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亡了，從此世間再也沒有大楚，只有歸于歷史的西楚。

　　老人的手始終在顫抖，低頭喃喃自語:“我大楚昔日參差百萬戶，沃土千里，雄踞冀北三州，是何等的風光？兵甲盡皆不敢櫻鋒。”

　　“我大楚岳麓書院，是多少讀書人心神往之的圣地？書圣韓真卿為書院書寫的楹聯又是多少儒生心中的脊梁？士子無愧風流。”

　　“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

　　可是，如今都已不在了呀。

　　老人擦了擦淚水，抬起頭。看著面前的陳元霖，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最終，還是老人緩緩收回思緒，望著如今少年稚嫩的臉龐，這一場近乎了十幾年的籌劃密謀，終于是看到了希望。

　　大楚城破之日，兩人本想以死殉國，大楚已不在，還活著又有何意義？

　　可奈何抱著尚在襁褓之中的陳元霖，想著先帝的托孤重任，又怎么不茍且偷生？心中又不免萌生一絲希望，我大楚的血脈尚在，有朝一日，必可以卷土重來！

　　陳元霖看著先生模樣，略微有些失神，沉默半晌后，終于輕聲道：“顧叔，拿些酒來吧。”

　　顧叔？殿下稱呼自己為顧叔，按理說，既然已經知曉身份，也沒有直呼他的姓名，依然稱呼他為顧叔，瞬間感覺十幾年的等待一切都值得。于是輕聲道：“殿下，直呼我姓名就好，喊顧叔于理不合。老臣就永遠是大楚的老臣，我這就去取酒。”

　　然后這位昔年的太傅深吸一口氣，以一種沉重的口氣說道：“其實早在十幾年前，我就已經在著手準備了，事關我大楚關于復國的謀劃，十幾年來，老臣一刻也不曾懈怠。共梳理出關于我大楚復國的六疏七策十三議。復國是一項長遠的謀劃，從來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十幾年來，老臣殫精竭慮，唯恐愧對先皇的知遇之恩。老臣一聲更不愿娶妻，唯恐因為兒女私情而有負先皇重托。”

　　其實，還有一件事這位曾經的太傅從來說出口，大楚城破那一年，遠在家鄉青梅竹馬的姑娘寄來一封信，信的大概意思是說，不管你朱祐樘是否金榜題名，她都愿不離不棄，一生相隨。信的末尾，更是大概只有女子才能寫就的蠅頭小楷，委實端莊秀麗，只有短短的十四個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都說讀書人癡情最狠，可誰不知道讀書人負情最深？

　　后來，才知道家鄉那名小家碧玉的女子竟是一生未曾嫁人，家人也是不停苦口婆心不停的勸說，有人說大楚已經不在，那名讀書人可能已經戰死。也有人說，親眼看見那名俊朗的年輕人走上金鑾殿，極有可能最后在京城娶了某位大人的女兒。無非就一個原則，勸那名女子死心。最后那名溫婉女子破天荒的以玉釵頂住咽喉，竟是寧死也要苦苦等待朱郎返鄉。最后憂郁成疾，生命的最后一刻，緊緊攥著書生給的一只玉簪，心心念念那名十幾年未曾衣錦還鄉的朱郎。

　　后來書生知道后，一夜白發。

　　最后聽聞，那名女子死后遺言將骨灰撒入家鄉的鶩江，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不知不覺間又蒼老幾分的太傅朱祐樘在燭火的照耀下，身形略顯佝僂。

　　可他仍不愿有負大楚，有負那位有知遇之恩的大楚最后一位皇帝。

　　酒后的老人滿臉通紅，仰頭又是一大口烈酒入喉，繼續說到：“天下紛亂已久，十國之間互相牽制掣肘，眼下正是我大楚復國的大好機會，北周皇帝宇文泰剛愎自用，終日沉迷酒色。后梁皇帝趙荀更是膽魄稍顯不足，就只有大將軍司馬致遠尚可獨擋一面，后趙皇帝石虎暴虐，親手誅殺當朝皇太子石宣。隋文帝楊素又素來與大臣意見不和，其余后漢，南吳，南唐，閩國，南平，后蜀則各有優勢，又都各有不足，各國相互之間又紛爭不斷，大有互相吞并的趨勢，殿下可趁此良機籠絡一批心腹人馬，以備他日成大業之用。”

　　老人猛然轉身，抱拳作揖道：“殿下，老臣有個不情之請，萬望殿下答應！”

　　滿臉潮紅的老人，須發皆白，青衣麻布的長衫。

　　此時的身影，像極了一個年邁的老人，其實在少年心中，早已把他當作了父親般的存在。

　　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一定不要讓老人失望才好。

　　所以少年毫不猶豫的便脫口而出：“亞父請說，元霖一定做到。”

