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辭再三,終于是靠著裝醉,晏和提前歇了宴,從醉盞樓里被禮顏扶了出來。
樓外空氣清新了不少,秋風一吹,晏和也褪去了幾分醉意,終于想起了這幾天忘在腦后的是什么:云汲的冰傷。
大抵是自己心神狂亂那日與云汲交手時留下的,只是自己不記得,云汲也遲遲未提,只留得丹棱這個知情人兩相暗示,干著急。
說來云汲此人也算硬氣,寒族自來以術法為重,便是一招一式的劍招里也帶了冰寒之氣,冰傷不能自愈,療養還須先解了寒氣。當日晏和心神狂亂,與一眾人交手,微生遲雖是魔神,但也是寒族后人,自行解了劍氣便是,無須擔心。只是不知道云汲也被自己傷到,而他卻又遲遲不提,算來竟也忍了大半年。
初秋涼意微微,出了醉盞樓許遠還能聞見桂液清香,理清一輪事項,晏和頓覺神魂清爽,當即決定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冷鳴殿走一趟。
又料及云汲此刻約莫還在宴飲,短時之內不會回殿,想著讓宮人注意著些,若是云汲回了冷鳴殿,來孚寒殿通報一聲,轉身欲吩咐禮顏,才覺禮顏兩頰通紅,也似有幾分醉意,想來也是被灌了幾杯酒,于是先回了殿,要了幾盅解酒湯藥,自己喝了一盅,也賞了隨行宮人,再作吩咐。
待到宮人來傳信時,已月上華燈了,晏和亦睡了許久,一時被叫醒,睡眼迷離,卻也沒做停頓,一路往冷鳴殿方向去,只是心中不免思量著鑄決此宴設的未免太張揚了。
同為飛升宴,晏和的那次宴會的規模,時長竟不及鑄決所設的一半,且還是在端靈夫婦在世,以寒山為主地的情境下。
鑄決飛升,折桂冠秋,客滿盈庭,立下豪情壯語;晏和卻是冷情拒酒,拒的不僅僅是一個獻舞神君,還回絕滿座的攀附之意。
兩人性情的不同,由此見得,以后恐怕也是同道殊途。
夜深露重,冷鳴殿地遠偏僻,兩側宮人提燈開道,近可聽身旁宮人裙擺曳地,金釵碰響,遠則聞醉盞樓處賓客謝宴,道別應謝。
一路胡亂想事,不知不覺就到了冷鳴殿外。
冷鳴殿侍從寥寥,門客稀少,如今夜深前往,殿外一眾梅花也未至花期,徒留枯枝縱橫,疏影橫斜,殿中皇子不受寵的程度依稀可見得。
晏和輕聲與門口侍從說清來意,卻不見通傳,徑直引了晏和去了內室。
晏和料想應是方才禮顏去知會過了,云汲倒也不是個講規矩的主兒。
誰料侍者將晏和引入寢殿后就都退下了,最后一位還好心地帶上了門。
“…?”
難不成云汲要同自己秉燭密話嗎?便試探著小心踏入內間,卻發覺云汲本人正于座上休憩,室內有人走入也無反應,比起密話籌謀,更像是酒醉等自己,等到睡著了。
晏和懵了,療傷什么的總得脫衣服吧,這人睡了,殿內怎么連個侍奉的人也沒有,難道是讓自己親力親為?卻又不禁心生寒涼,云汲好歹也是天族五皇子,雖不受寵但也是戰功赫赫,冷鳴殿侍從竟敢怠慢如此。
晏和躊躇片刻,轉身出門去喚禮顏一眾自己隨行宮人,卻喚了半天不見人影。
眼見著云汲酒醉,一時半會還起不來,晏和大膽湊了近,細瞧,才覺得云汲此人相貌生得也十分好看,五官線條甚是鋒利,因而初見才會有凌厲之感,也不敢讓人輕易上前與之親近,但其五官的位置分布卻是極其端正,常有一種正氣凌然之風,如今,云汲閉眼休憩,黑羽垂眸,凌厲肅然之類的詞語都與他無關,倒有一種安靜乖巧之意。
此般近距離看云汲熟睡的模樣,竟然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就好似人人懼怕的殺神變成了任君采擷的小貓咪,怪惹人的。
晏和咽咽口水,其實,脫不脫衣服也不甚要緊吧。潵香池與歸續閣兩次都匆匆瞥到云汲身上的冰傷,料想就在胸口,左右只是解個術法而已,今日若走,他日又要重新傳告,還怪麻煩的。
一番糾結之后,晏和將云汲輕輕抱起,半攙半背著云汲走到了床榻,云汲亦十分乖覺地躺下了。
晏和卻忽然起了疑,身為上神,即便是醉酒也不該這樣沒察覺,輕輕試探道:
“云汲?”
“…”
云汲還是沒醒,只懶懶地翻了個身。
晏和無奈,心道自己行得端坐得直,即便是云汲在治傷過程中突然醒來,也可解釋得清楚。
于是又非常體貼地替云汲脫靴,去拉開外衫些許,再去探云汲傷口,果然隔著中衣在胸口處摸到了一道三寸長的冰傷,晏和徐徐然收了術法,去了寒氣。
想了想,又雙手環過云汲,仔仔細細地探了探背脊,云汲身上有淡淡梅香,初聞不覺,臉頰方一貼近胸口才覺濃郁,晏和莫名鬧了個大紅臉,只得穩神定息,確定云汲身上再沒有冰傷,便安然離去,臨走前還不忘貼心替云汲掖了掖被角。
任務完成,打道回府。
晏和怡然而行,放輕腳步,自己向孚寒殿走去。
床上人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灼灼雙眸一如往昔清醒克制,卻被床幃間淡淡的梨花殘香迷惑。
飛升宴上當眾敬酒示好,
宴中遣侍女送來貼身香囊,
宴后又知會自己夜來將訪,
…
結果竟只是為了抱自己一下?
果真是纏綿甜柔的女子心思。
云汲不自覺翻出那枚墨綠色香囊,細心撫摸針腳縝密的綴梨花合心紋,合心嗎?那日在流波山試探心意未成,但她到底也存了合心的念頭。
寒山初見狂亂交鋒,潵香池驚情再遇,演武場調笑切磋,流波山宿夜對談,冷鳴殿溫柔一抱,相識不過短短一載,閉上眼卻滿是白衣女子鮮明的神情,凌厲的,冷漠的,驚慌的,尷尬的,得意的,冷淡的…滿眼都是她,神生漫長,大概總會有此一人令人生死難忘。
云汲握緊手中香囊,又覺得還好是她,不教心意錯付。
不忍打亂方才來人仔細掖好的被角,云汲索性放松躺下,胸前冰傷不知不覺已不再作痛,但滿室梨花甜香醉人,宛若佳人還在懷中。
真好。
失去那么多,終于有得到的了。
若是讓他那個傻哥哥知道了,又會作何反應呢?
云汲嘴角忽然泛起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