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 扯
元木在清晨到來,是在星光還未完全散去的時候。
這次是非常小心地摸進來,無聲無息,輕車熟路,像個幻影虛靈一樣穿過熟悉的窗戶,周身發出的唯一聲音,是他身上的衣服磨擦發出的窸窣之聲。
然而這細微非常、幾乎不去留心就完全聽不見的聲響卻驚醒了正處于半夢半醒之間的巫娀,昨天夜里處理公務直至凌晨,此時剛剛睡下還沒多久。
但是巫娀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甚至沒有動彈一下,像一只呼吸悠長正自酣睡的純色白貓。元木迅速接近床邊,然后慢慢地、遲疑地站立在床沿邊上。
巫娀用眼縫的余光觀察從下往上元木,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是熟悉的不高也不大。
他微微一笑,準確而輕柔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抱她的肩膀。她迅速直起身子,低著頭掩著笑從他的指間溜開,擦手而過,赤足走下床去,像一條滑不留手的白蛇,萬千青絲隨著身體擺動在空中飛舞,整個人被籠罩在朦朧的晨曦中——不,或者可以說是她在發光,她的光芒和晨曦之光合為一體。
讓元木忽然想起神魔異志所載的一尊蛇發神靈,書上的插畫上涂描的也是此般動人心魄的光芒,讓人不由自主的被其吸引,書上面說用眼去見祂的人便會化為石像。
元木雖然沒有被化為石像,但是還是靜靜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巫娀坐在西洋鏨銀圓鏡對面,洗漱潔面之后,從桌子之上隨意撿起一方巾帕,用它包裹鬢發、遮掩發髻,這一幕讓元木微微嘆息,可惜這一頭烏云秀發世人無緣可見。
“小道長,大清早的嘆什么氣?小心將一天的運氣給嘆跑了!”巫娀頭也不回,對著鏡中倒映的元木笑道,“莫不是遇到了算命不給錢的?”
元木搖頭在桌旁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舉杯看著巫娀將自己的胸口用系帶綁好,笑著說道:“我只是覺得你這比我之前住的老鼠洞窟好太多了,光線充足,空氣新鮮又沒有人會來打擾。”
“略,明明是你自己死皮賴臉跑過來,我可沒答應讓你呆在這,真不要臉!”巫娀做了一個鬼臉。
“可你不是也沒拒絕么?再說了你難道忍心讓你的朋友住在底下當老鼠人嗎?”元木拿起一個蘋果啃著,他昨晚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惡心惡心,什么老鼠人,聽到就想吐!你就呆著這不要瞎跑,萬一被人看見你從我房中出現,我就完蛋了!”巫娀穿好了巡天司的黑白螭龍制服,熨帖合體身英氣散發。
“那有什么?我記得貴族公子之間都是經常你睡我的床我眠你的塌吧!一起睡有啥了不起的,且不說還有其他特殊愛好的。”元木取笑道。
“我才不是那種人,聽著就惡心!我先走了,注意不要被人發現!”巫娀撿了一個蘋果匆匆飄然而去,關好房門,留下元木一人待在房中。
元木笑笑,將桌上的一應雜物移開,伸手朝著桌面一抹,桌子之上憑空出現厚厚一疊案卷,這是元木從縣衙拓印回來的副本,是威廉城中近十年的失蹤人口相關的案卷。
昨日元木在路上已經將這些案卷挑著看了一些看了大概,但腦中還是有些迷霧沒有驅散,須得重新再過幾遍看看又沒有新的進展。
元木心里這樣想著,手中拿著墨筆,翻動著書頁。心思卻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巫娀,再想到了巫娀那如白天鵝一般柔軟細膩的纖長頸部,再然后突然想到她頸部掛著那個吊飾,剛剛在巫娀自床上起身的驚鴻一面之時終于看清楚了,那個東西的形狀,竟然是個黑色的指環!