　　“凡天下紛爭，最后苦的必定是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自恒靈二帝以來，十國并起，近百年紛爭不斷，不過眼下時局動蕩，社稷有累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天下亟待一位百姓傾心，四方仰德之人，更不能以權勢取之天下，老臣斗膽，他日若取得天下，希望殿下成為仁義之君。”

　　陳元霖望著這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怔怔出神，就算他不說，自己也會一定做到的呀。

　　少年紅著眼眶，一字一頓說到：“孩兒一定做到！”

　　老人終于是長舒一口氣，繼續說著十幾年的謀劃，“則是老臣擅作主張，與顧將軍商議，為殿下安排一場江湖游歷，尋幾個故人，順便了解一下他們關于我大楚復國的態度，不到萬不得已，殿下千萬不要暴漏身份，至于殿下，還需要在閑暇之余，走上武道一途，畢竟今時不同于往日，畢竟復國不是小事，文韜武略一樣不可少。”

　　老人緩緩在懷中掏出一枚刻有楚字的令牌，“這枚令牌，是這些年，老臣秘密培養的一批死士組織，世上人多稱他們為楚狼，殿下大可以放心，他們絕對是死忠于殿下的。至于其他，我與顧將軍已在黑鱗山一帶秘密為殿下培養了五萬大軍，只等殿下游歷歸來，便立刻舉起我大楚旗號，振臂高呼，那些散落各地的大楚遺民必定一呼百應，至此，則大業可成，我大楚復國有望。就算老臣萬死，也要恢復我大楚昔日的風光！殿下此次出行，便會又十位我楚狼的江湖高數暗中負責保護殿下，以策萬全，確保殿下平安歸來。”

　　陳元霖面對二人，緩緩起身，深深鞠躬三拜。

　　一拜拜的是的是大楚太傅十幾年謀劃為大楚，殫精竭慮為他陳家天下，須發皆白忠于國事。

　　二拜拜的是老人十幾年養育傳道之恩如同再生父母，死生殆盡，亦父亦師。

　　三拜拜的是一生不為己，為大楚皇帝的知遇之恩，一生未娶，先為國難成家，三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家。

　　大丈夫有可為，有不可為。

　　然后他神色平靜道：“謝先生考慮周全。”

　　這一刻的少年，才真正體會到了身上的擔子有多重。

　　先生還是不忘語重心長的叮囑：“有時候，甚至覺得，你不是大楚血脈陳元霖才好，我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大楚太傅朱祐樘，很多時候，就真的只是希望我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啊，而你是我的弟子，也是我的兒子，這么多年下來，其實很多時候，都把你當兒子看，到時候，可千萬別受傷了，我和你顧叔，看著你長大，也希望在有生之年看著你娶妻生子，這也是這么多年沒告訴你你的身世的原因，少年的肩膀，不應該那么沉重啊。”

　　陳元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道：“元霖始終牢記先生教誨，定不負先生厚望。”

　　老人滿臉慈祥，摸著少年的頭，早已滿臉淚水的老人，卻是開心笑道：“臭小子，如果真有坐擁天下的那一天，別忘了善待黎民百姓。”

　　陳元霖點點頭。

　　飽受戰亂的年代需要流血，需要劊子手去執行所謂正義的殺戮，所以呀，孩子，要做那個兼濟天下的讀書人，有道仁君呀。

　　朱祐樘背對著燭火，佝僂的身影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確定他不是在撒謊，最后驀然笑道：“哈，我們這位未來君臨天下的君王，長得可真不賴，咋看都不像是只娶一個老婆的主，就是不知道最后會便宜了哪位姑娘。”

　　陳元霖擠出一個笑臉，悄悄從隴袖中探出一個大拇指，“要不怎么說您老眼光好呢，指不定闖蕩江湖就有不少俠氣女子對我崇拜至極呢。”

　　老人再無過多掛念，笑著罵了一句：“嘿，你個臭小子。”

　　第二日的清晨。

　　最終，在小鎮西邊，還是迎來了一次送行，頭戴玉簪，身著白衣的少年。少年背著個竹箱。至于長劍，則是被顧叔口頭應承下來，等游歷歸來時，他便給殿下一把耗費十年時間才打造成功，名為“千秋”的長劍。

　　少年以儒冠身份作揖拜別，老人回禮。

　　朱祐樘目送少年上馬，悠然別過頭，盡量讓自己不去看少年遠行的背影，心中緩緩道：“元霖，辛苦了，這么大的擔子，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去他娘的家仇國恨，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那一刻，少年只是覺得不該辜負先生對自己的期望。

　　并不知道，此刻那位自己亦父亦師的先生，早已淚流滿面，滿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