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人的日夜(其一)
醒來的時候,感覺身上蓋著什么東西。
亞瑟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白茫茫一片。他揉了揉眼,隨著手上的動作,蓋在身上的外套從肩上滑落了下去。再次睜開眼后,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似乎不是眼睛的問題。
“早上好。”一個聲音在背后說道。
他轉過身,看到恭敬跪坐在身后的AT,四周并不是褪色了,而是雪下得太大,蓋住了所有其他東西。AT背后是一道殘墻,他記得昨晚他們不是在這里休息的。而且,火堆也不見了。
“你這個姿勢是在干什么?”亞瑟問道。
“膝枕哦,不收費的特殊服務?!?p> 他微微皺眉,說:“你這人,有點惡心?!?p> “不開玩笑了,只是這樣更方便給你做檢查?!?p> “檢查什么?!?p> AT指了指自己的頭,大意是檢查腦子吧。他的帽子還端正地帶著,上面也沒有積雪,不知道是不是清理掉了,亞瑟總疑心那個高禮帽翻過來后能從里面抓出一只兔子。
“這里是哪?”亞瑟得空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除了AT背后,他的右手邊也是一道墻壁,兩人恰好處在被兩堵墻圍住的角落,風雪很大,被墻擋住了大部。
墻體并不高,大概有兩三米,不知是什么東西的殘骸。
“昨晚后半夜,雪實在太大了,我們留在那里的話你現在已經被活埋了?!?p> “離碎葉城還有多遠?”
“還有一段距離,所以耽擱這一天也影響不大?!盇T回答道,言下之意,是要等待這場雪過去了。
他感覺有些無聊,坐起身,拾起地上的外套遞給AT。AT的外套有些沉,口袋里大概裝了很多奇怪的東西。
風與雪的聲音不大不小,構成了單調乏味的雜音。亞瑟聽得昏昏沉沉,但是又并不是特別想睡覺,只覺得煩躁無聊。
風走著紊亂的軌道,雪花也跟著它跑,劃著紛亂的線。在他追著雪花軌跡的視角里,那些白色的碎屑,有時候像白鶴的羽毛,有時候像煤炭燃燒的灰燼。
灰燼從爐中飛出,越過孩子稚嫩單純的視線,落在他稀疏的還未長齊的頭發上,看不見了??床磺迕嫒莸呐钥┛┬χ?,低下頭,吹落頭上的煙灰,“下雪咯?!?p> 唯一聽清的一句話。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聯想,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記憶,回過神來,雪花仍在飛舞,落在冰糖葫蘆上。孩子戴著老虎花紋的帽子,呆呆地看著糖葫蘆上的雪花溶解,六邊形的花紋那樣精致,卻最終融為水滴。
水順著流下,流到糖葫蘆末端。
流到少年的食指末端?;糜X到此為止。
AT晃了晃食指,問道:“怎么?走神了嗎?”
“人類,真的快滅絕了嗎?”他問道。
“也有可能已經滅絕了。”
“為什么呢?但是,”亞瑟想了想,剛剛似夢似醒間看到的畫面,正是人類曾經生活的圖景,那樣平淡溫暖的生活,究竟是從什么時候結束的,“人類是很頑強的生物?!?p> 亞瑟這么說,是因為他和父親一起在那個地方生活了許多年。雖然不能外出,但靠著父親自己鼓搗出的技術,基本能實現自給自足的生活。
“的確,人是很頑強的生物,”AT肯定道,“但人類可不是。”
“這種時候不來點背景音樂果然氣氛不到位啊?!盇T說著扳響了右手的中指。
“你,你干什么?”亞瑟覺得AT的架勢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要拉著他打一架。
“別誤會,我身上的插件挺多的?!狈路鹗窃谟∽C他的話,真的有音樂的聲音傳了出來,細細一聽,音樂的來源正是中指的第二指節。
“手指是音響嗎?”亞瑟問道。
“任何地方都可以是,”AT答,“我只是讓那一部分的納米機器組成了音響而已。以前我一個人的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讓音樂產生在外耳道里?!?p> 最初傳來的,是一首古典樂,風格聽上去有些像理查德·瓦格納,但亞瑟聽不出是哪一首。
“抱歉,放錯了?!盇T說道,隨后換了一首音樂。
“北風蕭蕭,雪花飄飄~”“抱歉,又放錯了?!盇T說。
“我好想當嘉然小姐的狗啊?!?p> “這是什么時候保存的東西?”AT惱怒道。
奇怪的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平淡的純音樂。
沒有人聲,樂器的聲音有些寂寥。沒聽過的樂器,是電子音樂嗎?琴聲讓人聯想到鳥鳴,打擊樂帶來的節奏感,很有火車或汽車上的晃動感,就像是,這首歌就是寫給在路上的人的。沒聽過的風格,亞瑟心里想著。
“Postrock,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音樂形式。這一首我很喜歡,呃,怎么說呢,它聽起來很東方?!?p> “我沒問這些?!眮喩f。
“剛剛是在說什么?人類的滅絕是嗎?”AT開始了慣常性的自問自答?!耙磺幸獜蘑蛐拖目撇〉某霈F說起?!?p> “夏卡病?那不是漸凍癥嗎?”
“和那不一樣,通常的漸凍癥是指Ⅰ型夏科病,它出現的時間更早,在當時還屬于罕見疾病。二十一世紀后半葉,突然有數量極多的人出現了夏科病的癥狀,這種大范圍的爆發與Ⅰ型夏科病完全不同。雖然兩者在病理上都是由運動神經元損傷導致的肌肉萎縮?!?p> “人類那時甚至連Ⅰ型夏科病產生的原因都不清楚,只初步猜測與基因缺陷有關。Ⅱ型夏科病的產生緣由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地外文明的基因武器。有人說是極端組織制造的生化恐襲,甚至還有人聲稱,這是人類破環環境后,遭到了地球自我意識的排斥,由此甚至產生了相關的宗教,可笑吧?”
不過最后,最合理的解釋是,大氣層近百年來的成分變化,讓某種宇宙射線直接照射到地面,造成了基因的損壞。
“可是,能造出人形和納米機器的人類,會這么容易被瘟疫擊垮嗎?”亞瑟覺得難以置信,他以前聽過父親講到納米醫療的事,還有eva,如果納米機器甚至能自己組成生命體,那用在醫療方面技術上不可能存在問題。
“那些都是后來才有的技術,相隔了整整一百年左右。Ⅱ型夏科病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患者只能日漸失去行動能力,最后死于呼吸衰竭或其余并發癥。這種疾病不分年齡不分性別地在全世界范圍內出現,人類的‘有效壽命’大幅縮短。他們在失去大量生產力的同時,還不得不承擔治療和看護這些患者的巨大壓力。數不清的小國在這種情況下走向崩潰。剩下的國家和地區也元氣大傷,卻必須強撐著維持秩序。在大多數人都會因Ⅱ型夏科病逐漸失去勞動力的情況下,國際上關于資源、關于責任、關于正義的爭端反而愈演愈烈,就像要將病癥給他們帶來的時間緊迫感全部傾瀉到談判桌上一樣。那時候,所有人都繃得太緊了,就像塞滿了彈片的炸彈。只等待一把火藥,還有一顆火星......”
“然后,”AT用手比了個氣球爆炸的手勢,“嘭!”
那個手勢代表著的,是終結人類文明的戰爭的開始。
“Kiss 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