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宋琳如約至林府。
“鸞兒,我大姐昨日已來信說明,安南侯五日后的晌午將率領換守隊伍南下值守。”林無枝從屜里拿出信件。
孟府守邊隊伍分為兩批人馬,一年一輪守,如今正值六月換守之際。
但具體哪天出發,沒人說得準。
孟府的人嘴巴向來很緊,尋常百姓又是人云亦云。為了不打草驚蛇,宋琳她們只好向林無梒之夫、兵部尚書郎打探消息。
“梒姐姐果真靠譜。”宋琳接過林無枝手中的回信,細細看了起來。
“只好在這并非什么要緊事,姐姐她只問了一句便應下了。”林無枝道。
“哎呀,那就簡單多了,宋瑯那邊兒也帶來了好消息呢。”宋琳晃著手里的信紙,狡黠道。
“是什么?”林無枝問。
宋琳湊近她故作高深道:“五日后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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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京都。
孟府外,士兵整齊列隊,面目肅寧。
“侯爺,府兵已集結完畢。”士兵道。
“即刻前往城門匯合。”孟亦跨上馬,領著隊伍往城門去。城門外,他堂兄孟逵率領的軍中眾將士在候著。
要到城門,得先穿過京都內繁華的長街,百姓皆駐足致禮。
“表哥,我覺得這個孟亦不太好惹啊......”一處不起眼的小茶攤上,宋瑯支著腦袋,巴巴地望著前方不遠處高頭大馬上的安南侯道。
“和堂姐相比呢?”連涿淡淡道。
宋瑯:“......”
宋瑯:“弗如也。”
“那不就對了。再說了,這都是為了幼蘅妹妹。”連涿又道。
天太曬了。
被熱得走神的林殷一聽到“幼蘅妹妹”就又活了過來:“......對,為了幼蘅妹妹!”
林殷是家中老小,總被人照顧著,于是他從小就十分珍視這個晚他半月出生的表妹。
話鋒一轉,林殷又道:“可是這天兒也太熱了,要被曬成肉干了。”說完他又將兩杯茶喝下肚。
“別急,隊伍就要到城門了——宋瑯,快去支會她們。”連涿道。
宋瑯聞言立馬站起身往街外的巷子奔去。
窄巷里停著一輛馬車,琉璃作頂,四角墜玉,乃是宮中所制。
一名黑衣侍衛持劍無言立于馬車外。
宋瑯喊道:“姐,孟亦要出城門啦,快帶幼蘅妹妹去吧!”
馬車里傳來幾聲響動,簾子一下被人掀開:“那我們走吧!”
少女輕綰發髻,簪一支羊脂玉海棠釵,日光透過珠釵,襯得人愈發清透純潔;額間一點鳳尾花鈿,略施粉黛,明眸皓齒,面若桃花——正是幼蘅公主。
宋瑯樂了:“喲,妹妹這么急呀。”
“可不是嘛,還自己掀簾子呢。”宋琳從馬車里下來說道。
待二人出來,宋瑯這才看清幼蘅今日穿了一襲絳紅色軟緞百合裙,襯得她更加嬌艷欲滴。
她從前可不喜歡穿這般顏色明艷的裙子。
“哎呦,穿得這么漂亮,是要給誰看呢。”宋瑯打趣道。
“給待會兒要見的人唄。”宋琳接道。
江幼蘅羞得低下頭。
宋琳目光卻瞥過一旁無言的黑衣侍衛。
“好啦,再不去就遲了。”宋琳催促道。
臨行前,江幼蘅回頭對那侍衛道:“蘇洱,你留在此地等我。”
蘇洱張了張嘴,最后只是垂首道:“是。”
長街上,不少百姓正與自己軍中的親屬告別。
人群中忽然沖出一名女子,長發紛飛,絳紅色衣袂蹁躚如蝶。
江幼蘅攔在道路中央,擋在列隊整齊的士兵之前,纖細的身影挺身而立,不發一言。
眾人皆好奇地朝她望去。
“何人在此,竟敢阻攔南守隊伍之道!”一將士喝道。
江幼蘅攥緊了衣袖,稍稍平緩呼吸后道:“江氏幼蘅,有話與侯爺說。”
江氏?
那可是國姓!
面前這位難道是千嬌百寵的幼蘅公主?
