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蒲雄的話,楊峻的喜悅之前溢于言表,他連連拍手,說:
“哎呀呀呀,城陵侯可是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了!眼下各地正缺糧食用度,聽說城陵侯送來錢糧,陛下高興得幾天都沒睡好,吩咐下官,等少君侯入京以后,即刻安排面圣!”
“那有勞楊尚書了,請!”
“少君侯請!”楊峻向前伸手,道。
兩人很快離開渡口,只留下戶部帶來的人,和城陵來人一同卸船。沿著河堤圍觀的百姓絡繹不絕,交口稱贊。
“城陵侯父子四代,與巢郁各部交好,開放關市,互通有無,每年給朝廷帶來無數錢糧,還保得西陲永世太平,真是能臣啊!”一名老者稱贊道。
“許老丈,這關市既能增收賦稅,又能保境安民,為何那陽羅侯不與曼桓開放互市?”一個人問。
“哎,陽羅侯說,那曼桓除了牛肉羊皮,要啥沒啥,哪像巢郁各國,物產豐饒……”許老丈說。
“他就是喜歡滋事!”一個年輕男子打斷了許老丈的話,憤憤不平地說,“曼桓盛產瑪瑙、寶石、駿馬,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物產豐饒。曼桓百姓,向來也有意與我朝通好。只怪那朱錦專以殺人為樂,視曼桓為豺狼野獸……”
“老兄噤聲!”另一個人捂住他的嘴,“這里是京城……”
——
掌燈時分,王修懷在董壽、秦士遜的攙扶下,進入尚書臺。武璋、田弘毅跟在身后。在尚書府堂內,一行人分別落座,個個吃得油光滿面。
“這城陵侯,真是個人物,”王修懷喝著茶,說,“你們看,陛下有多少天,沒像今天這樣,龍顏大悅了?”
“那可不!”眾人紛紛附和。
“恩師,您再看那朱錦,”董壽指著北方,道,“就是個只吃肉不吐骨頭的餓狼,最近朝廷遭遇大災,他還三番五次來催錢糧,此番陛下此番定然又要對他心生怨恨了!”
“說到朱錦,順之啊,”王修懷轉向秦士遜,“先前你說,讓你表弟去,勸那朱錦,讓出兵權……明天,明天可就是七月初一了啊!”
“恩相,屬下明白,權請再等一段日子……”秦士遜低聲應諾道。
“等不得了,順之兄!”田弘毅叫道,“在下安插在御史臺的眼線告知,袁季征記錄與相爺來往賬目的小冊子,已經被曹慎修獲得,那曹慎修審訊袁季征的時候,把這件事也悄悄地抖出來了!此時如果不先下手,那勢必會讓曹慎修拿著賬冊,去陛下那里參上一本,咱們啊,就都跟著完蛋吧!”
王修懷臉上的紅光頓時暗了下去,變得灰黃:“怎么……有這等事?袁季征,他把咱們都賣了?”
“那倒沒有,田將軍也不必緊張。”秦士遜從容地站起來,走到堂中央。
“袁季征確實知道,賬簿落入曹慎修手中的事。但曹慎修沒有在供狀上寫明這件事,說明他雖然迂,但是并不蠢。這個賬簿,只要拿出來,就是驚天動地,很顯然他現在還不敢輕易拿出來。”
“他能如何?如何?”董壽得意洋洋地說,“恩師,師弟,各位,你們看,今天陛下大擺宴席款待少君侯,咱們相爺,不還是穩坐上首?”
“是啊!六部官員,唯獨刑部沒有受到邀請,這說明什么?陛下還是向著咱們相爺的!”田弘毅附和道。
“那黎斗南,最近因為主持五大堤案,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處處安插親信,驅逐相爺的人,可怎么樣?他是陛下的老師又如何?陛下雖然嘴上說,刑部忙于五大堤案,就不讓他們來了;但這也說明,黎斗南張牙舞爪地作弄了半天,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嘛!”董壽越發得意了。
“那黎尚書……他長期郁郁不得志,一旦讓他抓住機會,勢必要窮追猛趕,”秦士遜思慮重重地說,“這樣一來,他就難免操之過急。恩相,五大堤的案子,咱們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目前朝中的勢力又開始偏向咱們這邊,恩相斷斷不能再急于求成了,凡事,要做的話……”
秦士遜起身,走到王修懷面前,重重地說:“要做就要快、穩、狠,缺一不可。”
“順之,”王修懷感激不已,“這次,還是,幸好,幸好聽了你的話,讓老夫舍出這張老臉,到皇帝那里去賠罪,還,還跟那袁氏兄弟,撇清了關系。你們……你們以后,凡事都要聽,都要聽順之的主意,他,比你們都聰明……”
“是啊,要不是順之,這次咱們怕是一個都跑不掉!還去赴宴,吃牢飯還差不多!”田弘毅說。
“師弟,怪我以前太冒失!以后凡事都聽師弟的!”董壽心情大悅,對秦士遜也充滿了敬佩之情。
“各位過譽了,眼下咱們還是要趁著黎斗南根基未穩,又遭到陛下壓制的契機,借助陽羅侯的案子,先下手為強,打個漂亮的翻身仗。”秦士遜自始至終都神色平靜,此時雙眉在不茍言笑的臉上,緊緊地擠出一個“川”字。
“那,我們如果,先下手的話,該怎么辦?”王修懷問。
“武大夫,”秦士遜轉向武璋,“彈劾曹慎修的奏折,寫好了嗎?”
