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竺臺內的一切,都沒有變。
書房外是一叢開得熱烈的晚香玉,花叢旁是青石板小道,道的那邊是一片墨竹林,竹林里應還有舊時幾人時常對酌的青石桌凳。
只不過不再是多年前那副桌椅罷了。
園地上相隔不遠便會出現一盞燈籠石燈。
像是探出地面的蘑菇。
這燈乃白玉石所造,形似燈籠,立于草地上,夜至時點燃,燈光柔和瑩亮,甚是好看。
穿過一道半月拱門,這才來到宋瑯的寢居外。
寢居外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只植了幾株晚香玉和幾顆樹。
一切布置和以往一模一樣,除了——
顏梧盯著那些樹瞧了好一會兒。
以前怎么沒有。
樹干沒那么壯實,樹上不開花,也沒長什么葉子,結了些青綠色的小果莢,顯得光禿禿的。
顏梧沒進屋里,他靠著走廊上的柱子,半躺在過道上,聽暗酒講這幾年宋瑯所經歷的事。
這鋪地的木板大概是香樟所制,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樟香。
日光熱烈,樹影斑駁,遠處有鳥雀鳴叫。
風吹過,晚香玉濃烈的香氣蓋過了香樟的淡香。
恍惚間,顏梧還以為回到了四年前。
頭頂上有細碎的鈴鐺聲,清脆悅耳。
顏梧抬頭一看。
遮陽的卷簾上,銀線繡著宋府獨有的水云紋,在陽光照耀下泛著刺眼的白光。
卷簾末處,兩端都系上了小銅鈴。
暗酒不知去了哪里。
顏梧在一片恬靜中睡著了。
再醒來,顏梧只覺一股悠然清香縈繞鼻尖。
入目的是古樸的深棕色房梁。
榻邊的描金白瓷細花瓶里斜斜插放著幾枝早已枯了的梅枝。
離榻不遠處,書臺上胡亂放著幾本不知名的古籍,書沿都卷了邊兒——架上的書倒是放得齊整。
一切的一切,都與舊時如此相似。
只是舊時,宋瑯的房中,總是堆滿了他的寶貝——他到處搜藏的小玩意,友人相贈之禮,先生交代他看的書,宋琳做女紅的練手料,他為娘親祈康健所謄抄的經文,以及——
父親四處走商給他帶回來的禮物。
有稀奇玩物,有名家大作,有典世范章,更有各類膾炙人口、引人入勝的游記和小說。
那是宋瑯最最寶貴的東西。
宋瑯曾說過,幼時最渴盼的,就是爹爹走商帶回來的書。
無奇不有。
那是小小的宋瑯,望出京都城外的一扇明窗。
顏梧用力眨了眨眼睛。
屋里的陳設雖無甚差別,但卻空落落的,無端叫人心慌。
那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那些看起來亂糟糟的、不成樣子的物什和擺件,都已經沒了。
消失在四年前的那場滔天大火中。
顏梧目光流轉,落在書臺旁的沉香臺琉璃燈架上。
落在燈架背后,墻上的那副水粉畫上。
那是珩渠特有的一類畫品。
珩渠地處京畿,以染布制衣聞名,城內有諸多制衣大戶。
其染料色澤鮮艷柔亮,經久不褪,用以作畫,畫亦如是。
宋瑯的母親連氏尤其喜愛水粉畫。
可顏梧知道,當年,宋瑯的屋子里,原本掛著水粉畫的地方,掛著的是父親給他題的字。
瑕瑜不相掩,君子此良玉。
君瑜,是宋瑯的字。
良玉,是雙親寄予他的期許。
早年那幅字,也都一并在火中殆盡了吧。
為什么。
為什么當年京都突發動亂,唯獨宋府橫遭此禍。
屋外傳來腳步聲,喚回顏梧的神思。
終于,腳步聲停在外室。
“君瑜,剛才那人說的話,是否可信?”
宋瑯!
他回來了?
顏梧忽然變得局促起來。
“有理有據,應當是可信的。”宋瑯道。
“那我們要不要幫他查?”暗酒又問。
宋瑯似乎是陷入了思索。
屋內突然沒了說話聲。
暗香浮動。
顏梧聽見有人倒了杯水,接著——
好像朝他這兒走來了!