剛剛呵斥過她的那個將士驚得眼睛都瞪圓了,不知將信將疑,只得無措地望著馬背上的侯爺。
誰知道隨便沖出來個攔路人,隨便那么一呵斥,就呵斥到了個公主。
換誰誰不驚!
“侯爺,這……”那將士忐忑道。
“無事,你沒做錯。”孟亦翻身下馬。
日頭刺眼,孟亦緩步走到隊伍最前面,微瞇著眼細細打量了一番才認清了人:“……幼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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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喂!”宋瑯狠狠地用手往腦門上一招呼。
身旁的連涿、林殷二人沒理他。
過了會兒林殷才幽幽道:“她說話不作數,說要請人通報的,怎么就這樣沖出去了……”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讓江幼蘅自報身份私下差人向安南侯通報,請人說幾句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全城百姓面前理直氣壯地說她是江氏幼蘅啊!
她怎么就學不會謙虛呢!
人群如水入熱油鍋,頓時炸開。
自帝王宴后,京中百姓多有耳聞,說那太后愛女、皇帝幼妹相中了“媒婆殺手”安南侯。
今日玩這么一出,豈不是坐實了傳言?
人都一個樣,除了干正事以外,最喜歡的就是看戲聊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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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聲四起。
有說“公主又怎么樣,也不見得侯爺就會喜歡她了”的,有說“鬧這么一出,不會是想讓侯爺騎虎難下吧”的,還有說“公主如此貌美,安南侯福氣不淺吶”……
嗡嗡的,攪得宋瑯心煩。
他撥開人群,又往前擠了擠,可還是聽不清不遠處那兩位主角說了什么。
林殷哭喪著臉:“我回家又要挨揍了。”
連涿無奈道:“又不是只有你一個。”
林殷更傷心了:“我祖父比較可怕!”
連涿:……有道理。
林殷:“你怎么不說話了?”
連涿:“……說不過你。”
沒你慘,說什么說。
林殷:“嗚……”
這邊。
“公主此時找孟某,所為何事。”
孟亦無波無瀾的聲音讓江幼蘅更為緊張與懊悔。
她剛剛竟然沒有按照哥哥姐姐們規劃好的路子來,現在該如何是好?
先前組織好的說辭已經不管用了。
但現在……似乎應該先道個歉?
對!
道歉!
想到這,江幼蘅一激靈:“抱歉,幼蘅自知不該擋了守兵隊伍的道,但是幼蘅真的有話要與侯爺說明白,說兩句就好。”
“……行嗎?”前一句話末了,她又迅速地瞟了一眼孟亦道。
守兵出發在即,不容耽擱,孟亦正想回絕。
江幼蘅怕他拒絕,又添了一句:“……行吧?”
這回她偷看孟亦時,孟亦恰好也看著她。
墨玉一般的雙眸,沉寂無波,既深邃又清明,讓人心安,也讓人心慌。
孟亦突然就沒轍了。
面前的小姑娘眼睛圓溜溜的,有點濕潤,像受了驚嚇的兔子。
她一襲紅裙鮮艷奪目,平白為面前這個小小的人兒添了三分張揚的傲氣,不似那日宴上的那般溫順平和。
他看到江幼蘅攥著衣裙的手指泛白。
孟亦:……
這么多人,她也真敢。
要孟亦上陣殺敵,可;
要孟亦率眾將士,可;
要孟亦好好和姑娘家說話,不可。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孟亦敗下陣來。
他轉身對還杵在原地的那名將士道:“去城門外看看軍營里那幫人來了沒。”
“是。”將士跑了。
“在他還沒回來復命的這段時間之內,說吧,三句也行。”他對她說。
孟亦都未曾發覺,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了。
正處于混亂之中的江幼蘅就更不可能品出其中差異了。
聞言她驚喜得抬頭盯著孟亦瞧,眼睛亮亮的。
真的好像兔子啊。
孟亦被她看得有些別扭。
說啊,這么看著我做甚。
“我、我明年就滿十六了……”江幼蘅小聲道。
盡管遠處的人們都對著這邊探頭探腦,但除了孟亦,沒人能聽見她說話。
她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了聲音:“我喜歡你,我會等你回來。”
孟亦并不意外,皇帝也與他說過這位小公主的心思。
他無奈地垂眸看向面紅耳赤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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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腳步聲逼近。
