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青玉絡子一成,替孔嬤嬤吉祥佩上已是又是兩柱香時辰。
看著天色也不算早了,孔嬤嬤就商量著問:“今兒出來久了,夫人這身子怕是吃不消的,待會咱們直往南街坊,買完糕點就坐馬車回府可好?”
允今安只說好。
原是依著孔嬤嬤之意,準備出了門就去往南街坊。
卻不想才出門沒走幾步就聽身后叫了聲二姑娘。
允今安愣了一下,正欲回頭瞧瞧認認,便聽那人又驚又笑:“二姑娘,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啊!”
邊說往她忙迎而來,但見她有些驚愣,像是認不出來的生疏模樣,來者就急忙解釋:“二姑娘不認得我了嗎?”
說著往后頭藥鋪門面指了一下:“我是靈暉堂的,以前你家哥兒小的時候傷了病了,大多都是師父和我去看的診,偏你兄…”
原想說是偏她兄嫂厚道,未免勞煩薛公受累,總派車轎接送。
但想起前段時間從各處聽到的有關她的禍事傳聞,怕提她兄嫂會引她傷心,他就立馬改了口:“…你還給我遞過茶水點心呢。”
來者是位干凈利落的中年男子。
著土褐色布衣,攜藥香淺淺,五官端方,形色匆忙。
再看是以玄色攀脖將松褂寬袖攏起,額發鬢邊乃至領口有些若隱若現的汗漬。
顯然是正忙著,無意認出了允今安而特來打招呼的。
“段郎中?”
允今安看了他一陣后就確認了下來:
“你……你是段郎中。”
段郎中笑著點頭:“多年未見,方才遠遠瞧著只覺得像你,但看變化不少,都不敢輕易認。”
“是我眼拙。大恩人來了跟前也沒能認出來。”
面對毫無威脅的昔年故人,允今安語氣神情間顯然要輕松許多。
是了。
他們是舊相識。
至于這相識淵源,還得從言哥兒的小時候說起。
昔年言哥兒體弱,時不時就突然來個頭疼腦熱的。
可允宅住的偏遠,言哥兒又常是半夜發病。
若非忌諱著允家世代為官,不好輕易得罪,就是賞錢再多,別家郎中也是不太肯去的。
但上京城有位極其心善的兒科圣手,不知其名,只知人稱薛公。
而這位段姓郎中正是薛公的弟子。
兩人便如行俠仗義的光明使者,盡心不已,自從知曉允家有幼子患有弱疾后,便是冰天雪地車轎難行,酷暑燥熱難耐,但凡有人來傳,他們必定親赴。
盡職盡責,從無怨言。
這種情況一持續便是足足兩年。
允今安那時候已經通曉人事,對于這件事,她自然是記得清楚。
只是多年未見,頭次見段郎中獨行,而眉宇體態間也有了不少變化,她一時沒能回過神罷了。
待回了神后,允今安就極其敬重的壓了半禮:“昔年之恩,今安銘記于心。”
段郎中就笑:“是貴府瞧得起我師徒,二姑娘又何須客氣。”
往她邊處的護衛婆子丫鬟一一看過,段郎中問:“怎么不見言哥兒,他……近日可好?”
允今安只說一切都好。
而后也問:“多年未見,不知薛公何如,靈暉堂可風光依舊?”
聲音一落,段郎中的臉色顯然怏了不少。
“…去年年下,師父病了場,沒撐過去。”
落寞眸子回頭略看了眼,他道:“如今這靈暉堂便是只我一人打理,遙想當年,師父妙手回春救人無數,我愚笨,不足承襲師父衣缽,若要比從前光景,便是一點皮毛,也是我完全比不上的。”
“不過…”
語氣停歇了瞬,段郎中勉強笑了下:“師父交待過,不負天恩,無愧于心便是好的。”
才聽到前頭的時候,允今安就微微怔了一下。
雖說昔年薛公上門替言哥兒看診的時候已是白發古稀,但也還是身子硬朗,行走如常。
如今突然聽說沒了,她不免有些感嘆世事無常。
可轉念一想。
頭一年的這個時候她還是人人敬仰,清貴傲骨的堂堂王妃;
有著百年基業,世代清流的允家二姑娘,一夕之間卻也成了這副模樣,
若說世事無常,如今她嘆旁人,焉知來日可又有人前來嘆她。
默自惋惜了一陣后,允今安就說允家從前得過薛公的恩惠,如果可以,她想去進柱香。
段郎中倒是個爽快人。
“這有什么不可以,若師父知道有您惦記,定會泉下安息的。
只是里頭多是些得了天花的娃娃,怕給姑娘過了病氣。
…不過二姑娘小時候出過,倒也不怕,只是那里又吵又亂,二姑娘莫說嫌棄才好。”
聽說里頭以天花為主,多數人都不敢去,跟去的只孔嬤嬤等三五個人。
原以為只是忙些,段郎中說的不過是句客套話,這一入靈暉堂的門,方知內里慘況。
病患幼子燒的小臉兒通紅,哭聲撼心,可憐不已。
家長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學徒弟子們奔來跑去亂作一團。
再走近些便是交織在一起的渾濁汗漬藥腥之氣,伴著嘈雜翻涌不已。
然后。
從靈暉堂出來以后孔嬤嬤就突然變了個人。
竟似丟了魂,這半天下來不是忘了東就是落了西。
允今安見了也會關切兩句,不過她素來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兩次不肯說,她也就罷休了。
卻不想這時的孔嬤嬤已是抑塞到了極點,到了晚膳伺候的時候,她顯然猶在分神,然后一個踩空,猛間趔趄翻了茶湯。
湯水成片,熱氣泗涌,廳內一眾駭吸口氣,無人不驚,
顧承御瞳孔猛地震了下,就像條件反射,抬手就揮了來。
滾燙湯水沁了半臂,他卻痛意不覺,忙去問安兒可有傷著燙著。
只是當時手忙腳亂的,也不知道在哪里磕著碰著蹭著了,到了沐浴的時候,待衣裳一脫,他手臂上原本腫脹得發亮的水泡已經破了。
只見血肉模糊的傷腫一片,染著從前沙場留下的猙獰長疤,可憐又可怕。
可這到底是刀口舔過血的戰神人物。
按以往,沙場揮戟誅殺宵小,幾欲喪命而絕地逢生尚且毫不膽縮,面對這等小傷,顧承御更是不會放在眼里的。
今兒卻是出奇。
允了拾一上藥。
待收拾完,他又特地叮囑說要包扎得厚實些。
拾一卻是為難起來:“如今天兒漸熱了,侯爺又素來畏暑,這樣悶著,怕是要灌膿的。”
顧承御只說無礙:“先包著吧,出了鴛鴦羨再拆便是,無非就是費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