元木一驚,終于記起來自己當日為何出聲救場,他掏出來師父出門之前特地交代給自己的那個青色珠子,此后元木一直貼身攜帶著。
當時他記得自己在那虎妖店中,本來正在一旁冷眼旁觀,看著場中的眾人爭執不打算插手,可是懷中的青色珠子卻開始不住的震動,元木攥在手中可還是跳動不止,將其舉起對著場中四方旋轉一圈,發現停在巫娀的方位時震動最為猛烈,元木發現再不出聲,巫娀便要自殺當場,這才有了后來的事情。
雖然那次之后,元木再見巫娀,青色珠子震動頻率越來越小,但是元木知道,其中關鍵就在巫娀身上,而不知怎么的,那個吊墜指環樣子一經想起,元木心中似乎有個微弱不可聞虛弱的聲音在說:“我需要這個,我需要這個。”
既然青珠是師父給的,那么元木心想肯定沒什么問題,準備下次找個機會問一問巫娀。
想到此處,元木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將案卷看完,偏頭看向旁邊的宣紙上,自己謄錄下來的各個年份的失蹤者的姓名年齡和特征,順著看一遍再倒著看一遍,再劃去無關的,果然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如果將失蹤的年輕男子作為條件篩選出來,便會發現,幾乎是每三個月左右,就有一名不到二十的男士消失在城中,如果再去細看他們的生辰八字,發現這些男士幾乎都是陽年陽月陽日出生,元木越看越是心中明朗。
而元木心知對于修煉某些功法和某些種類的生物成長來說,是必須要用到這些八字純陽的男士獻出自己的血液的,而至于主動或者被動獻血對血的品質來說——據元木所知是沒有影響的。
看來對方對于食物的選擇還是頗為講究的,元木掐指一算,明日正好距離上個失蹤的男子正好過去三個月,看來有些東西不久就要浮出水面了。
元木頭忽然疼痛起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眉心看來自己也不是鐵打的,連續幾天沒有睡覺對自己還是有一點影響的,元木扶著帳幔搖搖晃晃的就勢倒在了巫娀柔軟典雅、彈性十足、散發著玫瑰花香的大床之上,就像掉進了玫瑰花瓣組成的大海一樣,就此昏睡了過去。
而在城市的另一邊,鐘合這里卻沒有什么舒服的享受了。
鐘合走到雕刻著金鳶尾花徽章的厚重木門之前敲門表示來意,在差役的眼神目送中走進了伯爵府的大門。
這倒是他第一次到一個貴族家中,雖然目的并不是參觀,而這里的主人又不是那種喜歡發善心的領主。但是臨死前能夠多看一點新奇的事物又有誰能拒絕呢?
他跟著仆人前進,很快眼前出現了一座花園,園中盛放著滿滿的藍紫色的鮮花,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似乎還可以感受到雨水的朦朧濕意和清香,可是鐘合知道最近并沒有下過雨。
無論是天空中懸掛的七彩霓虹,還是遠處綿延起伏的高大雪山山脈,都證明了鐘合腦子里面突兀出現的那個想法,現在是肯定不在威廉城中了。
鐘合一路走一路看,身邊走過的少女——捧著蜂蜜瓶子或者提著蘋果籃子——對鐘合一個眼神都吝嗇欠奉,完全不看他一眼,好像認為他是空氣一樣。
事實有可能正好相反——鐘合心想,反正就算下一秒自己身體和頭腦便分開了也不會感到驚訝,他捏了一下拳頭,然后放開。
鐘合等在一幢小巧玲瓏的花園洋房門前,正處花季的女仆站在門口攔住了他們,知道鐘合的目的之后,面無表情的讓鐘合在門前等候片刻,隨即轉身進去門里了。
剛剛在穿過花園中一道用葵香花花環扎起的花門的時候,鐘合只覺得自己身上肩膀一輕,心里突然一驚知道涼森姐妹已經離開了自己,回頭望去,青天白日里也看不到她們兩個去了何處。
此時孤身一人站在門口,頓時心中忐忑不安、起伏不定,等待自己的是何種命運呢?
還好并沒等多久,女仆去而復返,讓鐘合進去。
鐘合踏過玄關,迎面而來的卻是夾帶腐朽發霉的空氣的一陣狂風,打的鐘合睜不開眼睛,用自己的手捂住口鼻擋住風沙,定睛一瞧,發現天色竟然已經暗下,厚重的烏云開始遮蔽月亮,憑借一半的月光,鐘合又看到了個坐落在山腰上的古舊黑色城堡。
這時才知道回頭望去,可哪里還有什么花園與女仆呢?