那名將士復命道:“稟侯爺,軍中將士已在城門外候命。”
孟亦看了一眼城門,又轉過來看向江幼蘅:“公主,請回吧。”
“繼續前進!”孟亦轉身對眾人下達命令。
隊伍復前行。
有幼蘅公主在,人群終是沒有再敢靠近,只遠遠地目送隊伍出城門。
宋瑯三人終于撥開重重人型障礙,趕到江幼蘅身邊,把木木的江幼蘅給帶出來。
“幼蘅妹妹,怎么樣,成功了嗎?”宋瑯問。
另外二人也看著她,林殷好奇,連涿擔憂。
“嗯。”江幼蘅還沉浸在回味里。
“成了就好,成了就好,這回就算挨打也值了!”宋瑯道。
提起這個,林殷又開始哭嚎:“幼蘅妹妹你怎么沒按計劃行事啊,可害慘我們了。”
“別胡說。”連涿道。
聽他這么一說,江幼蘅回過神來,滿臉歉意道:“對不起,我方才太緊張了。”
許是看林殷哭得太慘烈了,她又添了一句:“時歆哥哥放心,我會多多幫你求情的。”
“真的?”林殷問。
“嗯!”江幼蘅道。
連涿看不下去了,拍了林殷后腦勺一巴掌道:“呆子,幼蘅回去也要挨罰了。”
雖是如此,幾人也笑作一團。
日頭很刺眼,像少年人的一忱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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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眾將士已在南行途中。
“隨之,剛剛城里發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兒?”孟逵問道。
“無甚。”孟亦道。
“別不好意思啊,我都聽說了。”孟逵道。
孟亦:……
不正經的事情傳得總是這么快。
“……到了怎么不通報?”孟亦問道。
孟逵笑嘻嘻地朝他擠眉弄眼道:“這不是看你正在忙嘛,再說了,咱們這次南行本來就比以往早了一天,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孟亦此次是以新的身份巡南,早一天去,安排事務的時間就充裕些。
孟亦被他堵得說不出話,只好由著他。
“聽說幼蘅公主可漂亮啦,你剛剛該不會被她迷住了吧?”孟逵仍樂此不疲地打趣他這個悶葫蘆似的堂弟。
聲音傳到周圍將士的耳中,引來陣陣低笑。
“笑什么,紀律都忘了?”孟亦道。
四下又安靜如雞。
“嘁,悶葫蘆。”孟逵道。
孟亦:……
孟逵心中頗有感慨。
母親竟然把他的副將的心上人送給姨母的兒子作通房。
太荒謬了。
微璐與副將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二人青梅竹馬,相約終身。后來恰逢軍營征兵,情郎投身軍戎,誓要闖出一片天地,白馬紅轎迎娶他的姑娘。
可家中無以維持生計,微璐被賣進了孟府。
一紙死契,隔斷了兩個人。
情郎來歸,紅顏不再。
孟逵至今都忘不了副將跪在他跟前,紅著眼懇求孟逵,他愿傾盡所有,換回微璐的賣身契,還她一個自由身。
孟逵汗顏。
他家又不是什么虎穴狼窩,人能不好好兒的嗎!
再說了。
副將追隨他多年。
這幾年在西北,大伙同甘共苦,過命的交情。如今好不容易才從西北大漠回來,總不能害人丟了媳婦。
結果他們人還沒踏進京都,微璐就被他母親送進了連府。
得虧我表弟連涿和我一樣是個正義之士,還知道帶著微璐來找我。
孟逵心道。
就當順手幫了個小忙吧。
成全了兩件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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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內,益閑殿。
“太后,幼蘅公主回宮了。”石嬤嬤輕聲道。
榻上假寐的太后睜開眼。
她年近五十,容貌卻保養得極好,年輕時的妍麗風貌猶存。
“這就舍得回來了。”太后由石嬤嬤扶起,來至殿門前。
殿前庭院中,一樹火紅的海棠花開得熱鬧爛漫。
“那孩子,是孟齊行的兒子吧。”太后道。
她望著那一樹海棠出了神。
這棵樹,還是當年她為皇后時,和寄云親手種下的。
當時的太后是個很慈祥的人,喜歡倚在殿門邊,看她們胡鬧。
時過境遷。
如今,她已成為殿內看著別人胡鬧的人。
“是呢。”石嬤嬤道。
沉默良久,太后才緩緩吐出一句:“真是孽緣。”
江幼蘅的生母,先帝德妃,沈氏寄云,曾十分愛慕當時的安南侯,孟亦之父,孟齊行。
沈氏是個極溫柔極純善的女子。
只可惜當沈氏向孟齊行表明心意時,孟齊行只道他心中已有良人。
多年愛慕落空,沈氏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卻被告知她已在不日后舉行的選秀的名單之內。
