命拽住轎子,不讓轎子往前走,要云芝下轎來。云芝坐在轎子里連理都不理。他大聲哭著求她。突然,云芝從座位下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捅進昭偉的心,昭偉大叫一聲,倒在血泊中,猛然醒來。
一睜開眼睛,看見一張臉,有點黝黑的肌膚中透出一股質樸與純真。一雙手正緊握著他的手,溫暖著他。昭偉感覺胸口上象是一個洞,里面全是血,心卻沒了,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摘走了。
第二天,從床上起來,他主動向田大娘提起與淑英的婚事。
一切都是天意。這孤獨的男人象一頭受傷的野獸,每日默默地舔著心上的傷口,不讓眼淚往外流。日子象平常一樣過著。淑英確實是個好女孩,盡管還未正式娶過門,卻用整幅身心去關愛她的男人,拼盡全力要讓她的男人把每個日子過到最好。每天把姑媽的藥熬好,屋子收拾干凈,該做的事情做完,就過來幫昭偉干活。洗衣,做飯,截竹子,打掃房間,這個女人同時給兩個孤苦的人的生活帶來溫暖和生機。一股股熱流流過這個男人冰冷的心,昭偉覺得他被凍僵的心開始化了。孟母過后又來過一次,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應該發生的事照常發生了。沒過多久,淑英的腹中便多了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