硬著頭皮,頂著寒風,鐘合一步步的向前走去,腳下盡是枯燥的樹葉、朽爛的樹枝和手臂粗細的綠色藤蔓,猛地一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某種森林巨蟒吃飽了正一動不動臥著休息。
幸好一路并無東西打擾,從銹蝕斷開、露出大洞的城堡鐵門中鉆身而過,一只松鼠被鐘合弄出來的聲響驚擾跑到了樹冠深處。
這根本是個無人打理的城堡,鐘合看到本來是城堡入口主道的地方被雜草和藤蔓植物所占據,瞬間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然后隨意從道旁的枯樹上折了一根結實的枝丫當做手杖,清理自己前進的道路。
闖過一群老鼠正在開會的前院,穿過中庭,便是城堡的正門。腐朽的窗口開出了一道縫隙這時的月光透過縫隙射進城堡里,但是就算鐘合踮起腳尖還是夠不到能夠看清里面的高度。
索性作罷,鐘合將手杖藏在身后,保持基本禮貌準備敲敲門,叩問里面是否有人。
沒有想到拳頭一擊打在門上,就順利的將門打開,并且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一點也不想年久失修的大門應該有的樣子。
鐘合依然大叫著詢問里面是否有人,晚生我要進來了,大膽的走了進去。
不出所料的,鐘合剛剛進入漆黑的城堡,身后的大門吱吱呀呀的一聲猛地關上。
下一瞬間,城堡中墻壁亮起幾點燭光,然后燭光數量多了起來,再然后,城堡屋頂最大的吊燈上面無數的銀制蠟燭一齊燃起燭光,燈火通明,讓整個城堡宛如白日。
正對著大門,是兩彎曲折的樓梯直通到樓上,樓梯上鋪著色澤鮮艷的厚重紅毯,“噠,噠,噠”——高跟鞋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然后鐘合首先看到的踩在紅毯上的是一對白皙光潔的小腿,弧度恰到好處的誘人,再往上是齊膝蓋的黑色晚禮服——畫著濃妝的凱瑟琳公主用手指托舉著高腳玻璃杯,杯子里的液體顏色和凱瑟琳的唇膏顏色一樣誘人且危險——是一種深沉的紅色,隨著凱瑟琳的走動的身體一起搖晃。
自鐘合看到凱瑟琳的那一刻開始,鐘合就將指甲抵在手指虎口處,讓刺痛感提醒自己不要沉迷美色丟了性命,但他還是不敢有任何大的動作,直到凱瑟琳的紅色高跟鞋距離鐘合一步之遙。
凱瑟琳右手舉杯,熟練的伸出左手挽過鐘合緊繃的手臂,像一對正要參加晚宴的伉儷夫婦一般。沒有任何掙扎動作的,鐘合松下了自己緊握手杖的手,讓手杖自由落體掉在紅毯上。
凱瑟琳幾乎沒有用什么力,鐘合便順從的和她一起走上了紅毯,走上了樓梯,路過拐角處時墻上的古老油畫吸引了鐘合的注意。
顏色泛黃的像是古董級別,但是畫上的人同自己熟悉的余年慶有幾分相像,只是嘴上多了很多濃密的絡腮胡子,表情嚴肅的看著鐘合。
“這個是威廉一世,算是我的祖先了吧!”凱瑟琳看鐘合被油畫吸引,緩緩開口。
鐘合嗯了一聲,繼續同凱瑟琳一同上樓。
凱瑟琳卻喝了一口杯中的液體,繼續一邊走一邊緩緩開口道:
“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啊!他們向往著自己能夠急速成長最好一夜成熟,然后又同時哀嘆自己失去的童年;他們不惜以健康換取金錢,不久后又急匆匆的想用金錢來恢復健康。他們對明天的未來焦慮不已,卻又無視現在真正珍貴的幸福。因此,他們既不活在當下,也不活在未來,嘴里說著我多么懷念過去的日子啊,但是如果將他丟回到以往的生活中,他一刻也難熬住。他們永遠的活著仿佛自己永遠不會死亡。臨死之前,又感嘆仿佛從未真正活過一天。”
一只黑貓從二樓的黑暗深處踩著優美的步伐走來,凱瑟琳松開鐘合的手臂,將黑貓抱在懷中,撫摸著它柔順的短毛,然后一臉微笑的問著鐘合:“你想真正永遠的活著嗎?”

歸墟的魚
敲門敲敲門 基本禮貌叩要先問 離開也不隨手關燈 生活習慣真有夠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