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水掀開車簾時,赫連破正好站在馬旁負手而立,看見他先出來的時候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
“世子,如意順遂。”趙水下車行禮道。
“一切順遂。”赫連破回道,在一瞬怔愣后微微翹起嘴角,“一直等你來呢。”
他今日披了件金絲繡邊的暗紅披風,束發金簪,比往日更添幾分君王之風。
“是么?”趙水笑了笑。
也不知道方才是誰在問付府的車馬,還會等他?
他轉身站到一旁,給后面下車的人騰出位置,一回頭,卻見赫連破正伸出手,去接那從車上下來的付錚。
趙水的喉結不自覺地扯了扯。
“走吧。”待幾人都下了車,赫連破說道,又往趙水那邊靠過去幾分,“城主也在等你。”
眼神交匯間,趙水感覺心中一下子縮緊。
他暗自握緊拳頭,挺了挺胸膛,跟在幾人后面往逐漸開啟的宮門走了進去。
宮門后,燈燭亮如白晝。
人語的嘈雜聲也清晰了許多,視野豁然開朗,眼前場景與方才走過的莊重嚴肅的宮城完全不同。
趙水一眼便注意到正對面的高臺,朱漆鍍金映得整片火紅,如同落霞浮在半空。一身正服的城主斜靠在檀木椅上,正半俯下身與幾位朝臣談話。
而從宮門到臺座中間的一片空敞平地上,刻有滿天星象,其中七顆顯眼的圓狀黑點往前延伸,串聯起來正是北斗。場中此時悠閑地站著三三兩兩的人,估計也是剛到,正在東一團西一簇地相互打招呼。場旁兩側整整齊齊地列有幾縱坐席,已擺了些酒盅小菜,再往外,則是參差的叢草圍繞,宮人們端著東西在其中的夾道上來來往往,好不忙碌。
也不知是哪一處先安靜下來,趙水他們還沒踏過宮門多久,場中的氣氛便變了味道。
“喏,來了。”
“那就是趙水?看這模樣,倒是的確與世子有幾分相像。”
“他們怎么一起過來的……”
好多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他們這幾個弟子身上,毫不掩飾地各自打量,尤其是在趙水與赫連破兩人之間流轉,方才還聊得火熱的話題早不知被擱置到了哪兒去。
看來這朝中大臣們也愛聽那坊間的飛短流長——趙水心中暗嘆——莫不是真的都懷著些心思,想看些什么熱鬧?
“老蘇,這兒太扎眼了。”趙水偷偷說道,“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唄。”
“有你在,不可能不扎眼。”蘇承恒淡淡回道,一轉身,竟向他彎身拱了下手,“我先告辭了。”
“誒,你……”哪里有把他接進來就甩下不管的道理。
趙水剛想開口跟上去,忽然間察覺到從正中高臺上投過來的視線,頓時理解蘇承恒為何要“逃”。
他停住腳,抬眸看向對面。
那里的幾位朝臣已退到一旁,發鬢斑駁的城主此時正身而坐,兩手撐膝端端地望向他們——望向他。
“今日老頭子沒來,我得幫他送些拜禮,待會兒見。”付錚說完,轉頭向許瑤兒點點頭,二人也快步往旁邊去了。
人擠在一起的時候倒沒怎么意識到,周圍的人都走了開,趙水才發現他已經站在了整個場子的中央,和赫連破一起。
“和父上打聲招呼吧。”赫連破用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輕動雙唇道。
趙水吐出一口氣,點點頭。
于是眾人只見,那兩名星城中最為矚目的年輕弟子,目不斜視地齊齊向高臺穩步走了過去。他們一個氣宇軒昂、一個熠熠瀟灑,先前只知世子俊才的人,在此刻竟一時間說不出究竟是誰更勝之一籌。
更何況,聽說那趙水,早已先一步入了與同星階——
真乃奇才。
“父上。”赫連破微微點頭道。
“弟子開陽門趙水,拜見城主。”趙水兩手橫在身前交握,恭敬地跪地行禮道。
從踏上高臺的第一步,他始終低眸。
本以為被人看得多了,已經習慣他人目光,可在這樣的場合、被這些星城里位居高位的一眾人盯著、這樣往最高處的臺上一步步邁進去面對一位生親血緣之人……一切一切都趙水從未經歷過,也未曾敢想的。
他感覺無形的壓力像個罩子一樣把他裹得密不透風,仿佛稍一多動,便要窒息失衡。
