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厚土敕令
新王朝生民處,舊亡國鬼魂哭。
青史千年總有興替,筆墨記載間多是血字。
當灰塵抖盡,陳銹磨洗,亡魂在破廟里講古,陰風吹冷雨,老僧洗耳聽。這番吊詭的場景,隨著話語的鋪開,即便是異世的行客,溫書也沒有選擇逃跑。
老武夫口中的故事竟還文縐縐的,可能,在黃土之下,死寂無人之時。
心里念叨了很多遍吧。
“本將軍名為中何伯,兩百年前,我本是戌宋國將軍,時值國弱鄰強,戰事興起,本將軍帶兵征戰,然國力衰微非一人一軍之勢可挽...”
“......軍陣潰敗,本將軍率軍斷后,為國盡忠,戰死沙場,成了鬼魂.....”
到這都只是尋常,老墳荒丘處,每個死人都能敘說一段,對了,溫書也有自己的一段。
“然戰場無邊血煞,人死后魂魄被污濁,往往生怨,靈昧智消,難入輪回,天時不佑便要化作厲鬼,作祟害人。”
“吾等本為保家衛國而死,成了鬼,所立之處卻是故土....”
“本將軍運氣好,魂魄完整,本可去往地府冥界,但麾下士兵們卻有十之八九都沒這份運氣,再加上還有很多戰死后,未被招魂歸去的敵仇,他們可不認得此處是誰的家國.....”
“曾起誓生死共赴的袍澤,加上一群相互搏殺至死的殺才.....”
說道此處,鬼將軍沉默了片刻,盔甲上仿佛漾出一層血霧。
無論是老僧還是溫書,心中自然浮現了明悟:那必是一場死后仍在繼續的征伐,且敗亡的后果只有魂飛魄散一途。
“不入輪回,遲早也是化作厲鬼,于是只能不停地打,殺,戰....”
“嘿,很多年啊,這就過來了。”
終于,鬼將軍從回憶中抽了出來,他將那些深刻卻難言的東西略了過去,抬起手掌,豎起一根手指。
“最后,終于只有我一只鬼了。”
須發遮擋的鬼臉上,不知道有沒有浮現出笑容,但想來是沒有淚水的,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鮮花滿地開。
老鬼身后是何其肅穆的場景。即便國亡了,朝堂換了,此處卻還有想著要護持百姓的一批....戰死之鬼。
說完話,鬼將軍來到供桌前,他伸出傷橫累累的手掌,不是握刀,而是攤開了桌上的黃紙卷,老紙斑駁,卻有股神物自晦的意味。
老和尚眼皮一抖,他是識貨的,當然,鬼將軍一直也沒藏掖。
“厚土敕令....陰地神.....”
紙上先是露出一行字。
看見這行字,老和尚終于沒忍住:“這竟是鬼神封旨!”
這世間有道,法造化,象萬物,冥冥輪轉。上有黃天,下有厚土,自然澤被。
有生靈求道,機緣福澤氣運上上者,能修得仙境,果位.....然天地至公、至大,定功德為諸界天規地戒,約束有情眾生。
便又有功德之道,香火成神,不需修行,唯天地敕令封冊。
鬼將軍身隕沙場,死后不入輪回,又歷經陰煞殺伐,本來除了魂飛魄散,就只剩一條厲鬼稱王的路子。
但這位老鬼終究是為了護持生靈,無形中攢下了偌大功德。生前只是一介凡人武夫的鬼將軍,死后硬是憑其作為掙得了一份【厚土敕令】。
不過,渺渺鬼神之道,又豈是尋常修道之人可揣測的。
“別眼饞,這封敕令是厚土陰間賜予我的,旁人拿去了屁用也沒有,還會遭災。”
可能是難得吐露了往事,加之聽眾的表情算得上恭敬,鬼將軍的語氣也緩和了些,他繼續展開表面再尋常不過的黃紙。
一絲絲輕煙從紙面上逸散,醉人的熏香滲出,仿佛草木、禾稷、四時潤澤的風雨。
“.....只是,要想真正封神,還得有凡人以愿力把我給畫上去。”
黃紙終于完全展開,只見其上是一位橫刀立馬的昂臧戰將,甲胄厚重,氣勢威武,身形挺拔之間一片顧盼雄姿。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在于畫上的人,他尚無右手。
畫像一日殘缺,便一日登不上神位,這才是鬼將軍招來書生作畫的緣由。
溫書此時覺得兩道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一道是鬼將軍,另一道是老和尚。兩人都不是尋常人,所以他們的目光投近,溫書立馬感覺到了一種壓力,他知道自己得說些什么。
“為中將軍作畫本就是說好了的,錢都收了,當然不會反悔。”
這話說的苦澀,因為,死人的錢尚且不好拿,況鬼神乎?從記憶中溫書分明看到,原身殞命之時,正是他丟掉手中畫筆的那刻。
這老鬼是個護佑眾生的鬼神不錯,可他的鬼神之位,是殺出來的!
不行,自己才剛來,不想死那么快,或者說,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只是....我有一疑問望將軍解答。”
溫書硬著頭皮說道。
“嗯?”
鬼將軍的鼻音很正,他是老鬼不假,活人的好賴話他又不是沒說過,但凡人不想盡力,開始推脫,說話都是這個調調,‘不過...只是....’
呵,這畫師膽子很肥。
“你問吧,本將軍還不屑欺瞞你個小后生。”
溫書又看了老和尚一眼,只是這次這老頭不慈悲為懷地站在自己身前了,之前是搞錯了,現在確定了鬼將軍的跟腳,哪還會和對方相持呢。
望著老和尚躲閃的目光,哎,糟老頭子果然都壞的很。
“那我可就問了。”溫書吸了一口氣,“畫這副繪像,我會和那些之前的畫師一樣,死在這里嗎?”
是的,老和尚之前說過,每隔幾年都有書生橫死在這間古廟,而看著畫卷上幾處明顯的筆鋒接續,不難得出這畫非是出自一人之手的結論,何況還有原身嗚呼掉的一條小命佐證。
畫這幅畫,大兇!
鬼將軍呵呵一笑,“看你的運道了,不是沒有畫師活著從我這離開。”
他竟然就這么承認了,是有恃無恐,徹底拿捏住自己了?
溫書額頭滲出一層冷汗,腦子里急速運轉著思緒。
甭管先前聽故事時有多感動,敬佩,可自己的小命,就只有一....我現在還是之前的那條命嗎?
總之,寶貴的生命給別人做嫁衣的事,只有傻子才會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