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6日，星期二，下午五點，武漢市人民醫院病房內。

　　疼，渾身都疼，劇烈的疼。

　　林江再次醒來時，終于恢復了所有直覺，尤其是痛覺。

　　“額……”林江痛苦呻吟出聲。

　　“你從二十多米高的地方跳到水里，沒把你震骨折算是你走運了。”旁邊的小護士見他已經醒來，便說道，“更幸運的是，旁邊就有一艘船經過，他們見你落水后立刻把你救回來了。”

　　林江看了她一眼，她胸前的工作牌上寫著她的名字：王慧。

　　這時，電視里的新聞引起了林江的注意：“今天是前進號失事的第五天，目前我國同胞都已安全返回國內，嚴華船長稱，這次前進號失事完全是人禍，他從未接到中美雙方開展聯合演習的通知……而本次主持演習的陳慶國將軍表示，他對前進號失事深表遺憾。”

　　林江盯著天花板半天無言，王慧繼續說道：“當時橋上的目擊者說你跳江之前神經兮兮的，大聲的詢問著什么問題，然后又自言自語回答，最后就跳下去了。你還記得當時你說了什么嗎？”

　　林江沒搭理她，繼續認真的聽著新聞：

　　“此外，從大西洋航線前往南極的‘開拓者號’郵輪于今日已經抵達南極，本次南極科考任務由開拓者號代替執行……”

　　開拓者號？怎么從來都沒聽說過？從時間上來講，如果前進號能準時到達南極，應該比開拓者早一天……

　　“啊對了，你昏迷的這一天，你的幾個同事過來看過你，其中有一個男的啊，挺年輕的，特別關心你，問這問那的……還有幾個警官今天打電話來問你醒了沒，聽語氣還挺急的……啊還有……”

　　林江覺得她有點吵，反問她：“你是心理醫生嗎？”

　　王慧搖頭道：“不是，但我有考心理咨詢師證。我跟你說，我差點就能去學校當輔導員了，可惜資格證下來的晚……”

　　林江心想，那玩意我也有，而且現在輔導員已經不要求考那玩意了。

　　見林江半天沒說話，王慧感覺自己又讓病人感到厭煩了，于是給林江的吊瓶換了藥之后就走了。

　　林江暗自搖了搖頭，看著天花板發呆。

　　在他的回憶里，自己自殺時問的那幾個問題，是來自一個叫做“全知教”的布道者。

　　根據那個布道者所說，想要加入全知教，必須通過一個考驗，這個考驗是一個儀式，儀式要求被試者站在高處，周圍有見證者圍觀，在見證者人數到達五人時，便可以運行儀式。儀式要求通過自問自答回答三個不一樣的問題，只要回答對任意一個問題，就可以加入全知教，如果全部回答錯誤，身體就會被厭世情緒所籠罩，然后從高處跳下。

　　當然，對于本來就已經厭世的人來說，這種情緒會雪上加霜。

　　而在外人看來會很極端、很堅定。

　　對于那三個問題，林江其實也有所考慮。

　　第一個問題是：“你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冷漠的？”

　　第二個問題是：“你是從什么時候對萬物失去好奇的？”

　　第三個問題是：“你是從什么時候徹底埋葬希望，與黑暗相擁入眠的？”

　　剛開始，林江認為這是某種心理學方面或者哲學方面的問題，所以他的解題思路是心理學、哲學、倫理學、社會學等。

　　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他發現，不論使用任何一種理論，都有能夠完美回答這三個問題的答案。

　　能夠自圓其說的，就不會是真理。

　　真理一定能夠被證實，也一定能被證偽。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人們見到了白色綿羊，歸納出一個道理，即所有綿羊都是白的，在人們看到下一只白綿羊時，這種真理又被證實，直到人們發現其他顏色的綿羊，才認識到過往的真理其實是謬誤。

　　同樣的道理，現在人類的科學也是基于歸納和假設的，如果要問宇宙真的存在真理嗎？那答案一定是存在的；但如果問人類真的能歸納出真理嗎？那答案一定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的科學（主要指自然科學）發展只能越來越接近真理，但永遠無法代替真理。

　　所以如果有一套理論，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被證偽、都能被自圓其說，那這套理論一定是不科學的；而如果有一套理論，聲稱自己是終極的，是自洽的，那這套理論造成的后果就是可怕的，例如宗教，例如學閥。

　　所以，如果嘗試用上述任何學科的理論知識來回答那三個問題，都是死路一條。

　　于是，林江直接跳過了正面回答問題的解題思路。

　　因為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證據能輕易反駁這個宗教和他們提出的問題。

　　那就是故意答錯。

　　按照儀式后果，答對任意一題，就不會死，能夠加入全知教；全部答錯，儀式失敗，人會死。

　　很顯然，目前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自己已經加入全知教；同時，自己顯然已經答錯了問題，做出了自殺的舉動，但也沒死。

　　所以全知教的儀式發生了自我矛盾，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力量擾亂了它的自洽性。

　　……

　　躺在床上，林江胡思亂想著，漸漸有些疲倦，在吵鬧的病房中竟然沉沉睡去。

　　……

　　又是這里，又是這個折磨人的夢魘。

　　林江站在鋪滿頭發的走廊中，空氣中腐臭的氣味比化糞池還重，最有經驗的法醫聞了都會惡心到吐，哪怕是已經十分習慣的林江，此時也在不停干嘔。

　　與平時的夢境中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降臨在一個十字路口，四個方向都不見盡頭，對他來說，走哪里似乎都一樣。不過運氣不錯的是，這一次暫時還沒遇到那個眼球怪。

　　林江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徑直向里走去，他心中暗暗祈禱，希望在被怪物發現之前找到出去的門。

　　然而事與愿違。

　　在林江迷失在走廊中，分不清前后時，在他目光所及之處，那只怪物再一次出現了。

　　這一次，林江看到了它眼白中的血絲，看清了它的瞳孔，那根本不是瞳孔，那是一張閉合的嘴，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自己死了千百次全都是因為這張嘴！

　　林江立刻轉身，接著他立刻發現了身后不遠處透出溫和光亮、半開著的門！

　　怎么會這樣！？

　　我就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啊！

　　那扇門就佇立在那里，兩旁的瓷磚延伸到視線最遠處，他不得不再一次踏上毫無希望的求生之路。

　　知道自己一定會死在夢中，林江突然決定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于是，他不再背對怪物，盡可能跑向大門，而是背對大門，面向怪物。

　　那只眼睛快速追了上來。

　　 10米……5米……2.5米……1.25米……

　　直到幾乎與林江面對面。

　　林江看到眼球在打量他，但是目光中卻透露著不解。

　　林江已經接觸到了那只眼睛，他的手碰到了怪物的眼皮。

　　但這一次眼球沒有把林江腐蝕成水，它不解的目光逐漸變成了茫然，最后漸漸變成驚恐。

　　林江心虛的后退一步，眼球迅速接近了一點。

　　林江驚疑不定的又后退了一步，眼球又接近了一點。

　　林江不停地后退，眼球不停的接近，但就是無法觸碰到他。

　　最后，林江的后背碰到了什么東西，他伸手下意識摸去，正是那道他不論如何也無法抵達的門。

　　而這一次他成功抵達了。

　　林江向后一步，溫暖的光芒包裹住他，林江一步踏空，向下墜落而去。

　　失重感令林江迅速驚醒。

　　他睜開眼睛，病房仍然亮著冰冷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