趙水將繃緊的手臂舉過眉案,雙眼藏在手后,直直地盯著木椅底投下的光影,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響——也可能本就沒人再出聲響,恍惚中,如浸幻夢。
一只瘦長而有力的手很快接住了他的手腕,緊緊搭在他行禮的手腕下,不容他在低身半分。
“起來吧……好孩子。”城主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趙水這才將頭抬起,看向城主。
許久未見,這位身居高位的男子似乎又蒼老許多,一雙眸子泛了黃,掩蓋住幾分曾經的凜凜神采。
“是。”趙水回道,緩緩起身。
沉默間,言語還未理出頭緒,旁邊一位朝臣便先一步走了出來,語中含笑道:“這位便是那位聞名遐邇的星門弟子?儀表堂堂,倒與傳說中甚為不同。”
“是啊,前段日子黑語漫天,卻未改心性、助人救災。”另一位向城主頷首道,“心胸之開闊,城主,很有您的風范呢。”
“弟子惶恐。”趙水低頭行禮道。
一抬眸,目光與那兩位朝臣身后的龔副城主撞上,見他嘴角含笑,仿佛眼前的夸獎都是他的得意成果一般。
趙水移目抿言,燈影交錯中,淡淡扯出了一絲淺笑。
“原本還擔心。”城主向那朝臣回道,眼神卻停留在趙水身上,“說到底,終究是無端虧欠了他。”
“行善事、積善德,既是如此為人行事,往后日子會好的。”
“微臣也覺得……”
眼前的人你一眼我一語,這情形像極了被爹娘拉出去給鄰居街坊拜年時候的場景,分明說的都是你,交談時卻似乎根本與你無關,呆呆站著,活像個擺設。
想到這里,趙水漸漸放松下來。
然后他注意到旁邊的赫連破,自拜見之后,還沒說過話。
這么一對比,如果說他趙水現在是個擺設的話,那一旁被“忽視”的赫連破,只能稱得上陪襯了。
“城主、各位上官過獎了。弟子出身僻壤,不通禮數,若論心性還是魯莽浮躁了些。”談話間的空隙,趙水插話道,側頭微微一笑,“因此要多謝,在山宮時世子的督促,晚輩不才,還需向世子多多學習才是。”
突然被提及,赫連破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
他看向趙水,后者似笑非笑,意味不明,讓他的眉間也纏上一抹隱晦的陰云。
想想上一次在山宮里見面,他們還是當眾大吵一架,差點兒打了起來。
因此這話聽著,不得不讓人覺得有些虛假。
只聽一位朝臣接口道:“該當如此。星階雖然重要,但其他該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世子白璧無瑕,確是年輕弟子的楷模。”
“太尉謬贊。”赫連破回道。
“都不錯。”半天沒說話的龔副城主上前一步,向城主合手道,“還真是羨慕城主您得此雙璧啊,往后成家立業,吾等也能落得清閑、享享福了。”
“是……”
城主與幾個朝臣聞言,一同笑了。
“這么說起來,世子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他們結業還有兩年,著什么急。”
“自然是著急,今年這么多事,還不得沖沖喜氣……”
他們越說越起勁兒,在旁陪笑的趙水與赫連破卻滯住了神情。
看來外面的流言蜚語是傳進了宮朝,卻又未完全傳入宮朝——自那日太守審案將趙水冒險救人之名傳開后,所有負面的議論似乎在一夜之間找到了暗縫,鉆到地下倏忽不見——包括有關善惡兩人、為情所困的傳言。
“破兒現在還得以學業為重,你們莫擾了他的心思。”城主輕咳兩聲,擺手說道。
“誒,兩人湊到一起,不是更容易取長補短、共同進修?這老家伙也真是,自個兒不來讓女兒忙里忙外,不然現在他在這里,正好可與城主您商量商量婚程。”
“……”
他們就在眼前談論,一切是那么理所當然又順理成章,似乎早就認定新娘子是誰,就差直接把她的名字說出來。
趙水突然意識到一些事情,腦袋里登時控制不住地亂緒一團——
他只知自己不必在意所謂的預言、去爭取想要守護的人,卻從未考慮過赫連破與付錚所處的境遇。在他們從小到大的生活里,一定有各色各樣的人在不同的時候用或隱晦或直接的話告訴他們,他們未來的歸屬是彼此。
那種根深蒂固的,藏在每一個長大的角落里的認知。
倘若……
倘若在赫連破的心里,付錚就是他毋庸置疑的未來妻子,以前是、以后也是,他趙水又該如何去做?