“寫好了……”武璋說著,從袖子里取出奏章,交給秦士遜。
秦士遜展開,看了一遍,皺起眉頭,搖搖頭。
“不好,武大夫,這個得重寫。”
“重寫?為什么?”武璋接過奏折,一邊看著,一邊詫異地問。
“武大夫,你且看你這篇奏章,從頭到尾都是彈劾曹慎修與朱錦勾結。”秦士遜指著奏章,對武璋說。
“這……有什么不對嗎?”武璋看看秦士遜,又看看王修懷,迷惑不解地問。王修懷也伸著頭,帶著疑惑的眼神望向秦士遜。
“我們的目的,是要置曹慎修于死地;但具體該怎么做,還是要迂回一下,”秦士遜把奏章拿過來,說,“武大夫,你這里列舉的曹慎修的罪狀,算下來已經夠了,但是彈劾他,卻不可用朝臣和藩臣勾結的罪名,而是要讓陛下自己來決斷。秦某以為,彈劾曹慎修,只需要說他審查不嚴,參他一個瀆職的罪過。”
“這又是為何?”武璋更為不解了。
“曹慎修在朝在野,為官多年,政績顯赫,特別是岳遵案,為他博得滿天下的好名聲,陛下當年也是因為此事,破格拔擢他入御史臺的。他在朝孤峭自立,人稱峭壁,與臣僚素無往來。若要參他與朱錦來往,不但天下人不信,不是還證明了皇帝陛下當年提拔他,是錯誤的?”
“這……”武璋像是懂了一些。他接過奏章,又看了一遍。
“那我就按順之兄說的,先改了,投送吏部。”
“不慌,等朱錦案落實,再同步彈劾曹慎修。”秦士遜那雙小眼睛投出兩道精光,胸有成竹地說。
“順之說得,有道理,”王修懷補充道,“這把刀,還是要遞到,陛下手里……”
秦士遜把奏章還給武璋,獨自走到尚書臺大院,抬起頭來。一彎即將消失的月亮,懸掛在庭院的柳梢間。秦士遜心中又想起了遠赴柔遠的陶宗渙,不禁黯然神傷。
“表弟啊,你去哪了,怎么還一點消息都沒有……對不住了,表弟,我如果不向曹慎修開刀,就活不成了,你可一定要原諒表哥啊……”
——
天色已經全黑了,釜京外城十八門均已關閉,內城大門尚且通行無阻,特別是懸道門外的承安市,此時正是人聲鼎沸的時候。處處懸掛耀眼的彩燈,照得偌大的承安市亮如白晝。位于承安市口的聚福客棧,此時尚且門庭若市。
一對風塵仆仆的中年夫婦,跨進聚福客棧的大門。守在門口的伙計上前來,用精明的雙眼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隨后滿臉笑容地迎接道:“兩位客官,里面請!”
“一間上房。”那胡子拉碴的男子來到柜臺前,低聲對掌柜說。
“咱這里上房分三種,上上房……”
“上上房多少錢一夜?”來人直截了當地問。
“一貫錢。”掌柜詫異地看了他們一眼,還是小心答道。
一貫錢隨即出現在他面前。掌柜雙眼一亮,但還是收斂了目光,他收起錢,從柜臺里取出鑰匙。“兩位請。”
中年夫婦隨掌柜上了樓,在一間氣派的房間前止步。掌柜開了門,把鑰匙交到那男子手里。“兩位是生意人吧?”他小心地問。
“正是,從漠東販皮貨入京。”男子答道。
“果然是會走路的大生意人,最會藏拙了,”掌柜笑道,“兩位請安歇,有事隨時吩咐。”
“有勞。”男子話不多說,向掌柜拱拱手,與那女子進入房間,反手把門鎖上。
房間里已經點亮了幾十處蠟燭,照得整個房間紅彤彤地發亮。那女子把小行李卷放在屋角,好奇地拿起桌子上的紅胎花瓶,端詳了一會兒,轉過頭來,卻不見了那男子,只剩下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放在床角。