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彩衣鎮，酒樓的雅間。

　　藍曦臣和溫寧對坐無言，只有一旁紅泥火爐上的茶水冒著熱氣，有些熏眼。燙、賞、投、沖、悶，最后穩穩地分入兩個天青薄胎茶碗里，動作行云流水，毫不阻滯，茶香氤氳，霧氣蒸騰，融進了藍曦臣衣袖上白色云紋。

　　“不嘗嘗嗎？這可是杭州紫筍。”最后還是藍曦臣先開口，“是和姑蘇天子笑齊名的江南名品。”

　　溫寧遲疑了一下，拿起杯子淺嘗了一口就放下了。

　　“我聽忘機說，魏公子尋得一上品靈石，為你修復了身體，如今能如常人一般飲食起居了。”藍曦臣也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公子的大恩大德，溫寧永世難報。”

　　水汽迷蒙，互相看不清神色，這是個很好的掩護，不至于長久不說話覺得尷尬。

　　溫寧在端詳著藍曦臣，從他進門到現在。

　　這是他姐姐的心上人，是那天漫天燈火下，讓姐姐臉上第一次出現除驕傲，冷峻，嚴厲等之外的，那樣溫柔似春水般的笑容。可面前的他不一樣，或者說與那天燈花會上見到的，青澀溫柔的還有些愣頭愣腦，將姐姐的護在懷里，仔細避開左右沖撞的人，穿梭在花燈下的少年不同了。雖然還是無般一二的溫柔，但沉穩了許多，多年藍氏宗主的地位還養出了不怒自威的氣質。

　　沒有人，對著這樣的容貌氣質，這樣溫柔細致的關懷，還能保證不動心，何況，他于姐姐的意義不一樣。

　　藍曦臣抬眸，注視著面前的少年，少年，只是少年，雖然他早就不再和人交往時緊張到口吃，渾身的氣質早就變得剛毅鐵血，還帶著幾分沉郁，但他的容貌永遠的停留在了18歲。“你長的，很像你姐姐。”藍曦臣開口，聲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顫抖。

　　“姐姐和我，都很像母親，但姐姐的眉眼更像父親一些”，他伸出手，在臉上比劃著，“特別是眉毛，很濃，和父親一模一樣。”

　　“是特別濃，每次都省了畫眉的功夫，不過總是要拿小刀修一修。”藍曦臣想起來什么，啞言失笑，也學了他的樣子在眉毛上比劃著。

　　窗外是漫天飛雪，桌案前茶煙重重，兩個年級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男人，竟可笑的，像稚齡兒童一般只知道用手比劃，對坐傻笑。

　　可他們，只是同樣在思念一個，二十年前名動天下，二十年后無人知曉的女子。桌上的茶涼了，氤氳的水汽散去，溫寧看到面前的藍曦臣，以及他臉上清清楚楚的兩道淚痕。天下聞名，位高權重，為世家修士典范的澤蕪君，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酒館，在流淚。

　　溫寧想，這個男人大概是真的愛著姐姐。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2

　　“我想有件事，還是告訴澤蕪君為好。”溫寧拿起茶碗，卻發現已經涼透，他并無所謂，還是喝了一口，定了定神。

　　“澤蕪君對少年時的事，還記得多少？”

　　“罷了，想來也不會有太深的印象。”溫寧打斷他自顧自的說下去，“家姐自少年時，就天資出眾，一直被認為是家族振興的希望。我父親雖和家主關系親密，可我們這一脈在溫家卻不受重視，直到姐姐出現。家姐七歲那年，曾于岐山溫氏清談會上，救了一位世家小公子，從此家主更加喜愛姐姐，被他帶在身邊，當做親女看待。”

　　“我這么說，藍宗主可能會有些印象”，溫寧頓了頓，“當日姐姐救下的，正是藍二公子，含光君。”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姑蘇藍氏的青蘅君和大公子在清談會結束后都獨自前往我家拜訪，一前一后，都是為了同一件事。不知藍宗主可還記得。”

　　“記得，是我母親”。藍曦臣回答道。

　　“是的，藍夫人懷二公子時，孕中多思以致五腹郁結，又在生產時難產虧損了身子，后來一直纏綿病榻。青蘅君找到我父親，藍宗主找到我，都是見姐姐醫術高超，記起了我溫氏神醫的名號，想請我溫家出山，為藍夫人診病。”

　　“只不過青蘅君是希望父親出面，而藍宗主是想請姐姐罷了。”

　　“呵”，溫寧笑道，“倒也算是一種緣分。”