腳步聲漸進。
顏梧心如擂鼓。
宋瑯撩開隔簾,緩緩走進里室。
月白錦紋長袍,墨發慵懶輕挽,面色冷雋。
眼眸卻是帶著溫度的。
“醒了。”宋瑯道。
明明是詢問,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嗯……”顏梧有氣無力地應著。
他有種偷聽別人說話被抓包了的羞恥感。
“我也才剛醒,不是在偷聽。”顏梧解釋道。
“嗯。”宋瑯遞給他一杯茶。
方才過于慌亂,顏梧這才注意到宋瑯手里捏著只茶杯。
青潤玉瓷,湯色清亮,茶香四彌。
香味湊近了,顏梧才認出來這茶是梅子菁。
青郁梅香,沁人心脾。
顏梧最喜愛的一品茶。
宋瑯還記得。
“……多謝。”顏梧訥訥回了句。
宋瑯握著茶盞的手晃了晃。
饒是厚臉皮如顏梧,如今在格外清冷的宋瑯面前也生生地從嘴里擠出一聲道謝。
他心不在焉,自然沒有注意到宋瑯的小動作。
顏梧受寵若驚地雙手捧過那盞小小的茶杯。
多年征戰在外,顏梧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梅子菁了,久得都快忘記了它的味道。
茶湯入喉,顏梧頓覺精神氣回籠。
茶香與味蕾記憶中的味道碰撞。
眼前景與腦海中反復的念想重合。
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
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曾那么親昵那么熱烈地親吻他,微紅的薄唇,柔軟的耳垂——
還有突起的喉結。
顏梧總喜歡輕輕舔舐宋瑯的喉結。
每次都能感受到宋瑯吞咽時喉結上下滑動的弧度。
盡管他們沒有進行到最后一步。
!
他在干什么!
現在是什么情況,他怎么還有閑心思想這些!
顏梧為自己腦海中浮現的香艷風光感到十分的羞恥和慚愧。
宋瑯看著顏梧握著那只青瓷茶杯,神情漸漸變得神秘莫測。
“還要?”茶嗎。
宋瑯忍不住出聲詢問。
還要?
顏梧一激靈,猛然回過神,撞上宋瑯溫淡的目光。
平靜,帶著幾分疑惑。
顏梧感覺自己這張老臉像是在著火。
他忍不住在心里啐自己。
媽的,顏梧,你能不能爭點氣,正常點。
“呃,不用了不用了……”顏梧忙道。
“嗯,那起吧,談些事。”宋瑯道。
“哦。”顏梧道。
三人圍坐在沉香木雕矮幾旁。
方才那壺茶已經涼了,宋瑯又重烹一壺。
茶葉翻滾,水汽蒸騰。
屋內還未散盡的梅子茶香又被重新聚集。
幾縷陽光怎么也擋不住,從窗外斜照進來,斑駁影朔。
鳥鳴空悠,風吹葉動,銀鈴微晃。
像做夢一樣。
顏梧不禁慨嘆。
“此事,恐與謝凊有關。”宋瑯道。
謝凊?
四年前,與綏王相互勾結,致京都大亂,造宋府慘禍之人。
“什么……”顏梧驚道。
暗酒也吃了一驚:“可他當年不是已經……”
當年?
當年怎么了?
顏梧有些蒙圈。
宋瑯不語。
恰此時,茶湯滾了。
宋瑯給顏梧倒了一杯,又給暗酒倒了一杯,最后給自己倒了一杯。
“畢竟沒有找到他的尸身。”宋瑯稍稍坐正,輕呼一口氣。
“總之,曹夫人一事,我們可以試著查一查。”宋瑯又道。
這回顏梧倒是聽懂了。
方才宋瑯他們已將此事與他細說。
“曹夫人是兩年前才開始犯病的,曹大人為她四處重金求醫,仍是無果。”暗酒道。
“倒不如,我們直接去找這位曹大人?”顏梧道。
二人齊看向他。
“就說我們能治他夫人的病。”顏梧添道。
“可我們三人畢竟是男子,且也不是行醫之人,只怕這位曹大人不會同意罷。”暗酒道。
京都城內,人盡皆知,曹云崢有多心愛他這位姨娘。
當年,曹父病重,臨終前要他起誓,永不得將曹卿禾扶為正室。
他抗拒不得,咽淚應下。
后來,曹母為他說親,他一次次地嚴詞拒絕。
再后來,曹姨娘有了身孕,老太太被逼急了腳,硬是給曹云崢說下一門親事。
這一次,曹云崢不知為何,竟答應了。
大婚當日,新郎官曹云崢,神情冷然,面無喜色。
第二年,曹卿禾產下一子,名如卿。
曹如卿。
婚后三年,曹母亡逝。
眾人皆道曹姨娘命兇,克死了家主夫婦。
婚后四年,曹云崢與妻和離,贈其部分家產。
此后,曹府內只一位曹姨娘。
雖無名分,但世人皆知
她是他曹云崢唯一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