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萬千仞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p> 陸放翁的詩雖然時隔千年，可用到這里卻也再恰當不過了。
仔細想來，如今的局面與那南宋何其相似啊！像極了輪回的宿命。
想到輪回，崔明實心中卻有幾分微恙：“也許事情并不會太簡單！”
不過他眼下卻是顧不得考慮為何非是自己，偏又好巧不巧的來到了這個世界，眼下他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機會去尋找答案！
崔癩子聽了微微有些動容，可不就是如此嗎？遺民、遺民，他們這群乞活軍可不就是漢家遺民，可王師又在哪里呢？
當年永興帝低身親筆寫信過江東，邀司馬氏共同北伐，結果人家還看不起他們這群措大，理都未曾理會。
崔癩子只覺得崔庚這首詩邪道自己心坎兒里去了，到底不愧是讀過書的人！
寒門措大與高門貴子的區別在哪里？
區別之一便是人家格調高！能順心順意用辭藻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美其名曰詩歌，玩兒的就是高雅！
就拿他自己來說，憋屈了這么多年，嘴里也沒憋出個屁來！整日里想到苦悶之處，就只能哀聲嘆氣，靡靡不振。
而今被對方一語道破心中塊壘，崔癩子渾身都覺得輕松！
“我等只想活下去，不受胡人凌辱地活下去！”崔癩子神情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一絲震顫。
活下去，這個要求并不高，畢竟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就是為了活著嗎！
可崔明實知道，在當下這種環境中，活著，是一種奢求，對北地漢民來說，不受胡人凌辱的活著，那更像是天方夜譚，除非乾坤倒轉！
“如果是指望王師北還，克定中原，那你們永遠都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崔明實毫不留情的打擊到。
“憑什么！”崔癩子幾乎是低聲嘶吼而出，同樣是漢家苗裔，為何他們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崔明實不理會對方的瘋狂，繼續打擊道：“就憑你們不切實際！”
“若那司馬氏和那些王公大臣真能靠得住，便不會有衣冠南渡了！北伐北伐，喊了將近百年，你可見他們踏過長江一步？而那些敢于跨過長江的又有幾個好結果？”
“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失望的永遠是自己！與其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吧！”
崔癩子冷靜下來，沉聲問道：“我等該如何做？”
崔明實拍拍干癟的肚子道：“給些吃食！”
崔癩子指指遠處的火架道：“寨里斷糧了，只有馬肉！”
說完有補充一句：“你的馬！”
崔明實突然就覺得不餓了，雖然自己對它么得多少感情，可畢竟馱負自己跑了數百里地，到最后還不忘護主，馬比人強??！
這年頭，土匪都能餓肚子？崔明實真覺得有些看不懂！
許是崔癩子看出了他的鄙夷之色，方才解釋了一番。
原來大贏北路軍已經逼近武威了，姑臧盡在腳下，徹底切斷了河西之地的通道。
加之他們又是大贏叛卒，為免和大贏官兵直接碰上，獵食都不敢走遠，甚至都出不了烏鞘嶺。
到最后，崔明實還是沒抗住肚皮的哀求，歡實的大口吃著馬肉，心里默默為馬兒流了兩行淚水。
“老鷂子說了，要想活，便要先解決山下的騎兵！”
聽了這話，崔明實差點噎死，當即跳腳道：“彼其娘之！”
崔癩子面色一黑：“怎滴罵人！”
“那是上百人的騎兵，你真當我是百人敵啊，不如直接殺了干脆！”崔明實這下也是干脆光棍兒了，這不為難人嘛！
崔癩子呵呵一笑道：“我與手下弟兄自然會幫你！”
崔明實見好便收，當即順棍而上道：“你那兄弟皮猴兒也得跟來才行！”