　　“當年，岐山溫氏與姑蘇藍氏素來交好，此等小事何足掛齒。何況青蘅君與父親交談甚歡，當即便答應去往姑蘇為藍夫人診病。而姐姐當日落水受寒，病了多日，我當時年級尚小，隔天就忘了藍宗主那日所托。幾天后清談會結束，父親便隨青蘅君一路南下，到姑蘇給藍夫人診病。而姐姐則被家主帶走，去了蘭陵。”

　　“這些陰差陽錯都算不得什么，我想藍宗主一定想不到。當年父親和青蘅君相處多日，互相引為知己，而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專攻婦科，這點小病自然不在話下。藍夫人沉珂得愈，青蘅君興頭上，竟為藍宗主和我姐姐定下了親事。”

　　溫寧毫不意外地看到藍曦臣臉上出現驚愕的表情，心想，果然不知道。他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想了想，把藍曦臣面前那杯也續上了。

　　“雖不知為什么青蘅君不曾告訴過藍宗主，不過，我相信青蘅君的為人，即使后來藍夫人突然發病去世，他也沒有因此悔婚。只可嘆，父親回來后告訴了姐姐”。溫寧長吁一口氣，繼續說，“藍宗主腰上系的那塊玉佩，是我姐姐送你的吧。說起來，它本就是你們藍家的東西，也是當年父親與青蘅君定下婚約的信物。父親回來后，就將此物交給了姐姐保管。”

　　“姐姐當年對這樁婚事，既不反對也不在意。這塊玉佩，也被她收在箱奩的最底層。醫者不自醫，父親少年時夜獵留下的傷時常發作，多留在家里休養，家主便帶著姐姐四處夜獵，常年出席各種宴會、清談會。而那時節，藍宗主還在家塾中學習，很少出席這種活動。只是有一次，那年是藍宗主學成出師，隨藍老先生出席姑蘇的清談大會，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代表姑蘇藍氏與人論辯。那一年，姐姐也隨家主去了。”溫寧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聘聘裊裊十三余，豆蔻枝頭二月初，如同所有的少女一樣，她對自己傳說中的未婚夫充滿了好奇，無奈姑蘇的清談都是男女分席，溫情便央求家主請他帶自己看一眼藍大公子到底長什么樣？

　　溫若寒素來寵她，答應偷偷帶她去。

　　窗外正是木蘭盛開的季節，溫情躲在柱子之后，看到那個人群中心的少年，長身玉立，清雅俊朗，談吐溫雅，學識不凡。

　　就像庭外的一樹木蘭。十三歲的溫情，在一片灼灼花影里，對自己的未婚夫，動心了。

　　她回到家就翻找到那塊玉佩，將它小心擦拭好藏在妝奩深處，開始對自己的容貌關心，開始下意識留意姑蘇藍氏的一切事情。甚至去讀那些她原本不感興趣，除醫書以外的經史子集，詩詞歌賦。

　　情竇初開，一發不可收拾。

　　這些，溫寧都看在眼里，他還因此養成了打探各世家消息的習慣。

　　他看著姐姐滿心歡喜的等著，等著十五歲及笄，等著出嫁的那天。

　　但是父親沒等到親自送姐姐出嫁的那日，他舊疾復發，撒下姐姐和自己去和母親團聚了。

　　而姐姐十五歲那年，因家主一意孤行修煉邪功，與姑蘇藍氏交惡，青蘅君常年閉關，藍啟人先生親自到岐山取消了婚約。

　　“那天，姐姐奉家主之令，送藍老先生離開岐山，我偷偷跟在后面。人早就走了，姐姐在城外一直站到日暮宵禁才離去，沒有流淚。父親走后，我就在沒看到姐姐流淚了。家主修煉神功日漸侵蝕神志，變得暴躁易怒，殘忍嗜血，不再庇護我們。”

　　“溫家兩兄弟忙著爭奪家產，我們這一脈都靠我姐姐庇護，那么多的擔子壓在她身上，我看著姐姐一天天從活潑愛笑，變得冷酷凌厲。除了，她依舊很關心姑蘇藍氏的一切事情。我幫不了姐姐，還總是成為她的負累，只能常常告訴她一些有關藍家的事，那時的她，嘴上雖然說什么都不在乎，可我看的出來，她還是會開心些的。”

　　“可是她，她，她從來沒和我提起過這些。”藍曦臣終于忍不住，顫抖著聲音問道。

　　“藍宗主莫怪，我沒有怨憎你的意思。那么多年，我看著姐姐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前來提親的人，雖然她不承認，但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你。那年在夷陵，立秋，正好是阿姐的生辰。我去山上尋她，看到花燈會上你與她一起。”溫寧一字一頓的說道：“那是自父親去世后，我再一次，見到阿姐臉上出現笑容。藍宗主，多謝你。”

　　溫寧長輯拜謝。

　　多謝你，共她一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