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霧將至
黃羽任職已有半年,無法化去記憶的鬼魂見到八個,平均下來陰冕輪轉二十來回才遇一個,比最初估計一個月一個的概率高了不少。
其四渡化成功,其三化為游魚,剩下一個魂消魄散于孟婆湯下。
成功率五成,不高不低,應該已是極限。
能抵抗孟婆湯的鬼魂都非常人,自戕少女、佛遁皇帝、嗜詩嗜酒書生……
無不是意志堅定,心念恒一之輩。
能在引導下,心念通達,自然一通百通,轉世投胎再無阻力。
否則囿于心魔,像文士那般,就算黃羽耗費心力,不見得有何裨益。
黃羽支個藤椅橫躺橋頭,看何方灌孟婆湯,一二三四五……在一旁數著鬼魂數目。
一直數到千數,未遇異種,重頭繼續來過。
埋骨荒原游蕩時,黃羽就有此習慣,不過當初數的是冥羊冥牛。唯一的不同,冥牛冥羊錯了可以再來,鬼魂只能數一次,無法驗算。
“今日的鬼魂比往日多些。”
黃羽嘟囔一句。
何方送走一個鬼魂,抽空回身道:
“我早發現啦,多出的千余鬼魂,服飾相同、氣息相近,顯然來自同一地方,從尚未斷奶的幼童到耄耋老者。定是突遭橫禍,當場慘死,否則怎會如此巧合,同時踏上黃泉路。”
“你說他們遭遇什么?”
何方大眼睛滴溜溜轉半圈,“不知道。天災人禍、妖鬼魔仙,皆有可能造此罪業。”
黃羽皺起眉頭,盤算要不要找個鬼魂問問,沒想多久,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天命自有定數,他的職責在渡化異種,此外的因果,多沾無益。
黃羽眼不見心不煩,索性閉了雙眼,躺下身去,摸出一塊蒲扇,遮在臉上。
但因果這東西,誰又說得清楚。
啊——
響徹橋頭的哭喊明明白白傳到耳中。
不用說,定是有人無法忘掉前世。
起身將藤椅收好,走到橋頭。
這次是一青年男子,神魂氣息不過二十來歲,面貌卻要老成不少。農人穿著,衣褲都是粗麻制成,半卷著褲腿,似乎死前正在勞作,被突兀而至的災難奪去性命。
何方捧來一碗孟婆湯,想再次嘗試,黃羽出言攔住。
“不必了,我正想瞧瞧罪魁禍首。”
何方停下動作,猶猶豫豫道:
“主人,這鬼魂執念雖深,看上去并非化解不了,讓我再灌幾碗試試。”
平常遇到異種鬼魂,只要黃羽出言,何方甩晦氣一般,巴不得立刻遠離,這次卻大為異常。
黃羽看著何方,“你怎么了?”
何方表情嚴肅道,“我有不好預感,這事多半不簡單。功德隨時能賺,再等一月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人何必蹚渾水。”
能讓何方說出這種話,心中預感之強可想而知。莫說他了,黃羽的預感也不弱于他,甚至更強幾分。
當他從藤椅上起身,已有了決定。
黃羽沖他擠眉弄眼道:“神神叨叨做什么,不過渡化一個鬼魂罷了,能是什么渾水。再說,本來就是我的職責,總不能害怕虛無縹緲的因果,放棄眼前功德,我可不愿多干一個月。”
何方還要再勸,黃羽不耐煩地擺手,將鬼魂帶到三生石前。
……
男子醒來第一件事是扶著腦袋,神情痛苦,盞茶工夫還未緩解。
“看來何方所言不假,他對孟婆湯的抵抗力不強。”
黃羽看他模樣,心想是否再用鎮魂術讓他睡一覺。
“啊……不要,不要……快跑,云兒琳兒快跑!”
男子仰頭大呼,狀如瘋魔。
叫喊的多半就是執念,只是具體內容不得而知。
黃羽嘆了一口氣,語言加持鎮魂術。
“何人喧嘩?”
男子喊聲漸止,跪在地上磕頭。
“我……我是云兒琳兒爹爹,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你可知這是何處?”黃羽厲聲道。
男子茫然四顧,只磕頭不止。
“救救他們,救救云兒琳兒……”
“比預料得嚴重些,記憶被清除部分,神魂已傷,只剩下死前執念。再來一碗孟婆湯,不魂消魄散,就該洗盡記憶了。”
黃羽很快判斷出緣由,沉吟片刻,手中掐訣,以迷魂術牽引,將他雙手覆在三生石上。
本來最好鬼魂神識清醒靠近三生石,心中執念常在三生化去,記憶越清晰,越有助渡化,男子已如此模樣,只得從權。
平原遼闊,田地肥沃,生著半人高禾稻。正是盛夏,太陽斜掛半空,禾稻抽穂,男子頂著烈陽在田間除草。
農田旁一條小河,柳樹成蔭,一男一女兩個孩童酣睡樹蔭之下。
男子彎身勞作,時不時抬頭望向河邊,見一雙兒女好端端,摸一把汗水,渾身干勁又足。
東南方向,遠遠飄來一簇烏云,這個時節,一日之間,晴雨變化,原是尋常。
烏云預示風雨,以男子經驗來看,這場雨不急,接近晚間。他和一雙兒女早回到家中,風雨再大,也吹淋不著。
男子毫不在意,直到聽見其他農人叫喊,才慢悠悠抬起頭。
片刻前遠在天邊的烏云,忽而已至近前,男子大驚之下,發現烏云移動的速度快了數倍不止,生平僅見。
不止于此,最詭異之處,烏云中分出黑色霧氣,所過之處皆籠罩其中。
男子驚疑不定,不管怎樣,暴雨將至,連忙跑向河邊,大叫:
“云兒琳兒快跑,快回家。”
一雙兒女早已醒來,在河邊嬉水,聽到爹爹呼喊,又見烏云逼近,忙向家跑。
男子追上他們,一手牽一個,在田壟飛奔。
“爹爹,為何雨是黑的?”
云兒回頭看著逼近的烏云,他把降下的黑霧當成了雨滴。
男子堆出笑容道:“龍王爺搬水降雨,搬到龜丞相家中。自己家的水要被搬走,換誰都不樂意。龜丞相怕龍王,敢怒不敢言,起了壞心思,變成山一樣大,將水攪混。變成雨落下來,那不就成黑的。”
琳兒咯咯大笑:“龜丞相要挨揍啦,龍王爺要拔他胡子。”
云兒道:“胡說,龜丞相才沒胡子,村長爺爺養的烏龜都沒胡子。貓才有胡子,狗才有胡子。”
“哎呀,那是烏龜還沒到歲數,等它像龜丞相一樣九千歲,也會有胡子啦。”
“烏龜才不長胡子。”
“長!”
“不長!”
“長!”
……
雖全力奔逃,三人還是被烏云追上。
黑霧籠罩四野,視力不及遠處,就連近在咫尺,雙手緊握的兒女也看得模糊。
“爹爹,我怕。”
琳兒沒見過這場面,年紀又小,哭啼出聲。
“爹爹在,莫怕。”
男子強忍驚懼,柔聲安慰兒女。
黑霧中忽起風聲,越來越近,男子手冒虛汗,說道:“云兒,你牽著妹妹,站到爹爹身后。”
“爹爹,怎么了?”
云兒不解,還是如言牽住妹子。
男子正待說話,風聲已至,只見一個蛇頭從黑霧中竄出,大口張開,一口咬了過來。
“快跑……云兒琳兒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