崔明實心里清楚，說的再多也是空口白話，想要活下來，得先讓人看到你的本事才行！
崔癩子點頭應下，又鄭重道：“我那些弟兄也都金貴的很，我不想看到太大的傷亡！”
這話幾乎是帶著警告的語氣，不過崔明實能夠理解！
“這樣啊......那得好好琢磨琢磨才成！”崔明實眼珠子一轉，看向崔癩子道：“先說說，為何幫我？”
崔癩子道：“不是你說的，有共同的敵人，那就聯手么！”
崔明實翻了個白眼兒，不滿道：“你覺得我好糊弄嗎？”
兩人漸漸熟絡起來，而且他也感覺到崔癩子此人沒有壞心，因此說話也就隨意了些。
崔癩子最終還是說出了一個讓崔明實能夠接受的理由。
“家君崔通，曾仕永興朝，同樣出自清河崔氏，不過只是旁支。老鷂子說當年家君戰死后，崔氏曾派人來收斂尸骨，歸于祖墳！”
家君是對父親的稱呼。
崔明實有一次覺得做高門子弟就是好，關鍵時刻真能保命！
門人弟子遍天下，這便是門閥在這亂世存活最大的資本。
“如此，你我說不定還是同輩呢！”
崔癩子搖搖頭道：“當年我還小，家中的事情了解不多，只知道出身崔氏，至于輩分譜系卻是一無所知！”
“既然如此，那你我便不論輩分，同是出身崔氏，你長我幼，當稱呼一聲伯兄！”
崔癩子也是笑著抱拳道：“庚弟！”算是認下這門親，崔明實也算是正式接受了崔庚這個身份。
“伯兄可有名和字？”崔明實問道。
別奇怪，在這個活下去都是奢侈的年代，許多人連名都沒有，最多有個狗蛋，二蛋，賴娃之類的小名兒，更遑論是字了。
尤其是古代的“字”，并不是誰都有資格擁有的。
崔癩子搖搖頭道：“為兄自小便在乞活軍中長大，大家都叫癩子，不曾有過名、字！”
崔明實，哦不，是崔庚起了心思道：“伯兄若不嫌棄，便讓弟為你取名和字如何？”
崔癩子知道這個同族兄弟是個有才識的，自然是一萬個愿意！
“名就取‘寅’字如何？至于字嘛......弟號延長，伯兄不妨便叫延壽如何？”
之所以取名、字如此，是因為崔癩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熟人，而他腦海中第一個蹦出來的詞兒便是“庚寅”二字，為顯親近，索性便直接取了“寅”字。
至于字號“壽”，崔庚也給出了回答：“只愿你我兄弟二人在這亂世能夠好好地活下去，長壽綿延！”
崔癩子沒有絲毫不滿意的想法，只是嘴里不停叨念著：“崔寅，字延壽！好好好！”
這年頭有名、字的人，和沒有的實在相差太多，簡單來講就如同后世的奢侈品和地攤貨差不多，同是一件商品，沒有注冊品牌，連高仿都算不上，說直白點，沒有名、字，你都不算個真正的人，甚至沒一頭耕牛值錢！
這操蛋的世界就是如此，跟誰說理去！
二斤馬肉下肚后，崔癩子才又問出先前的問題：“庚弟先前之言，我等寨中弟兄想要活下去，該怎么辦？”
崔庚拍了拍不再干癟的肚子，輕快道：“世上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乞活軍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這話若是教其他人聽了，指不定會說些“無君無父、腦后反骨、不當人子”之類的，可對像崔癩子這些常年為活命而廝殺的乞活軍來說，倒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可即便如此，崔癩子也覺得自家這位族弟，真是膽大至極！
要知道這不是什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世界，自從“天人感應”被一個叫董仲舒的家伙神化了之后，君權神授，代天牧民才是主流，講的是綱常倫理，君臣父子！
崔庚難道不知道這些嗎？當然要看這些話是當這誰說的。
崔癩子震驚的心神還沒平復，便又聽崔庚道：“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青天！”
崔癩子徹底驚掉了下巴，也真真明白，自己這個族弟與常人是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