沈家是大族,入宮選秀推脫不得。
沈氏別無選擇。
此般打擊之下,她心中郁結。
沈寄云入宮第一年,被封為貴人,封號宜。
第三年,被封為婕妤,同年有孕。
第四年,小產,宜婕妤體弱,至此落下病根。
第五年,安南侯大婚,婕妤聞之,大病月余。
第七年,被封為妃,帝甚愛之,賜居逸泉宮。宜妃畏寒,此宮內有熱泉,溫度怡人,適宜修養。
第十年,宜妃再次有孕,帝大喜。
第十一年,宜妃產下九公主,帝當即封宜妃為德妃。
德妃自產下九公主后,疾病纏身,郁郁不得歡。
第十二年春,德妃病逝,年二十八。帝大悲,欲追封德妃為皇貴妃,憶其生前心愿,作罷。皇后憐九公主伶仃無依,與帝明說愿親身撫育九公主,帝準。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往事猶如眼前。
太后嘆道:“她們母女倆都栽倒在孟家,不知是福還是禍。”
石嬤嬤道:“太后若不愿公主這般行事,又怎會輕易放她出宮。”
還加派了暗衛在一旁守護。
小輩們自以為計謀天衣無縫,豈知背后有一雙大手為其掃清障礙。
“他們未必不知曉,只不過料定了我疼惜幼蘅而已。”太后輕笑道。
“是呢。”石嬤嬤應道。
一陣風刮過,海棠花瓣被從樹上卷起,飄然落到地上。
“幼蘅她,太像寄云了。”太后道,“你說,她泉下有知,會不會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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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沈兩家是世交。
連氏與寄云自幼相識,因她年長寄云幾歲,一直都把寄云當妹妹在疼愛。
因為年歲的原故,她先于寄云入宮。
寄云入宮時,她已誕下太子。
那晚,她,寄云,還有當時才滿三歲的太子同用晚膳。
她問她:“寄云,你可曾后悔?”
彼時,已是宜貴人的沈寄云身著宮裝,臉上瞧不出悲喜。
她淡淡道:“前路已定,無悔。”
皇后心中盛滿了哀傷及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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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見過她小產后蒼白無血色的小臉和空洞麻木的眼神。
她見過她病中聽聞心上人大婚時,那般孤獨又悲痛絕望的目光。
“是哪家的千金?”她噙著淚問。
得到答案后,她又問道:“人可好?”
“好。”皇后答。
“好。”她似是滿意了,終于扯出一抹笑容后昏睡過去。
至此一病不起。
她還見過她產下幼蘅后,疾病纏身,昏睡中噩夢連連,見她來了,便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敘著往事。
沈寄云仍是那么溫柔那么溫柔的人,盡說些美好快樂之事,不讓人憂心煩惱。
提及那人,她也只是淡淡笑道:“我曾心悅他。”
只是曾經嗎?
皇后不敢再追問。
沈寄云病逝的那天早晨,皇后照常去陪她說話。
那是初春,暖陽和煦,卻浸著未散盡的冬寒。
宮人將院中角落里凍壞了的花卉移走。
沈寄云定定地看著那株萎蔫的蘭草。
她道:“院里養的花壞了。它享盡榮華,卻唯獨缺少溫暖。”
皇后擔憂地看著她。
她轉過來哀傷地望著皇后道:“姐姐,若我走了,能不能請你替我照顧幼蘅?”
“別胡說。”皇后當即道。
她仍是懇求道:“姐姐,在這宮里,我唯二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和幼蘅。”
“照顧好自己,照撫幼蘅,好不好?”她眼中淚滴滾落。
皇后忍淚應允。
沈寄云身體抱恙歇下了,皇后離開逸泉宮,心中惴惴不安。
離開逸泉宮的時間愈久,她心中的不安愈強烈。
終于,傍晚時分,逸泉宮傳來噩耗。
德妃病危。
她慌不擇路地趕往逸泉宮。
卻在半道上與傳信的宮人撞個正著。
“皇后娘娘,德妃薨了!”
她忽覺脫力,竟要身邊人攙扶才勉強穩住身體。
晨時一見,竟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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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陣風刮過。
太后閉上雙眼,片刻后睜開。
“我只是,想全她一個心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