“您們說笑了。”只聽赫連破說道,“往后日子還長,慢慢來吧。”
“是啊,畢竟是孩子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商量。”城主說道,視線重新轉向趙水,“年節上宴本意是犒勞星門官員,并無繁瑣的規矩,你今日多吃一些,不必太過拘束。”
趙水的思緒還糾纏在一塊兒,一時沒作回應。
“趙水。”赫連破在旁提醒道。
“哦……多謝城主。”趙水趕忙回禮道。
城主的笑意中帶著一絲關切的無奈,再次搭上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莫要緊張。還有,往后私下里,不必尊稱。”
不必尊稱?
這星城上下,無論是臺面上還是私下里,城主就是城主。試問能改用別的稱呼的人,除了擁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外,還會有誰?
周圍幾位朝臣聽到這句話時,結舌一愣,反應過來彼此看了兩眼,而后一同心靈神會地笑開了。
“恭喜城主、恭喜世子!”他們齊齊躬身,異口同聲道。
宴會開始。
趙水的位置被安排在赫連破的一旁,坐席的順序僅次于各家星門門主,兩人的正對面,正好是付錚他們。
舞人裊裊、宮樂縈耳,卻未讓趙水松快半分。
他低頭看了看掌心,試著催動內力,只一下,一股洶涌的力量便像斗牛般沖了上來,幾欲撞開,他趕忙平心靜氣將它們壓了住。
抬起頭,人影交錯間,他望見龔副城主的視線往這邊看了看。
趙水默默握緊手掌。
他自身的力量被封于丹田,其上是龔副城主傳輸給他的靈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厚澎湃的力量在體內流轉——此等功力,怕是整個星城也找不出幾個可與之匹敵。若用這樣的力量與赫連破對試,確實可以稱作輕而易舉。
“你在想什么?”旁邊的赫連破突然問道。
“嗯?”像是被戳破心思似的身子一抖,趙水轉過頭,穩了穩呼吸,這才回道,“沒什么。”
“我說過,你應得的都會還你。不應得的,也可以試試。”
“那你呢,對你來說,她是你應得的,還是你真心喜歡?”
赫連破看著向他認真發問的趙水,忽而揚起下巴笑了,搭在桌沿上的手將酒盅轉了轉,回道:“幼時,我喜愛下棋,父上便請了星城首屈一指的棋手前來指導,期望棋藝能出類拔萃。我不喜相撲,父上卻也先后請了不同的師父赤手空拳地教導,督促學精學好。你問我應不應得、喜不喜歡,于我而言,都一樣。”
“可是那是要與你相守一生的人。”
“什么不是需要攜守一生——能力、品格,還有人……我不是都要堅持一輩子?更何況,付家之女,卓乎不群,豈不優哉?”
趙水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什么。
因為從赫連破那雙帶著勢在必得的優越感的眼睛里,他已經將他的意思看得很清楚了。
轉回頭,趙水看著桌案上快要擺滿的盤盤菜菜,深吸了口氣。
然后他再次翻掌看了看手心,感受著內里翻滾的靈力,一伸手握住酒盅,仰頭一飲而盡。
今日之事,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