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顧若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著兒子問,五郎何如,她家五郎如今何如。
見他垂著眼,也不說話,也不做何,顧若男就明白了。
抓著他又問,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是誰要害她五郎。
蕭霆熠道:“無人害他,是朕,刑部是接了朕的腰牌,城防,是得了朕的手令。”
聞言,顧若男當即變了臉,
翻手一耳光,她幾欲失控的怒喝,他是他親舅舅,是替他打下江山,是佑他如今的親舅舅。
蕭霆熠卻道他是亂臣賊子。
他道,當初舅舅叫他韜光養晦,他卻在外廝殺四方,威名遠揚。
這兩年來,朝臣百官,萬千子民皆道顧侯乃神人也,卻無人知他瀚王,無人知他瀚宣帝。
天下乃是他蕭家的天下,豈容得他顧承御一外戚指點江山,
是了,
他瞞了所有,
虛偽也好,所謂情深也罷,
但那日,素來崇尚孝道的人出言忤逆母后是真,將所有罪責攬去自己身上是真,受盡母后失望又絕情的怒罵也是真。
而對她,只一句話:“你走吧。”
說來慚愧,對于她,其實他也分不清究竟藏有虛偽幾分,情誼幾分。
只知道,在她離開上京城的那日,即便新寵在懷,他心里也空了整整一夜。
只是他從未提過,她也從不知的是,昔年的她,驚艷的又何止是那倆人的時光。
嘉順三十一那年,正是他和蕭霆睿明爭暗斗之時,突然接一暗信:紹王已私下選定王妃,十八預在香草軒一見。
他就想,皇兄素來謹慎,這些年莫說王妃,便是側妃,有名分的侍妾都不曾納入一人,如今一聲不吭的選定了王妃,那此人,定是個厲害人物。
那時的他雖有顧家這一助益,但紹王賢名早在這些年的經營深入人心,他難免要屈居人后,
再加顧承御突然招惹了英國公被禁了足,朝中已經有了些風向轉變的跡象。
所以,那日一早,再次確認了此事的準確性后,他也去了香草軒。
不說一舉將紹王擊垮,便是拿他一個“結黨營私”的罪證,他也吃罪不起。
怎料那日見到的并非哪家高官顯赫的姑娘,而是先見了她允今安。
一身青羅,撩雪拂面,
分明見那嬌嬌細弱如雀,站在武將出身的眾人跟前,卻也絲毫無懼。
“允家歷代清流,不畏強權,不攀權貴。”
一嗓清麗又藏滿滿傲骨的話更是引得他心里一動。
面對咄咄相逼的蕭凡業,他清楚的聽著她道,“上跪天子,下跪父母,敬天地,拜父母,不知昭陽郡王是想以哪一禮受我跪拜。”
面對權勢相壓,她道:“對錯自知,何必顛倒黑白。”
生于皇族,素來理所當然的受著最好最優渥的他,突然聽到這話,難免新奇。
而這新奇而起的興致,很快就因蕭霆睿的出現而終止。
原來,她就是皇兄選定的王妃。
在得知二十二那日這姑娘和皇兄私下見了面,原本還有些隱隱好感的他瞬間起了厭惡心思。
是,
厭惡。
什么不畏強權,不攀權貴也不過如此。
后來,再無意得知她的消息是她和皇兄的賜婚。
舅舅搶親,外祖戰死沙場,姨母一個接連一個出事,直到顧家敗落。
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推移,他對這女人越發厭惡,便如罐子里的霉素,隨著發酵,越發強烈。
最終的爆發點,是在顧承御回京的那一刻。
將軍百戰,凱旋而歸,
而顧承御帶回來的,還有他們的往昔,他們的愛與恨。
所以,他放任舅舅對那叫他厭惡的女人肆意凌辱。
即便有時候會傷了皇家顏面,他也從不阻止。
于他而言,這一放縱,既可消他心頭之恨,又能籠絡舅舅對他的衷心,還能將那功高蓋主之人惡行無限放大,一石三鳥。
只是啊,在習慣性,又深深隱忍之間一次次打探著她的時候,在那次無意將蘭柳兒錯認成她的時候,他好像就逐漸明白了,有些恨,或許從來就不是恨。
便如她從未提過,他也從不知道的是,他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心思,在她看來,不過是武器之上的磨石一柄。
自合作以來,她就覺得他身邊人大多都分外眼熟,但一時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何處似曾相識。
直到那天無意撞見他和蘭柳兒的身影,她方醒悟,
這些人,身形外貌,處事做派,說話風格,竟是和她從前如出一轍。
再細想他這些年,每每看向她的神色,從未叫出口的嫂嫂,每每外人在他跟前提起舅母二字時,他眼神之怪異。
只是時至今日,她已經沒有余力再去深究其中深意,
便如言哥兒,她唯一的言哥兒是死在顧承御府里,手里握著的是蘭柳兒的香囊,而蘭柳兒幕后之人是蕭霆熠。
其中種種,糾葛萬千,她允今安認的卻始終只有一件事:言哥兒沒了。
至于是怎么沒的,是因誰沒的,都沒有那么重要了。
那天,茶樓傳言再起。
“誒!”
醒木一拍,眾人忙得關了門窗,精神抖擻。
“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顧侯冒天下之大不韙三迎夫人,惹得眾怒又終以潰敗,是因何也……”
眾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這時,街道的另一頭正好一前一后過了兩個身影。
兩人并沒有做過多的停留,只似有若無的聽著街邊嘈嘈雜雜:“…說也奇怪,聽說昨兒教坊司闖進一群人,也不搶錢,也不為快活,直闖進那蘭香閣就是一通血洗,
可憐了那花魁,那樣如花似玉的姑娘,竟就被活活吊死在房梁上頭。”
說著,說話那人還煞有其事的抬手比劃了一下:“舌頭拉的這么長,眼睛爆得這么大!”
那倆人像是耳目不聞,就慢慢走著,
紅鈴清脆,夕陽瘦馬。
允今安還是很安靜,趁著似血殘陽,不知喜悲。
后記:
“姑娘,如果當初沒有那么多糾葛,允家無禍,老爺夫人健在,言哥兒安康,顧侯一如往昔疼你敬你,姑娘還會路行此處嗎?”
“世間萬物,從無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