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個表面龜裂的牛皮舊沙發上，蒂埃里思索著問題。

　　他左手摸索著沙發面上的道道裂紋，右手拿著一份約莫四五頁的文件，文件抬頭寫著《南特足球俱樂部-職業球員合同》。

　　合同是套版合同，大部分內容都一樣，只有姓名、年限、獎金以及活動條款處留白，而年薪欄，赫然寫著120萬法郎。

　　這是蒂埃里夢寐以求的東西，120萬法郎，對他這樣的家庭而言，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在南特，每月只需要3000法郎，便可以在市中心租上一間150平左右的房子。

　　而有了這筆錢，不僅意味著自己可以從昂利家搬出來了，還可以讓母親辭掉奧爾賽大學接待員的工作，搬來南特與自己一起居住。

　　至于父親托尼，也不必再繼續那種四處找零工的漂泊生涯，也能定居在南特，甚至提前過上退休生活。

　　更重要的是，自己只需要在南特干上一年，也能湊齊哥哥維利開店所需的啟動資金。

　　這些年，種族問題引發法國國內局勢動蕩，暴力游行示威者有增無減，維利所在的部隊不是什么精英，他們時常需要協助警察一起進行鎮壓行動。

　　這樣的生活極其危險，在電話里，他曾與自己說過，有一次行動中，他親眼見到戰友腦袋被暴力恐怖分子敲碎的畫面，紅色的鮮血流淌，白色的腦漿飛濺……

　　想到這里，蒂埃里幾乎已經決定提筆簽下這份合同，但蘇瓦多先生的話，卻又令他猶豫不決。

　　兩鬢花白的老頭斜倚在辦公桌前，四月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正巧照在他的臉上。與往時不同，今天的蘇瓦多臉上不再是鐵板一塊，他笑得和藹可親。

　　“蒂埃里·亨利。”老頭說話了，“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所以我想，關于這份合同，我也不必再多說什么了，現在，你在我們南特的定位，就是一名后衛，如果你同意這一切，那么就簽下這份合同吧。”

　　聽見這句話后，蒂埃里手指間捏著的鋼筆，筆尖懸在半空不住顫抖。

　　成為范巴斯滕那樣的前鋒，是他的夢想，不過如今看來，這個夢卻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三月對陣摩納哥的比賽結束之后，在接下來四月份的四場聯賽中，蘇瓦多先生幾乎每場都給了他二十多分鐘的替補時間。

　　不過，在那些時間里，他的場上位置都是中后衛，與好友昂利共同坐鎮后防。

　　“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蒂埃里不是信徒，但現在，他卻對這段《圣經》里的話深信不疑。

　　突如其來的易普癥讓他失去了控球、射門、盤帶等一切前鋒擁有的技巧，他無法控制觸球的力道，這導致了近乎所有的皮球都無法正常處理。

　　然而，蒂埃里對足球擁有的那種天生的球感并未消失，在隊醫弗朗索瓦的康復訓練下，易普者雖然沒治好，但他對重新踢球的渴望，卻徹底激發出了另一種本能——防守技巧。

　　對陣摩納哥比賽的最后階段，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蒂埃里天生的球感幫助他完成了出色的防守。

　　踢了近十年前鋒的他，甚至不用思考就能明白對方的前鋒會如何處理皮球，正是這種換位思考，讓他防守能力就像是雨后春筍般，一夜間全被激發了出來。

　　如今，蒂埃里在站位選擇與攔截傳球方面，甚至比那些一直踢后衛的同齡人還要強出不少，雖然比不上昂利，但他的能力，也足以擔任一個防守端的輪換角色了。

　　當然，作為后衛的蒂埃里，也有不少缺陷。

　　比如他空有1米88的身高，身體對抗與頭球爭頂方面卻奇弱無比；比如他空有一副長腿，正面搶斷能力卻令人堪憂……

　　而最令助理教練克勞德擔憂的，是他改踢中衛之后仍不見起色的易普癥病狀，就像之前比賽中搶斷摩納哥中場希福那樣，蒂埃里所拼搶下來的所有球，之后處理的方式都只有解圍一條路，這是他身為防守球員最致命的硬傷。

　　因此，直到現在為止，克勞德仍反對蘇瓦多為蒂埃里提供上一份職業球員合同，但這個午后，蘇瓦多依舊是把這份合同遞到了他的身前。

　　“蘇瓦多先生，那……我簽下了這份合同之后，還能踢前鋒嗎？”他望著身前的老頭。

　　老頭笑了笑，答道：

　　“關于這個問題，你應該問你自己了，如果你想踢前鋒，我可以介紹一些適合的球隊給你，因為你的跑位能力還在。只是，我希望你明白，我們南特這樣的球隊，是不會需要一個只會跑位的前鋒的。”

　　蒂埃里咬著下唇，又躊躇了一陣，之后，他手中的鋼筆終于不再顫抖了，把筆尖放在紙上，重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比起后衛，他當然更想踢的是前鋒，然而現在，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能繼續足球這份事業。

　　有時候，人是真的需要向現實低頭的。

　　活了快十七年的蒂埃里，在成為正式的足球職業運動員的那一霎那，終于領悟到了這樣的道理。

　　簽約完成之后，蒂埃里低頭道謝，退出了主教練辦公室。

　　他半是欣喜半是迷茫地走出了那棟并不高大的辦公大樓，樓下，昂利早已在大門前候著了。

　　見到自己后，他問了問情況，然后興奮地用他那熊掌似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拍著自己的肩膀，嘴里還說著“太好了，以后球隊的后防線就交給我們倆了”。

　　聽見這句話，蒂埃里心口就像是堵上了塊淤泥一般，他很難受，但還是勉強笑了笑，然后隨昂利鉆進了他的車里。

　　昂利的車是一輛“大眾”，這是德國車，很多法國人都不喜歡它，但不知道為什么，昂利卻對它情有獨鐘。

　　車在路上行駛著，轉過了三條大街，又堵在了橋上，讓這段半小時不到的路程，足足開滿了一個多小時。

　　不遠處，一套白色灰頂的小別墅靜靜地臥在道旁，昂利見到它后，打著右轉燈，不一會兒功夫，就轉進了條小道，駛進了別墅的車庫中停下。

　　下車后，蒂埃里打量著這里，這棟小別墅是昂利半個月前剛租下的，別墅前還有個小型的庭院，里面設上了個微型球場。

　　這地方，之前搬動東西時，自己隨他來過幾次，不過今天，才是他們正式搬入新居的日子。

　　一個月之前，昂利也得到了一份新合同，他漲薪了，一年的薪酬達到了足足1200萬法郎，所以他當然有能力住進更好的地方。

　　“走吧，小不點，你父親托尼、克勞德，還有那個說話像鴨子的男人都在里面等著了，我們進去吧。”昂利說完后，轉身先走了。

　　蒂埃里點點頭，關上車門，也隨他走出了車庫。

　　今天，克勞德、托尼、龐扎都來這里了，為了慶祝自己正式成為職業球員，這一刻，不僅是自己的夢想實現了，他們的夢想也跟著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